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字体: 16 + -

第一卷 江湖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秦岭

    十余年前,驻马原上,彼时战事胶着,两军互渗犬牙交错,一方欲合而为之,一方欲破而胜之,胜利的天平就在一线之间。他临危受命,领八千精锐镶龙银甲士驻守沉牛滩,这是三十万楚军能否反败为胜的关键之处。

    暴雨侵袭,白衣梁庆之亲率六千骑来犯,两军厮杀一整夜,血染浅滩,遍地浮尸,战至仅剩他一人之时,引以为傲的三尺无敌心境也被梁庆之极为强悍的一枪破去,身心俱遭重创后,机缘巧合之下,竟是被他触摸到了自家功法中的那层穹顶,碎了手中三尺青虹,劈出了半圣一剑,逼得战无不胜的梁庆之破天荒的在战场上首次后撤百丈。

    若是我为人间,自然人间无敌。

    ——

    “一派胡言!”

    黄淮听闻老和尚所言,勃然大怒,起身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桌上茶具剧烈摇晃,“我等修士,穷极一生,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踏上长生阶,一览天上风景。诸位师兄耗尽谷中至宝,助你修得功法精髓,还不是指望你能够破开那悬于我们头顶百年的壁垒,登至穹顶之上,而你却说过不过去,没有区别?”

    目盲老和尚见状,一指按在石桌边缘,桌上茶具瞬间重归于静,他淡然说道,“如今清茶相伴,佛音相随,于我而言,确实再无区别,而你此番前来所求之物,还要的话,拿去便是。”

    说完,老和尚也跟着站起身来,浑浊双眼直视黄淮,四目相对,寺庙小院霎时间静谧如止水,怒火中烧的黄淮只觉得有温柔月光滴入心间,随即缓缓闭目,陷入了沉睡之中。

    “既然你愿称我一声师兄,那我便赠你大梦一场。”老和尚双手合十,脸上的肌肤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原本半百的老人,只是几息过后,看似腐朽枯木一般。

    山中夜风微凉,蝉鸣声不绝于耳,老和尚轻咳了几声,自有守候多时的小和尚来到小院,搀扶着已然睡去的黄淮去了厢房之中。等到小院中只剩下老和尚一人时,他这才转过身冲着小院的围墙处微微躬身,很是恭敬说道,“道长既然来了,还请现身一叙。”

    院墙之上,正偷偷窥视的陈子都与梵生闻言不约而同得将目光转向了居中的诸葛清风,一脸迷惑不解,心说这邋遢老道士与这神秘的老和尚难不成还是故交?

    从老和尚独自一人留在院中未走时,诸葛清风就猜到了他想干嘛,只是还没来得及溜走,就被对方给喊住了,如今只好尴尬得冲着左右两旁笑了笑,费力从院墙上翻了过来,出现在小院中。

    沉牛滩一战后,身受重伤的他被梁庆之救起,带至雍州想要劝说他加入青家军,可无敌心境已破,他已然对世间再无任何眷恋。沉沦之际,竟偶遇了位云游四海的老道士,被一语点醒,自此才有了江南风格的承恩寺,和独守寺中的老和尚。

    “一别十余载,道长还是当年模样,可喜可贺。”见诸葛清风愿意现身,老和尚很是心喜,极为诚恳得说道,“当年一语之恩,时至今日,仍不敢忘。”

    诸葛清风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琢磨着当年在酒肆遇上这家伙的时候,只是想从他口袋里骗出点银子来,便随口胡扯了一句失传已久的儒家教语,可真没想过对方会信以为真,还能因此重回境界巅峰,老道士讪讪一笑,干咳了几声,故作高深得说道,“既然难得寻回心境,何故又要凭白赠予他人?”

    老和尚十分淡然得说道,“‘诡谷门’创建至今,我是唯一一个触摸到穹顶之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穹顶之上到底是何等风景之人,苍天死,黄天立,我门中 功法本就不应存于这世间,又岂能再意图登天而上?”

