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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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一百二十章 不争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承恩寺后院种,老和尚的一句“普天之下,没有敌人”,看似简单,实则满是禅机,可对面而坐的男子一心求战,显然无法听进。此时落日已沉,皓月未满,却见男子按在弯刀上的拇指轻轻一挑,刹那间,便有皎白月光撒满此间小院,既然话不投机,那只有手下见真章了。

    “现在,在你身前的就是你的敌人!”

    此时,石桌上的茶水恰好煮沸,目盲老和尚对男子的威胁置若罔闻,仿佛当真没“看见”这满院的月光一般,自顾自的揭开壶盖,顿时水汽涌出,茶香扑鼻,一阵恍惚中,老和尚的身影竟是消失在这浓郁的水汽之中。

    只是瞬间,男子便回过神来,右手闪电般探出,以极快的速度反握住已然出鞘过半的圆月弯刀,同时身形前压,顺势一刀劈出炫彩流光,将眼前弥漫的水汽劈得一干二净,却没有寻得老和尚的身影。

    靛青长裳飘然而起,落在小院正中,男子执刀,左右环顾,朦胧月光笼罩之下,小院与先前并无不同,只是过于寂静了些,显得格外诡异。

    正当男子意欲退出小院之时,竟凭空出现位赤发老道拦在了他的身前,右眼处留有一道伤疤的老道单手执三尺桃木剑,大袖一甩挥出一道符箓,厉声喊道,“黄淮,名声赠予了你,为何还要伤我幽泉气府?”

    被唤作黄淮的男子看清来人,惊得连退三步,脸色瞬间煞白,眼前的赤发老道分明就是他半年前一招败于刀下的洞虚观赤焰真人,那日自己被洞虚观徒子徒孙的讥讽言语所激怒,愤而将赤焰真人的修为废去,他怎么可能又出现在承恩寺中。

    没给黄淮过多思考时间,赤焰真人的符箓已然飘至身前,三尺桃木剑紧随其后,剑尖穿破符箓而出,“刺啦”一声脆响,小院中骤然有火龙出现,盘旋而至,直冲黄淮。

    “徒有其表。”

    黄淮一声冷哼,执刀踏空而上,洒落在小院中的月光亦如牛毛细雨般纷纷上扬,靛青长裳悍然前冲,圆月弯刀径直劈向火龙巨口,无比强势得将这条火龙一分为二。

    炎龙符,作为洞虚观最为高深的一道玄符,十余年来赤焰真人凭此符摄妖除魔,威震一方,却被黄淮看破玄机,寻得龙口中的符箓真身轻松劈开,与半年前的那战一模一样。

    符箓碎裂,火龙瞬间消散,赤焰真人抽剑而回,一声长笑竟是化作云烟消散在小院中。飞身追至的黄淮一刀劈了个空,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耳后便听得有破空声飞速袭来。来不及转身格挡,黄淮轻点脚尖,身形腾空而起,在空中扭出了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形状,竟是恰好堪堪避开身后袭来的金光。

    “噗”的一声,四道金光同时穿透小院的木门,而黄淮也已然转身落地,他抬头望去,小院一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位清瘦的黑衣蒙面人,正冷眼望着自己。

    黄淮双眼瞪圆,冷汗直出,对于出现在眼前之人大感惊奇,没等他出声询问,那黑衣蒙面人突然出手,周身上下金光接连亮起,七道金光首尾相连,急速袭来。

    对于这七道金光,黄淮并不在意,他反手握刀,以快打快,残影飞舞间便将其一一劈开,双目微动,然后猛地抽刀向着右手边的黑暗处重重劈落而下。

    在那里,又出现了一位清瘦的黑衣蒙面人,与此同时,一直伫立在小院一角的黑衣蒙面人竟如水中倒影一般晃荡而开,消失不见,这才是对方的杀手锏——影遁之术。

    就在弯刀即将劈中蒙面人时,黄淮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强行抽刀而回,挡在了自己的颈脖间,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金光在那里亮起,重重得撞击在了刀刃之上。

    最后的夺命一镖!

