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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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五十一章 冀州血战(九)

    天北郡,寒山平原。

    彤云密布,铁青色的天空永远阴着一张脸,似乎随时会发怒,降下洋洋大雪。

    须发皆白的将军萧索地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夸父的军寨,一个个凸起的牛皮帐篷,像是一棵棵山笋,深深扎进天北郡的地里。

    背后传来脚步声,黑袍黑衣,腰间随意系着一条白绦的将军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走上城头。

    “夸父,这几日倒是消停了许多,咳咳!”已至暮年的许巍纵然拥有武神之血,却也敌不过时间的消磨,天北郡苦寒干燥,比不上南方诸郡的温润暖和,他的痼疾又复发了。

    “战争是人打的,就算是体魄强横如夸父,也会疲惫啊!”向初与许巍并肩而立,远望四野,苍茫北疆尽收眼底。

    “要说战术,没有比横冲直撞,以硬碰硬更愚蠢的了,可北域夸父的气势就是雄伟啊!”向初啧啧称赞,他第一次见识到夸父的冲锋,奔跑起来的夸父是战场上的巨兽,像是咆哮怒吼的战车,他们的气势比千万铁骑冲锋更有气魄,天地都为之失色。

    “夸父再悍勇,也被你拦在了这里,不能南下半步,你是夸他们,还是在夸自己呢?”

    许巍和向初相视一笑,笑声爽朗,连这里的寒气都热了几分。守城的军士不由地侧过脑袋,他们可很少见到许巍大笑。

    “咳咳!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希望可以撑到赶走夸父的那一天。”许巍收起了笑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他历经三朝,历经无数血雨腥风,位极人臣,只可惜许家人丁稀薄,恐怕后继无人。

    “总说祸害留千年,你这个老不死的,肯定长命百岁!”向初还是一脸的散漫轻松,只是眉间透出一抹愁意。许巍比向初大了一辈,他素来爱才,常常提携晚辈,奖掖后学,向初年轻时常受他的点拨,算的上他的半个学生,两人亦师亦友,情分最深。

    “不知陇西郡的形势如何,荒族十万大军,压城欲催啊!”许巍将目光投向西方,白义早已率领“山岳”重甲驰援陇西,只是不知能否赶得及。

    “放心吧,轩辕不死,陇西不破,荒族人想要入主中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从未踏过一线峡,我不相信陇西会亡在轩辕的手上。”向初说道,他与轩辕破虏曾一同为兵,当初中域国战,两人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路打到天下名将,马蹄下踏过尸山血海,生死危机经历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帝国飘摇,山河震荡,恨不能如当初一般,提剑平天下!”许巍将军吐出一口浊气,胸中豪气干云,可惜白首霜鬓,已不复当年风华。

    “江山代有才人出,自有后来人替我们守着锦绣河山。”向初嘴角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云淡风轻的姿态。

    “你永远都是这样,天塌了也不着急,倒显得我伤时感事了。”许巍摇头,长叹一声,叹息里说不出的愁意绵绵。

    “陛下不理朝政有十四年了吧?”,向初忽然说道,“这些年里,大齐几乎掏空了国库修造龙船,海外寻仙问道,谋求长生,南部两郡大旱连年,饿殍遍野,流民满地,千里村庄,鸡犬不闻,朝廷却拿不出赈灾的粮食,最后还要你开了军粮救济。更别说,庙堂之下,诸王纷争,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偏偏夸父南侵,荒族西犯,大齐正值多事之秋啊!”。

    “既然出仕于大齐,也只得尽臣子的本分,非议君王,终是僭越之举。”许巍微微叹气,陛下不理朝事多年,若不是内阁诸官克尽厥职,军部各将御边守境,大齐的江山早已亡了。然而国祚运势也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这几年来流寇四起,叛乱丛生,大厦将倾,已到了累卵之危。

    向初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根竹笛,悠悠地吹了起来,笛声漫漫如水升起,直上云霄,空旷辽远,自有一股清寒,淡雅素静而不逼人,却直直地钻进心底,一如清秋黄叶,倏忽间,便暗换了流年。

    红烛堆泪,青丝白雪,正想看那河山永蔚,眨眼间,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人间。

    向初收起笛子,施施然下了城楼,脸上的若有若无的笑意早已被笛声抚平,却不知他是感叹江山飘摇,还是其他的伤怀之事。

    走进大帐,从旁闪出一人,白银濯甲,玉带飘零,正是霄弈,他朝向初微微一拜,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后,语气谨慎地说:“将军,有客至!”

