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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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七十五章 潼关

    潼关

    “圣人令到、圣人令到!”

    漫天风沙之中,巍峨雄关之上,有传令兵一边嘶声大吼,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城楼。在他身后,一行数人皆是头戴双脚幞头,身着大紫袍衫,腰悬金鱼挂坠,高贵的打扮与周遭满身皆是血污的士兵们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们双手负于身后,颔首微扬,神情傲慢,小心翼翼得走着,不时眉头轻皱,似乎是在担心自己崭新的靴子被地上的血渍给弄脏了,这群在宫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宦官们,对这种地方实在是讨厌的很。

    城楼之上仅站着一人,显得极为空旷,那人迎着晨光,身着豹纹黑甲,腰悬制式唐刀,满是血渍的头盔被随意安放在脚边,双手撑着城楼上血迹斑斑的围栏,望着关外黑色土地上遍地的狼藉,默然不语,怔怔出神。

    那群宦官们在城楼上站了片刻,见那人始终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极不耐烦得咳了两声,那人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转过身来,双手抱拳,单膝跪下。

    宦官人群中一位年龄稍大者走上前来,双手叉在一起,向左上方高高举起,用着极为怪异的腔调说道,“圣人口谕,贼军叛乱已久,劳而无功,陕郡之内兵力不满四千,皆羸弱病残,令将军即日出关,攻其不备,收复陕洛。”

    此言一出,单膝跪地的将军猛得抬起头来,深邃如夜的双目中一道寒光闪过,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这位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仓促上阵却能力保长安无虞,被李太白称作是“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的常胜将军,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让自己率兵出关。

    他久在军中,经验丰富,先前已然数次表奏:叛军劳师远征,利在速战速决,而我军正好相反,利用潼关天险抵挡,利在坚守。叛军久攻不下,时间稍长定有内乱,届时出兵,事半功倍。

    只是道理讲得再明白,皇帝听不进去也没用!

    跪地的将军仍旧是不死心,对着几位皇帝身边的近侍宦官高声说道,“叛军将领精通兵法,有备而来,暗藏精锐,以老弱病残引诱我军,肯定有诡计,如若我军轻出潼关,必然落入叛军的圈套,到时悔之不及,还望……”

    “放肆!”没等他说完,那位年龄稍大的宦官就极为蛮横得打断了他的说话,“圣人何等英明,乃是千古一帝。当年率万骑诛杀韦后,开创极盛之世,岂能容宵小贼人整日在眼皮底下作乱。我劝将军想想封将军和高将军的前车之鉴,再做决定。”

    封长青、高芝灵乃是最先出去平乱的两位名将,只是当时双方实力悬殊,名将也无济于事,丢了洛阳,被迫退守潼关,后因坚守不出而被皇帝赐死。

    跪地的将军举目望去,那说话的宦官离得太近,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和颈部,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城楼之上寂静无声,无形的压力四处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听得将军突然一声长叹,无力得垂下头去,轻声说道。

    “臣魏舒翰,领旨。”

    ——

    待得这几位口传圣谕的宦官离开,潼关内顿时炸开了锅,得知消息的一众亲近将士急忙冲入城楼之内,望着又重新站立在围栏处的魏舒翰,争先说道。

    “将军,可使不得啊,这个时候出关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安贼打不过咱们,就使这种卑鄙法子,将军,咱们可千万不能上当啊!”

    “必定是杨狗在圣人身旁煽风点火,咱们斩了他手中的大将,吞了他一万私兵,这是来报复咱们来了。”

    “对,安贼造反,就是以清除杨狗为借口,不如咱们留兵三万镇守潼关。其余精锐回师长安,诛杀杨狗,安贼也就没了进兵的理由,将军你看如何?”

    说这话的乃是主管骑兵的王司礼,跟随魏舒翰征战多年,乃是智勇双全的一号人物,说话颇有分量,这个建议很快就引得一众将士的认可,纷纷叫好。

    “不可!”偏偏这时,一直伫立在围栏处沉默不语的魏舒翰转过身来,沉声说道,“如若我这样做了,那与安贼又有何异?”

    众将士一片哗然,不知如何是好。

    魏舒翰从地上捡起头盔,端端正正得戴好,缓步走了过来,高声说道,“既然圣人有令,吾等便应遵从,想来圣人在别处定然另有安排,你们即刻前去准备,明日随我出关,誓要收复陕洛。”

    众将士哑然无语,只是自家将军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脸上满是不甘得离开了城楼。等到城楼再次安静下来,有一身材高壮,肤色黝黑之人留了下来——行军司马田良丘,他静静得望着自家将军,嘴唇微动了半天,终究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只是不管我如何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魏舒翰招了招手,将这位自新城就开始追随自己的老伙伴召至身旁。

    田良丘走近了才发现,不知何时,魏舒翰竟已是泪流满脸,惊讶不已,正欲开口询问,却被魏舒翰拦了下来,将他牵至城楼围栏处,指着西边颇有感慨得说道,“当年攻打石堡城,猛攻数日不破,我欲拿先锋开刀,杀一儆百,是你以命相求宽限三日,亲自带人冲锋,最终得以如期攻下石堡城。那时,你怕不怕?”

