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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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九十六章 守寺人

    次日清晨,有雨,淅淅沥沥湿透了山林间的小路,荡起了大片的缥缈青烟,游弋在这些百年古树的树梢之上,自上空盘旋望下,偶尔能发现几条银练划过,不知从山林间何处出现,又不知在山林间何处消失,颇有些江南烟雨水乡的意境。

    深山处有寺庙,排排蹲坐在寺庙大殿屋檐下的三人手捧着一碗素粥,望着自屋檐处落下的雨水成帘,面色凝重,沉默无语。虽未明说,可大伙都心知肚明,眼前的这般天气,最适合的事儿就是相互道一句别离。

    先前,寺庙中的老和尚已经来过一趟,将昨夜山崖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青木离被白袍将军梁庆之一把提走,不知去往何处,青愬随大将军青起下了山,去向西北。那天夜里,来到这寺庙时还是五人一猴,才过了短短一日的光景,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今后何去何从,便成了一个大问题。

    碗中素粥已凉,梵生盯着雪白的粥面看了许久,还是决定低头喝上一口,可也只是喝了一口,他便将粥碗放在一旁,望着寺庙外的山林长叹了一声。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小和尚当下真的很愁啊,这粥寡淡无味,与青小哥的手艺相比可算是有天壤之别,一想到今后可能再也吃不到青小哥做的东西了,梵生愁闷的圆脸又落下了几分。

    见梵生将粥碗放下,陈子都也没了胃口,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一日他穿过情花丛,看见黑衣少年满身伤痕,却仍是倔强的一笑,将那位满脸泪光的小姑娘背在背上,大步前行的画面。他在悬瀑山上两度命悬一线,也正是青木离与素素接连挺身而出,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小命,虽然平日里他从未提起,可对于两人的这份恩情,他却一直牢记在心。万没想到,这份恩情还没来得及相报,这两人便一人身死、一人无踪了,一想到这个,陈子都的眉头就皱得越深了三分。

    诸葛清风见左右两人都将粥碗放下,淡然一笑,好整以暇的继续将碗中的素粥喝尽,对他而言,人生路实在是太过于漫长了,而这条路上总会遇上一些人同行,有的能一起走上很长的路,有的可能才一个拐弯就再也不见,漫漫数百年,能一起走到现在的也只有身后的这座破败的寺庙了,失去了两位有趣的小年轻相伴,会有些可惜,但并不会耽搁他继续上路。

    将粥碗放下,诸葛清风站起身来,披上老和尚为其准备好的蓑衣,摇了摇腰间新得的酒葫芦,在梵生与陈子都不解得眼神中,迈步向着寺庙外走去,放声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生,何妨吟啸且徐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见诸葛清风已然迈出了寺庙大门,陈子都与梵生互视一眼,急忙起身,冒雨跟上。寺门外,梵生一个猛冲急转,拦在诸葛清风身前,圆嘟嘟的脸上蕴藏着一股无名怨气,他低沉着嗓子问道,“道长,你这是打算去哪?”

    诸葛清风双眉微挑,一抚晗须,淡然笑道,“阿离此去不知归期,贫道的年纪大了,总不能一直在这寺庙中等候吧,自然是要继续去云游天下了。”

    “那可不行。”梵生挠了挠小光头,嘴里光知道不答应,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余光瞄见诸葛清风腰间的小葫芦,双眼一亮,开口说道,“道长,我没记错的话,你在驻马原可是管我师傅要过一些身外之物,这会儿想独自脱身可不行,不管你去哪,必须把我给带上才行。”

    小和尚说得理直气壮,弄得诸葛清风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另一旁的陈子都见状,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询问道,“道长下山后,去往何处?”