    向初墨眉一挑,面目森然,“是他?”

    霄弈摆摆头,“不是,却也有极大关系,人已经到了大帐,我屏退左右,还请将军定夺。”

    向初摩挲着腰间的竹笛,怅然一叹,“既然避不开,那就见一见吧!”他一手扯开军帐的门帘,大步迈了进去。

    来人一身军卒装扮,身材娇

    小,看见向初进来,朝他行了个军礼。

    向初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小卒子,目光里浮云般掠过复杂的情感,叹惋中夹杂着期待,好奇里多几分不安,最后都化为一滩深不见底的黑水,再难从他眼里读出表情。

    向初突然向前迈出一步,拉近了和那人的距离,紧接着五指握拳,以迅雷之势挟威而出,简简单单的一拳,威势却笼罩四野,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避无可避。

    那人娇吒一声,莹白如玉的双手如白蝶般飞舞起来,一道繁杂的秘术瞬间完成,奇异的波动如水中涟漪般荡开,一旁的霄弈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无比,仿若置身泥沼,更诡异的是眼前的已不是大帐,而是置身万丈汪洋之下,艰于呼吸,唯有头顶上几道天光刺透海面,散漫出铁青色的光。

    竟是幻境!

    然而向初的拳头只是一顿,然后如风雷般往前推进,在距离那人胸口三寸之处停下,因为他的拳头被另一手挡住,柔夷芊芊却浑如铁铸一样,生生挡住了向初。

    向初直起身子,慢慢收回拳势,朝那人微微点头,“抱歉,我需要证明你是我要等的人。”

    那人心里也是一惊,仿若虎口逃生一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向初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撤去大帐内的秘术,一把扯下头巾,露出乌云般的黑发,然后撕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倾城绝世的容颜,柳腰轻拧,对着向初盈盈一拜。

    “千汐月拜见将军!”女子朱唇轻绽,发出轻灵若玉石敲击的声音。

    “他提过自己收过一个女弟子,你既然使出幻灭之境,又身具武神之血,想必是他的弟子了,你师父还好吗?”

    “师父,已经故去十余年了。”女子眉尖悲色难掩,缓缓说道。

    “我虽听过传闻,却始终不信,想不到他竟然也走了。”向初墨眉一耷,显出几分颓气。

    “师父曾留下遗愿,八大古脉不绝,他死不瞑目。这也是汐月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天绝教希望能和将军再合作一次!”千汐月躬身朝向初再拜。

    “真是个不死心的家伙啊。”向初叹气,却忽然看向千汐月,目光如剑锋刺出,似乎要将她刺个对穿。“你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吗?是大齐的通缉,是古脉家族无止尽的追杀,还有无比强大的天弃教!任何一方是嗜血的野兽,会把你们吃得骨头都不剩!十四年前的围剿,强大如你师父都死了,你,不怕吗!”

    “师父说过,恐惧才能使人勇敢,越是恐惧越能磨砺出勇敢的武士。”

    “当年你们死了很多人,继续坚持你们的执念,或许会死更多人!”

    “一个人握有一切的时候,他会害怕失去,但一群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再也无所畏惧!”千汐月微微一笑,霎时容光照月,“我们失去过很多人,但永远不会是孤军奋战。”

    “我一直以为天弃教的教徒是一群疯子,想不到天绝教的人也同样是一群疯子。”向初怅然一叹,“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潜龙之血的下落,当年我们犯过一次错误,现在天绝教想要弥补这个错误。”