    田良丘摇了摇头,凄然一笑,“石堡城地势险要,雄伟坚固,只有一条山路可通往城中,他们踞险而守,那么多的檑木和滚石如冰雹般砸下,我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成片成片的倒下,那时候只想着报仇,也就顾不上怕了。不过现在想想,背脊还是有些发凉。”

    魏舒翰微微一点头,长叹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二十万将士攻打石堡城,回来了不到六万,换取我一个虚名,西域封王,是我有亏于你们。本想着打完这场仗,我就带着你们回西边,守着落日余晖,陪那些死在石城堡的兄弟,就此了却余生。”

    田良丘闻言一歪头,盯着身边的魏舒翰,诚恳得说道,“将军,有话就直说吧,我们跟了你这么多年,打到这里就只剩下这么些人了,现在你就是让我一个人提刀去砍了安贼,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做了你的兵,早就准备好了。”

    魏舒翰想再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拍了拍田良丘的肩膀,多年知交,无需多言。他转身离开,行至城楼口时突然停下,用着只有田良丘能听见的声音哽咽道:“交待后军,让他们今日务必准备好数百口棺材,你们从西边跟着我来了这里,没办法带你们回去,可也不能让你们暴尸荒野。”

    一把年纪的田良丘双目微红,轰然跪下,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愿为将军赴死!”

    岁月如烟,有多少前尘往事随风散;

    沧海桑田,数不尽壮烈英魂留枯骨。

    ——

    北临浊河,南踞山腰,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我听说这潼关处于雍州腹地,地势险要,周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号称:人间路止潼关险。怎么这一眼望去全是黄土一片,没有一丝起伏,莫非这块写有潼关的大石是假的?”陈子都在看清楚那松岗石上二字后,心生不解,疑惑说道。

    “被毁了。”诸葛清风随口回答道,他把梵生从坑里叫了上来,自己有缓缓得爬了下去,靠近那块松岗石,用手在“潼关”二字上轻轻抚摸,微微闭起眼睛,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

    “将军!你走吧,别

    管我们,他们拦不住你的。”

    “是啊,将军,你走吧。”

    “咱们才一走,那林狗立马派人接管了潼关,分明就是逼着咱们死在这啊。”

    “将军,我们不怕死,可这样也死得太憋屈了。”

    关外隘道上,率军讨伐逆贼的魏舒翰果真遇上了大批叛军,死伤枕籍,数百辆装满草堆的木车燃火自山谷上冲下,烈焰熏天,魏舒翰的部下顿时乱做一团,胡乱放箭。等到箭矢耗尽,山谷前后叛军的精锐骑兵掩杀而出,前后夹击,魏舒翰的部下大多新招入伍,血腥的守城战打过几回,可狠辣的偷袭战却没见过,在叛军如雷般的胜利号角声中,顿时溃不成军,四散而逃,有的被逼着跳进河里被活活淹死,有的堕入叛军挖好的堑壕被生生踩死。魏舒翰领着自己从西域带来的数百将士一路逃窜至无名山林,被叛军合围,厮杀进行了一整天,数番突围无果,久经沙场的他们自然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怎样,才会恳求自家将军舍弃自己,独自离去。

    “我的部下可以为圣人战死,却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圣人不要潼关,那我便把它给毁了。”满身血污的魏舒翰被部下团团围住,端坐在树桩之上,他紧握手中的长槊,如夜般深邃的眼眸中不断得有寒光闪过。

    那日,有人携一条浊河之水自天而降,轰然砸向自己曾舍命守护的那座雄关,杀尽关内林府派出的宗师境强者一十七人,元婴境修士九人,守关将士不计其数。届时,有长安城内道门圣人携六道粗壮如龙的紫色天雷赶来劝阻,两者大战一夜,不知胜负,整座潼关就此崩塌,化作黄沙。

    ——

    良久之后,诸葛清风才爬了上来,亲自捧土将那松岗石重新掩埋,站直了身子,向着四周望去,视野之内竟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乱石满地,偶有风起,吹得黄沙卷地而起。

    长叹了一口气后,他这才牵起马缰向前走去,对着青木离等人缓声说道:“走吧,过了此处就是古长安了。”

    青木离几人牵马跟上,陈子都望着有些情绪有些失常的诸葛清风,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老道,我在山里听说,这长安城乃是千年以来第一雄城,皇城之外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贯穿南北,可咱们前方尽是黄土,哪里有半分古城遗址的模样?”

    诸葛清风闻言骤然止步,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伫立在原地半晌后,他还是没有答话,默默地翻身上了马,向着前方而去。

    陈子都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转头望向青木离与梵生,也如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在他们的印象里,诸葛清风是个胆小邋遢的老道士,嗜酒贪财,见多识广,游历天下全靠一张巧嘴,所以他罕见的沉默竟让青木离几人有些不适应。

    “也许是诸葛道长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不愿意说吧。”素素作为姑娘,心思更为细腻,她一开口,青木离几人也就了然,各自上马追了上去。

    原本疲惫不堪的诸葛清风在看见潼关之后,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毫无倦意。几人在漫天黄沙中策马疾驰,奔走在荒芜之上,越往前行,偶尔也能看见一两棵小树孤零零的生长在乱石之上,不时有飞鸟几声长啼划空而过。在这片被世间遗忘了的土地之上,数百年后,终于又有人来此地寻常当年的辉煌。

    “吁!”

    几个时辰之后,诸葛清风一拉缰绳,止步在一处杂草堆旁,青木离几人跟着止步。众人举目望去,前方地势微微起伏不定,四野荒杂无一物,疾风阵阵,吹得风沙眯眼。

    诸葛清风却毫不在意,徐徐下马,牵缰而行,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这般落寞的背影被青木离几人看在眼里,脑中突然冒出了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近乡心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