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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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五十二章 风起贾州(一)

    贾州,鸡鸣山。

    东方微白,霞光吐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层林千树褪去墨黑的阴翳,重新披上绿衣,翠意逼人。在黑夜里变得慵懒的大地也重新苏醒,正如一副五颜六色的织锦慢慢平铺开来,光芒所到之处,万物又恢复了颜色。

    鸡鸣山顶上,华服锦秀、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初升的红日,尽管已经染上岁月的风霜,两鬓星星点点地冒出白发,但依稀认出年轻时的俊秀。他的一旁的年轻人却毫不端庄地半躺在一块青石上,身下垫着一张名贵的狐皮大裘衣,此刻正有气无力地打着哈欠,对着中年人的背影飘过去一个白眼。他们的身后恭敬地站着几十个仆从,端茶送水的,提酒温饭的,揉腿捏肩的,从旁护卫的,一应俱全。排场之大,绝非一般的士族门庭。

    “我说老爹啊,这太阳升了降,降了升,有啥好看的,你看着黄灿灿的,活像一张还没熟的鸡蛋饼,对了,说起鸡蛋饼,咱俩是不是该把早膳对付了。”年轻人慵懒地伸着懒腰,睡眼惺忪。

    “你个混小子,除了吃喝,还能干点啥?”中年男子转过身子,对着躺着不动的唐昊笑骂道,男子正是唐昊的父亲唐沐,大齐安乐侯。

    “老爹,你还别说,除了吃喝,我会的还真不少,溜鸟斗蛐、色子牌九、听曲赏乐、调丝弄竹、蹴鞠赛马、赌棋狎妓、我可是样样精通。”唐昊如数家珍,娓娓道来,顶着个二郎腿,一副轻挑轻浮的模样。

    “这些年倒真是把你宠坏了。”安乐侯唐沐长叹一声,然后蹲下身子,想要摸一摸唐昊的脑瓜,却把唐昊一把打掉,只好施施然缩回手,却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无奈僵僵地站了起来,招呼下人,下人会意,早就将煮好的热茶摆在桌上。

    “娘说过,男孩子被摸头会长不大的。”唐昊说着。

    听到唐昊提到娘亲,安乐侯唐沐眼色一黯,脸色一苦,轻轻叹气,“想不到,一晃十六年了,过的真快啊。”

    “哎,是十七年哩,上个月刚过的生辰日。”

    唐昊身子一挺站了起来,走到唐昊身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老爹,你摆着一张哭脸,娘在天上看见了也不高兴啊,我想娘也盼我们开心地过活,你老是一副的愁眉苦脸,娘亲又该说道你了。”说完唐昊朝唐沐脸皮一拉,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个混小子!”唐沐转悲为喜,忍不住笑骂道。

    “说吧,老爹,今天把我带到鸡鸣山看日出,肯定有别的用意。”唐昊单刀直入,他可从不觉得老爹是个喜欢山水之乐的人。

    “就知道瞒不住你,鬼心眼真多。”安乐侯唐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语气转重,“最近别往琴园跑了,那里有点不安生。”

    唐昊也收起了轻挑的神情,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心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果然都在老爹的掌控之中。自从结识了叶坏,天赐一伙,他隔三差五就往琴园跑去,平日除了和他们厮混,也常去听个曲、赏个乐。不过这些琐事,老爹从来都不管的,此时此刻,他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为啥?难不成里面藏着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唐沐看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宿露渐消,却还有一丝寒气,脸上

    的表情像是冻住似的,难见的凝重,“琴园里倒是没有野兽,却能把野兽招来,这只野兽吃人不吐骨头,凶得狠。”

    “谁?”唐昊从没见过老爹拧紧眉头的神情,娘亲生他时去了,唐昊从小没娘,老爹对他百依百顺,从来不曾打骂过,更别说红过脸。

    “延候,白义秋!”唐沐字字坚硬如石,袖间的手指微微颤抖。

    “‘三千血衣卫,十万白骨山’的延候。”唐昊几乎脱口而出,心里一颤,延候的威名谁人不知,更何况他这样的前朝遗族。

    “延候白义秋已经到了贾州,追查流亡民间的大蜀余孽。”唐沐说道。

    “那和琴园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大蜀余孽藏在琴园里?”

    “这次倒叫你猜着了一半,不过大蜀余孽是不是藏在琴园里倒还没数,但却和里面的人大有关系。”

    “谁?”唐昊恨不得老爹倒竖起来,把他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他的老爹说话总像个说书人,藏着掖着,吊你的胃口。

    “柳如是,琴园的花魁。”

    “柳姐?”

    唐沐眼角一斜,森然的目光直逼了过来,吓得唐昊赶忙闭上了嘴。唐昊和叶坏厮混熟了,寻常也没少见柳如是,见到她也随叶坏喊一声柳姐。

    “延候白义秋是头嗜血的猛虎,闻到血腥味就要吃人的啊。你最近少去琴园,更不要和柳如是有什么瓜葛,中域诸国遗老,死在白义秋手上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唐沐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他素来知道自己儿子的个性,他这当爹的宠惯了他,说话没什么威势。

    “知晓了,老爹。”唐昊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显然是在应付唐沐,脑袋却不知偏到哪去了。

    “你个兔崽子的!”唐沐抬起手,做势要打。唐昊连忙举起手臂招架,一边挡着,一边说道:“老爹,你儿子可就一个,打坏了,就没有地方换了!”