    “他人入圣境,渡得是天劫,我们入圣境,渡得是死劫。”

    “师弟一路修行无碍,又性情刚毅,我赠师弟一场大梦,足以令他安然行走江湖,博取他想要的华光荣望,可同时我也在梦中埋下了一道阴影,若无意外,这一世他都不会有机会触碰到那穹顶之上的风景,也就一世无需去渡那道死劫。”

    诸葛清风闻言微微点头,抚着颔须,问道,“如此殚精竭虑,耗费数十年功力,当真值得?”

    老和尚很是坚定得说道,“凭他称我一句师兄,那就值得。”

    诸葛清风若有所思般望向天边,片刻后才重新望向老和尚,“你们门中之事,我不问也罢,不过你把我从墙上叫下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情吧?”

    只见老和尚突然双膝跪地,拜倒在诸葛清风身前,近乎乞求般得说道,“道长,我知道你是人间的神仙,他日若是师弟遭逢变故,被人抹去了那道阴影,还望您能像当初救我一般,救救我师弟。”

    月明星稀,仍旧躲在院墙上的陈子都与梵生只能看见老和尚与诸葛清风在交谈,却听不见两人在说些什么,看到老和尚突然间跪了下来,大吃一惊,正欲翻身下墙,只觉得眼前一黑,两人都昏睡了过去。

    面对老和尚行此大礼,诸葛清风并未避开,安然受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轻声答道,“若是有缘人,为何不救?”

    恰有月光洒落,将老道士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

    次日清晨,微光透窗而入,陈子都猛地睁开双眼,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古旧的小禅房内,一缕幽香袅袅,梵生则四仰八叉得躺在他的身旁,呼呼大睡。

    慌忙起身,四处扫视过一番,陈子都确定此处并无不妥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昨夜他与梵生正在墙头处暗中观察,突然双眼一黑便再无知觉,想来必然是中了那老和尚的道,若是对方心生歹意,一念于此,陈子都不由得背脊发凉。

    正当他暗自懊恼时,小禅房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诸葛清风一副酒足饭饱得模样,满脸得意,迈步而入,见陈子都已然醒来,先是一惊,随后嘀咕了一句,招呼道,“既然醒了,那赶紧把小和尚也叫起来,咱们还得赶路呢。”

    陈子都闻言并未有所动作,反而是一直盯着诸葛清风,语气不善得说道,“你与那老道士分明相识,为何一开始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老道士干笑了一声,小眼睛“轱辘”一转,走到陈子都身前低声说道,“贫道与那家伙早些年确实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他的来历,更不知道他是‘诡谷门’中的人,昨夜他招我过去,也只是为了叙叙旧,没料到他竟会暗中施术令你们昏睡过去,不然贫道肯定溜之大吉了。”

    诸葛清风这些年云游江湖,能够安然无恙,凭得便是自己这张巧嘴,他若是想要骗你,十句话里头十句都是真话,偏偏放在一起就成了你意想不到的假话。

    涉世未深的陈子都哪里会是老道士的对手,亦或者是知道这个神神秘秘的老道士不愿说的话,他如何追问也无用,冷哼了一声,转身一巴掌拍在光头上,将熟睡中的小和尚给叫醒。

    “还睡个屁!”

    ——

    今日十五,正是附近百姓上山祈福许愿的日子,小寺庙里人满为患,几位小和尚忙的不可开交,自然没注意到有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后门悄然离去。

    山腰清净处,芳草茵茵,有老树盘根伫立溪水之畔,靛青长裳负手低头,在树荫下很是认真的看着溪水里嬉戏打闹的游鱼,好生悠闲自在。

    大梦一场后,早早醒来的黄淮并未在承恩寺中寻得老和尚的踪影,猜到对方必然是在躲着自己,他只好先行下山,可脑中始终一片混乱。对于昨夜梦境中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是记得不少,可任其如何回忆,却都无法想起来。无奈之下,黄淮索性停下脚步,试图去抓住记忆中最后一道影子。

    日上三竿,山风拂来,久立的黄淮右耳微动,听到了由远及近的仓促脚步声,言辞锋利的指责声,还有颇为无奈的抱怨声。于是,他缓缓转过身,望向了来人。

    “老道士,你最好赶紧告诉我为何那老和尚会跪倒在你身前?”