    金光消散,黑衣蒙面人再次遁入黑暗,消失在小院中,黄淮也并未追击,而是摸了摸自己的颈脖间,在那里,隐隐还能看到一道浅浅的疤痕。

    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正是号称“十二金镖压绿

    林,芦苇寨中第一人”的蒋英,作为青州杀手榜上的头名,嫉恶如仇,专杀为富不仁者。三个月前,黄淮与其相约金鳞山上,大战一场,黄淮被最后夺命一镖险些伤了要害,而蒋英也重伤在了弯刀真气之下,全身经脉尽废。

    连战两位高手,黄淮也有些气喘,可此时小院中又出现了位身高近八尺的光头壮汉,手中一杆镶龙大刀,光是看上去就不下百斤,也是曾败在黄淮手中的紫沙江逐浪人——邓艾。

    看见邓艾,黄淮眉头紧皱,不禁一声重叹,这家伙的刀法是日复一日拍浪三十载,实打实练出来的,上回与之交战,自己费了大力气才勉强获胜,而这一回,怕又是要一番苦战了。

    ——

    “道长,那两人一动不动的,在干嘛呢?”

    “莫急,容贫道再看看。”

    杂草丛生的小院墙头上,三双眼睛悄咪咪得隐藏着,居中的老道士眉头微微皱起,望着对坐在院内石桌两侧的两人,还有那壶仍旧散发着热气的茶水,霎时间竟是有些失神。

    在陈子都的坚持下,三人一路尾随黄淮来到承恩寺,见其气势汹汹得闯入寺内后,他们偷偷溜到寺庙侧边,爬上墙头观望。先前黄淮与目盲老和尚的交谈他们并未听见,只瞧得老和尚揭开了茶壶,冒出了一蓬水汽后,两人便再未动过,黄淮的手甚至都还安放在腰袢的刀鞘上,仿佛那处的时间彻底静止了一般。

    明月高悬,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院内的两人仍旧是一动不动,诸葛清风眯着的双眼猛地睁开,恍然大悟道,“这两人竟然都是诡谷中人!”

    “鬼谷?”在百棺山上留有阴影的小和尚闻言一把将脑袋侧了过来,心中有些发毛,紧张得说道,“道长,你是说他们两都是鬼?那咱们还是快走吧。”

    “此诡非彼鬼。”

    老道士缓缓开口道,“百余年前,江南道有落魄书生在无名山谷中寻得宝鉴,消失数年后突然出现在江湖上,手中三尺青虹剑所向披靡,无人可挡,纵使对方境界高于他,却也不是他的对手,连战连捷,名声也是越来越响。于是乎,书生开山立宗,创立‘诡谷门’,门中弟子不出十年必入宗师境,引得江湖人士纷沓而至,这才逐渐发现了其中奥秘。”

    “这天下修行者,武者修体,道人修术,唯独‘诡谷门’中人修的是心。与人对战之时,他们总有办法影响对方的心境,从而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诡谷门’的功法也极为奇特,修炼初始便可一帆风顺,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障碍的升至宗师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随着‘诡谷门’的势力越来越大,加之其功法实在逆天,自然引得天下苦修之士嫉妒心起,于是,江湖上开始谣传‘诡谷门’乃是邪门歪道,行得是窃天地之气的路子,一众自称为名门正派的人士假意“替天行道”,攻打了‘诡谷门’,将其门中弟子屠戮殆尽,自此之后,‘诡谷门’便消失在了江湖中。”

    听完诸葛清风所说,陈子都略微明白了一些,猜测道,“依道长所说,那这二人是在比拼心境?”

    诸葛清风点了点头,道,“那老和尚的境界似乎要高出些许,你看小院中的花草布局,石桌上摆放的茶具,位置都极为讲究,想来先前煮茶之时便已悄悄施道,揭开茶壶之时,对面的男子便被引入了他设好的幻境之中。”

    “这家伙号称‘圣人境以下无敌’,那老和尚比他境界还高,难不成是位圣人?”梵生惊声呼道。

    “非也非也,须知世间无完美之物,‘诡谷门’的功法确是厉害,可也有个致命的缺点。”诸葛清风摇了摇头,叹息道,“人心岂能比天高?修行心境,终其一世也难登长生路。”

    “当年攻打完‘诡谷门’后,其功法宝鉴也被寻到,被不少人拿去私下偷偷修炼,这才发觉一路顺风顺水,修至宗师境后便再难行寸步,即算是天赋异禀,强修此道也绝不可能修至圆满,即便是真得修炼到了圣人境以下无敌,那又如何?”