    “你又意欲前往何处?”诸葛清风神秘一笑,反问道。

    “汉中,我想去汉中看一看。”陈子都想了想,坦然说道,“都说

    自古汉中多豪杰,光是那汉中三府六门十二教,数百年未受战火侵扰,武功道法皆属上乘,在这江北颇有名气。道长你应该知道了我的来历,那就知道我与那三府中的青山府之间,脱不开关系。”

    诸葛清风点点头,开口说道,“青山府能位列三府之首,与青云山多年前的相助确实有关,莫说那些道法秘籍、光是赠送的丹药宝器都可称得上是不计其数,你确实应该去那里看看。”

    “那道长可愿结伴同行?”

    陈子都顺着杆子便往上爬,自打出了绝情谷,他就对这个邋遢的老道士颇为注意,虽是毫无修为,但却好像能知天下事,即使是在数百年前就已然消失的古长安中,都能进退自如,陈子都实在很好奇这老道的真实身份。

    诸葛清风早已看出了陈子都的小心思,故作神秘的微微一笑,抚须说道,“老道身无长处,随你去汉中,怕是会有所牵连,还是各行各路的好。”

    “此事无妨。”陈子都伸出手摇了摇手指,无比自信得说道,“这三府六门十二教还入不了我的眼,去看上一看,绝无大碍,道长只管安心随我同行。”

    诸葛清风还未决定,梵生迫不及待得站了出来,好奇问道,“听说汉中多美食美酒,可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道长,那我们去汉中看看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诸葛清风不答应也不行了,只好长叹一声,点点头答应了下来。雨势渐弱,梵生与陈子都走在前头,相互之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小和尚显然又是吃了点亏,被陈子都气的脸红耳赤的。走在稍后的诸葛清风望着两人,起先还是面露笑意,可看见前方层层堆叠的群山之后,变得有些难看,稍前的时候他偷偷掐指算了一卦,卦象很简单。

    一重山是一重劫。

    细雨下足了几日,终见天晴。

    无名的破旧寺庙中,老和尚照例起了个大早,在晨光的照耀下,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起院落来,山间多飘絮飞花,下了那么多天的雨都跌落在老旧的地砖上,显得有些难看。待得日光彻底照进寺庙中,老和尚捧起自己的僧袍准备擦擦额头上的汗,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这身缝缝补补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僧袍已然被洗的发白,要用它来擦汗,老和尚显得有些舍不得。似乎是权衡了一番,只见老和尚微微闭眼,山中便有清风起,温柔拂面,将额上的汗珠拭去,等做完这些,他才继续打扫起院落来。

    “既然舍不得僧袍,为何又舍得这把破扫帚,以你的本事,一口气便能将这整座寺庙给吹得干干净净吧。”大殿屋檐下,有俊美男子身着僧袍,脸无血色,倚着斑驳的砖墙轻声笑道。

    世间能长得这般俊美异常,雌雄莫辩的只有皇甫若虚,在古长安大明宫中被李玄废了修为后,他便彻底昏死过去,在地陷之前被老和尚一并救出,虽然从阎王爷那抢了条命回来,可一身修为损失殆尽,眉心五彩水滴印宛如黑石,黯淡无光。

    老和尚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背对着皇甫若虚坦然说道,“原本是有两件僧袍轮着穿,可施主身上的衣裳被血给染透,实在是穿不得了,贫僧只好将其中一件给你,现在只剩身上的这件,当然要省着些。这山中最不缺的就是树木,要攥把扫帚不是什么难事儿,无非就是要多走些山路,就是跨河的时候得小心些,那里的石头滑,贫僧小的时候在那里摔过。至于吹口气就把院落给吹干净这种事儿,施主实在是高看贫僧了,莫说贫僧做不到,就算是做得到,贫僧也不会去做,难得找到一件打发时光的有趣事儿,怎能图快了之……”

    许是常年无人说话,老和尚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很是认真得回答了皇甫若虚的每一个问题,倒是把皇甫若虚听得皱眉不已,眼看着老和尚似乎是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他急忙出声打断,“你先告诉我这里是哪?”