    “贫道不是说了么,许是那老和尚打了一架有些累了,躬身休息一下而已,并不是下跪,你们看错了。”

    “小和尚,你说是不是下跪!”

    “道长,你也太不厚道了,只管自己吃饱,也不说给我带点吃食。”

    ……

    吵吵闹闹的三人一路行至山腰处,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袭靛青长裳,猛地停下了脚步,许是自知自己一路偷偷跟随,心中有鬼,三人谁也没敢先开口。

    沉默片刻后,还是黄淮先行出声打破了场间的平静,“昨夜趴在墙头的,就是你们吧。从歇脚茶楼到承恩寺,一路跟着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想看看你这个圣人境以下无敌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种大实话自然说不出口,三人互视一眼,还是诸葛清风站了出来,腆着老脸,很是自然得瞎扯道,“贫道与寺中住持乃是故交,此番特地上山相叙,与大侠你恰好同路,还请勿怪。”

    黄淮双眼一眯,直接问道,“住持姓甚名甚?”

    诸葛清风反应极快,坦然说道,“贫道与老主持乃是神交,互相不问姓名。”

    此话一出,引得陈子都与梵生不由侧目,望着面不改色的诸葛清风,内心对这老道士不要脸的程度再添几分。

    黄淮一声冷哼,很是不屑得扫了这三人一眼,淡淡得说道,“你们很幸运,此事若是发生在昨夜之前,你们三人必定会死在我的刀下。”

    眼神,语气说不出来的高傲,仿佛杀了诸葛清风三人对于他来说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圣人境以下无敌”的本事暂且不知,可这行走江湖的派头,却是很足。

    诸葛清风厚着脸皮讪讪一笑,饿着肚子的梵生仿佛没听懂般挠了挠头,而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子都竟然也是出奇的安静,只是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显示出了他此时有多么得愤怒。

    黄淮转身,飘然下山而去。

    ——

    关中往南,云横山间,飞鸟难渡,秦岭山势巍峨起伏,自昆仑而下,一分南北。

    自古以来,秦岭都是一道重要的屏障,任意王朝面对这座大山往往都要倾尽全力翻越而过,才有机会能一统南北,这也让秦岭成为了有史以来战争最为频繁的山脉之一。

    数百年前,长安一夜消失之后,大唐王朝彻底土崩瓦解,原先臣服的诸国疯狂得瓜分了大唐的土地,其中以熊楚最为凶狠,抢夺到了最为重要的豫州,而楚国的老邻居西蜀自然也不甘人后,重兵出境将肥沃的汉中给收入囊中。

    大魏兵败襄阳城外后,青起率三十万青家军西撤雍、凉两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聚集在关中的一堆土皇帝给灭了后,十万大军翻过了秦岭,无比凶悍的将汉中这块肥肉给夺了过来,顺道把西蜀给赶回了群山之中。

    得此要地后,青家军既能从汉水向东攻楚,又能南下翻山进攻西蜀,相当于同时握住了楚、蜀两国的上游,攻与不攻仅在青起一念之间。

    偏偏这一念,一搁就是十余年。

    穿越秦岭的褒斜道上,诸葛清风偷摸捏着刚从承恩寺得来的银钱,一脸春风得意,突然觉得身后有些安静,不由得转过头来望向一脸阴沉的陈子都,好奇说道,“真没想到当时你竟然忍住了,贫道还担心你会出手,两人打上一场呢。”

    与黄淮分别已久,可陈子都的脸色的脸色却一直很难看,大部分时间里都阴沉着,日常与梵生的争吵也没了,此时见诸葛青清风有心问起,他这才极不情愿得缓缓开口道,“我现在还打不过他。”

    尽管陈子都不想承认,可事实是出了承恩寺得黄淮,确实不是他能敌得过的,那日在溪畔树下,他看见了那一袭靛青长裳的身后,恍惚间有白蛟腾空而起。

    分明是已然得道!

    许是自尊作祟,片刻后陈子都一声重哼,又开口说道,“不过等我到了汉中,那就不好说了。”

    “哦?”

    从诸葛清风手中借了银两买了吃食的梵生,一边咬着大饼,一边侧目望着陈子都,不明所以。

    而在他们三人身前,突然出现了大堆骑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