    “

    这一世,都是圣人境以下了。”

    ——

    幻境之中,黄淮艰难战胜邓艾之后,接连又有十余位宗师境强者出现,且都是他出谷之后曾经战胜过的高手,纵使他修为了得,也架不住这般轮番厮杀。人力终有尽时,随着真气逐渐耗尽,黄淮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一个不甚,竟是被突然出现的关中豪侠莫太庸在胸腹上划了一剑,恐怖的伤口,刺骨的疼痛,令得黄淮怒不可恕,抡起手中的弯刀接连劈出数道刀芒,硬生生将莫太庸从小院中给劈了出去,而他自己,也终于力竭倒下。

    此时,小院中满目残垣断壁,处处刀痕剑影,黄淮执刀半跪在地上,一身靛青长裳在先前的打斗中变得破烂不堪,胸腹处不停渗血的伤口,触目惊心,而小院门口处,缓缓走进来一位肩抗大刀,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是在歇脚茶楼被黄淮飞叶所杀的那名强盗。

    搁在平时,黄淮看都不会看这种垃圾一眼,可现在他身受重伤,真气耗尽,看着壮汉狞笑着,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黄淮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气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无敌之道么?”

    一语道破玄机!

    有疾风袭来,卷起小院中散落的砂石,吹得人睁不开眼,黄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再次睁眼之时,自己已经不在小院之中,而是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天空,汹涌的河水,黄淮站立在浅滩上,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凉风习习,血腥味扑鼻而来,吹得重伤的人摇晃不定,而在他的身旁,一杆沾满了血污的“虞”字战旗,迎风猎猎作响。

    “这是什么地方?”

    被眼前的惨烈景象所震惊的黄淮察觉到有血污遮眼,伸手在双眼处揉了揉,却怎么也揉不干净,模糊之间,远处有战马疾驰而来,白衣白马的将军手握一杆白缨长枪,奔雷滚地一般杀至自己身前,然后寒光一闪,万物归于混沌。

    “还没明白么?”

    无尽的黑暗之中,黄淮持刀而立,耳边突有惊雷声响起,天开一线,金光洒落,一尊万丈高的巨佛降临人间,梵音袅袅,钟鸣鼓震,周围似有千万人在和声诵经。这一刻,渺小的黄淮再无战意,低下头颅,松开了执刀的手,缓缓跪下身来。

    “我输了!”

    当黄淮再次睁眼之时,皎白月光下,熟悉的小院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对面而坐的目盲老和尚,满脸笑意得替他将凉透的茶水倒去,重新满了一杯新茶。

    清香扑鼻,正是熟悉的江南碧尖儿,黄淮松开按刀的左手,双手毕恭毕敬得接过老和尚递过来的新茶,浅尝一口,内心一片平和,“请问师兄,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老和尚暗自摇头,微微一笑道,“当年功成出谷,年少轻狂,凭手中三尺剑,屠尽那群灭我‘诡谷门’的凶徒,也因此闯下大祸,为诸多江湖人士追杀,此后便如同你先前所见,寻我之人报仇仿佛无穷无尽,永远没有杀完的一天,即算真是三尺剑锋之内人间无敌,也会有力竭之时。”

    “我很幸运,被追杀至大凤城时,虞帅出手相救,招致麾下继而离开了江湖,自此投身军营中;我又很不幸,驻马原一役,率八千人驻守沉牛滩,结果遇上了强势来袭的梁庆之,全军覆灭,而我更是惨败在了他枪下。”

    “等我醒来之时,驻马原一役已然结束,梁庆之将我带至雍州,我不愿入青家军,便在这山里寻了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建了个庙以度残生。”

    说到这,老和尚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浑浊的双眼,叹息道,“我没有瞎,只是被当年的血污遮住了双眼,十余年了,都擦之不尽。”

    闯过江湖,上过战场,最后皈依佛门,老和尚的这一生可谓是跌宕起伏,黄淮听后也是颇有感触,将杯中茶如酒般一饮而尽后,沉声问道,“那师兄隐于山中十余载,可曾见到了穹顶?”

    “见过。”

    老和尚缓缓放下手中茶杯,双目中似有精光一闪而过,“可过不过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