    “嗯?”老和尚闻言一滞,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呆立了片刻,迈步向着寺庙外走去,站在门口抬头望去,寺庙大门上悬挂的牌匾上那几个大字早已被风雨吹得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出一个“观”字。

    老和尚一脸愁苦得走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得冲着皇甫若虚说道,“进庙的时候太小,没记住咱这寺庙的名字,贫僧记得小时候师傅好像说过叫观什么寺,不然你就管这叫观云寺罢。”

    “那这寺庙建成多少年了,你可知道?”皇甫若虚盯着这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总觉得对方是在故弄玄虚。

    “这个贫僧可记得。”老和尚双眼一眯,口中不知在碎碎念些什么,好半天才睁眼回道,“贫僧进庙时,这庙已经建成一百六十余年了,那时贫僧八岁,这样算来现在这庙得有二百八十余年了。”

    一百六十余年?二百八十余年?这么一算,眼前这老和尚不是得有一百二多岁了!

    皇甫若虚心中微微一禀,望向老和尚的眼神中不觉多了一份尊重,在这方天下能活到这把年纪的人,如若不是圣人,那也至少也是已然参破了些许人间大道。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恭敬得向着老和尚弯腰行了个礼,皇甫若虚费力得直起身来,踉踉跄跄得向着寺庙外走去,面对这些神秘的世外高人,无论是修为或是智慧,他自知无法匹敌,不如就此作罢,远远离去的好。

    这老和尚执着扫帚也不阻拦,只是安静的看着皇甫若虚行至寺庙门口,然后忽然停下了脚步,这才开口笑道,“施主,下山后打算去向何处?”

    皇甫若虚呆站在庙门牌匾下,一言不发,恰有一丝晨光穿破树荫洒落在他的身上,被拉长的身影看上去十分落寞。自晨时他清醒过后,心间便一直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一直到他走出了庙门才惊觉,原来他把去处给弄丢了。

    天下虽大,却也没有了他能去的地方。

    晨光渐远,皇甫若虚的身影也被越拉越长,孤独的旅人行走在路上,蓦然回首,方才惊觉找不到了回家的路。被岁月遗忘的老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皇甫若虚的身旁,与他一同盯着眼前那条积满了落叶的下山小路,堆满皱纹的脸上一阵怅然,“很小的时候,贫僧就随师父来到了这里,这一住就是百余年,师父圆寂后贫僧便不大记事儿了,除了偶尔下山换取些米盐,有些印象的事情也就是前些日子去了趟古长安,将你和道长带到了庙里。说出来也不怕施主笑话,你真让贫僧下山去,其实贫僧也挺害怕的,总觉得世间哪里都不如身后这间破庙来得好,可能这就是道长说得,心安处即吾乡。”

    “前辈,我有一事儿不解,想请您指点一二,不知可否。”皇甫若虚看着身前的小路,层层落叶下,一连数十只小蚂蚁正无比忙碌得搬运着被雨水打落的果实,它们有家可回,他低声问道,“倘若有人罪孽深重,无家可归,世间可还有他的落足之地?”

    老和尚将扫帚放置身后,微微闭起双眼,山间又有清风袭来,吹得两人的僧袍不断摆动,“贫僧师傅的师傅,剃度之前是位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受道长点拨,方才放下手中屠刀,孤身守寺四十七载,终见佛祖。贫僧的师傅,一辈子也没出过这片群山,待到灯尽之时,才鼓起勇气出去看了这未知的世间一眼,才明白原来这世间也是一座寺庙。”

    老和尚微微转身,一指点在皇甫若虚眉心的五彩水滴印上,“放下吧,既然有人愿为你承担,何苦还要纠结过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随心而去,看能得否。”

    皇甫若虚微微颔首,闭眼,双手有些不自然得合十,只看得原本黯淡无光得水滴印骤然间又亮了起来,而那满头的秀发也在清分中飘散了一地。

    观云寺,从此多了一位守寺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