    唐沐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去,悻悻然地放了下去,“唉,你个混小子,别不把老爹的话放在心上,你瞅瞅中域十三国的皇族遗老还剩下几个?唐家人也曾是龙子龙孙,这前朝皇族的身份就是压在大齐身上的大山,他们恨不得拿刀劈了去。”唐沐长叹一声。

    唐沐原是大闽朝四皇子,后来大闽灭国,大闽皇族降齐,他受封了安乐侯的爵位。天底下造反的都要讲个名正言顺,大多数都是打出“光复故国”的口号,然后扯上几个前朝皇族,也好顺应民心。所以大齐国事初定之时,暗影卫罗织罪名,把前朝皇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如今也没剩几家了。所谓兔死狐悲,芝焚蕙叹,同为前朝遗族,唐沐少不了感慨几分。

    “这些年来,纵容你熬鹰走犬,不务正业,做一个风流公子,就是为了不让天京那帮老头子起疑心,好让唐家血脉延续下去,你给老爹透个底,有没有那份凌云之志,想要龙御九天。若是真有这份心,大蜀的事情,老爹也要搅上一搅,和他们做一回大事。如今大齐国祚不运,天下崩乱,大闽的荣光未必没有机会再复。”

    唐昊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老爹白星点点的两鬓,伸出手帮他理了理衣衫,“娘走的早,我除了老爹也没体己人,儿子这辈子不求富贵功名,只愿侍奉老爹。我想娘在天上

    ,也希望我们好好的。”

    唐沐眉目微红,扯过脖子,掩饰自己的囧态。

    “老爹,大蜀余孽怎么会跟柳如是扯上关系?”唐昊问道。

    “柳如是的父亲曾任大蜀太子府洗马,她从小长住太子府,后来大蜀亡国,太子的一子一女下落不明,当初延候白义秋血洗枫亭镇,杀尽镇内百姓,至今都不知杀死的是皇子还是皇女,这段时间,我在天京的内线查到暗影卫得到大蜀余孽的消息,大齐孝天皇帝派遣白义秋前往贾州追剿,内线回报,大蜀余孽与琴园的名妓柳如是瓜葛不小,详细的倒是不知了。”唐沐看着眼前的杲日光华,层云染成一片艳红,像是一块融化的烁铁浸在水里。

    “大蜀都亡了十几年了,大齐皇帝还不放心,非要斩草除根?”

    “做皇帝的最在乎的就是手里的权力,最怕的就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古今多少名将重臣,不知有多少是因为莫须有的谋逆而身首异处的,更别说前朝的皇族遗老,要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士族大家跟皇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保不齐就打出个‘光复故国’的名号,大齐皇帝巴不得前朝遗老子嗣不继,死绝了,他才好坐稳江山。”

    山风袭来,眯了唐沐的眼睛,带走记忆上的浮沙,极遥远的记忆从深处涌现。

    残阳如血,草色凄迷,狂风漫卷,烟尘的一角,最后的阳光映射出一道依稀的人影。长枪跃马,雄资凛凛,那人站在山坡上,睥睨面前山海般的大齐军队。而他的身后只有寥寥数十人,那是大蜀最后的武士。

    大齐劝降的官员驱马向前,气出丹田,浑厚激越的声音盖过了原野上的风。

    “大蜀都城已破,负隅顽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官员昂着头,却不得不仰视着面前的人,大蜀最年轻,也是最后的皇帝,这个在位仅仅十三天的亡国皇帝,从病榻上垂死的父亲手里接过帝印,而此时此刻大齐的军队已然兵临城下。

    “城破了吗?”年号正德的大蜀皇帝低呼,自言自语地呢喃,眼里闪亮的眸子逐渐暗淡,像是将灭未灭的蜡烛,闪耀着最后的忽闪,他久久矗立,夕晖的笼罩下,在他的脸庞上勾勒出一道浅浅的金边,他的发丝在尘土中飞扬,似乎想要捉住最后一抹阳光。鏖战已久,消亡殆尽的不仅是生命之火,还有帝王最后的尊严,亡国的皇帝,这是他最后的称号。大蜀正德皇帝徐徐转身,看向身后浑身浴血的将士,大蜀最后的脊梁,竖起了大蜀最后一面王旗。

    “不,城还未破!”他高声疾呼,声震寰宇。“最后的城墙在这里!”他的拳头猛锤在自己的胸口,自己的血肉就是最后的城墙。

    “人在,城在!”正德皇帝仰天长啸,长枪一振,座马人立而起,在夕阳下的光芒下镂刻成一道苍凉的剪影,发动了大蜀军队的最后一次冲锋,当大蜀最后一面王旗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时,大蜀最后一位皇帝震耳的吼叫犹在耳边。

    “如果正德皇帝早生十年,大蜀未必会亡啊。可惜,时不待英雄。”唐沐的眼睛深处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怅然,他是大蜀最后一战的旁观者。

    唐沐的目光垂向脚下的贾州城,看向了琴园的方向,再次警告唐昊,“不要再去琴园了,那里是不祥之地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