    “太子詹事陈子昂?”向初眉头一立。

    千汐月点点头,“太子谋逆一案后,我们一直在追查陈子昂的下落,他知道当年大齐太子之子在哪里。但我们的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却被人阻止了。”千汐月眼角一瞟,斜勾勾地看向霄弈,嘴角刻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说道:“那人的武式源自于枪术大师柳擎的天下霸枪,据我所知,将军账下的霄弈将军恰好是柳擎的弟子。”

    “大概不便否认吧。”向初有意无意的摸了摸腰间的配剑,语气却依旧平和。

    “还请将军成全!”千汐月朝向初再拜。

    “当年截杀潜龙之血,是我一时的执念,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下一辈。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我老了,也累了,不想再去争了。”向初叹道,神色一如清秋时节般落寞。

    “八大古脉不绝,师父九泉之下也不安宁,还请将军看在与师父多年的情面上,成全汐月!”

    “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向初的语气压重了几分,摸剑的手倏然一紧。

    “敢问将军一个问题,你可知八大古脉从何而来?”

    “你师父倒是不曾和我说过。”

    千汐月的脸色陡然变得凝重,缓缓说道:“天古纪元的时候,天弃教徒给拥有武神之血的荒人服下催情的性药,然后强迫他们和无数的女子交姌,诞下的子嗣中,身具武神之血的可以活下去,至于那些平庸普通的,血脉不稳的,立刻就会被丢弃,无数女子沦为生育的工具,无辜的

    婴孩任由野狗啃食,这就是八脉的历史,每一个字都是鲜血写成的。最后血脉逐渐稳定,形成了中域八脉的雏形。”

    向初心中一紧,眉头一轩,随即又慢慢松开,“既然已成定局,你们又为何一定要杀尽八脉之人,那些枉死的冤魂也不会重生了。”

    千汐月慢慢摇头,“不!八脉不绝,是世上最大的祸患,因为缔造八脉的天弃教掌握着血脉的秘密,他们甚至可以操纵这些强大的血脉,八脉的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天弃教掌握了他们,便能掌握天下的局势。而他们想要的一直都是战争。”

    “我知道天弃教徒的疯狂,但一直不明白战争对于他们有什么益处,他们就像是战争贩子,那里有战争,哪里就要他们。”向初问道。

    “因为他们奉行的养蛊之道,从天古纪元至今,武神之血出现最频繁的就是战争时期,天弃教义认为每个人体内都有武神血脉,只有战争的压力才能促使血脉的觉醒,而他们需要新的武神之血去创造出新的稳定血脉,从而掌控他们,继而壮大自己的力量。”

    “原来如此!”向初低头沉吟。

    “武神之血是上苍的恩赐,然而这些掌握力量的野心家,却要让他们变成世上的毒药。

    天绝教要做的就是埋葬他们的野心,连同他们创造出来的肮脏血脉。天绝,就是要绝尽武神之血!”千汐月俏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神态,眼里风云激荡,她的师父曾经坚守一生的信念重生在她的身上。

    “天绝教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我们不会停下脚步,希望将军能够站在我们这边,毕竟天绝教和您一样,我们都希望一个和平的时代!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天弃教存在一天,战火就不会停息。”

    “你们是星星之火,虽然渺小,但是不会熄灭啊。”向初表情变幻不定,最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可我和你们是不同的,不该再让无辜的人付出代价,十几年前我已经错过一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将军,八脉不绝,一旦让天弃教掌握中域,天下苍生又该何处?牺牲一群无辜之人,却可以拯救天下苍生,敢问将军如何定夺!”千汐月掷地有声,步步紧逼。

    向初低头思索,徐徐道:“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一个故事,曾有一群屠龙的武士去山里灭杀恶龙,为民除害,他们翻越无数高山险岭,终于找到了恶龙,杀死了它,然而他们却被恶龙掠夺来的无数财富迷了眼,然后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武士,他拥有了世上最大的财富,于是他不愿离去,一直守着这批财富,可他想要的更多,于是他冲出山洞,不断掠夺金银珠宝。直到某一日,他到湖边饮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恶龙,于是又有一批武士相约屠龙,可恶龙的传说却从未平息过。”

    向初忽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好似烈火镕金,“要实现你们的志愿,却要牺牲无辜的人,为达目的而不绝手段,那你们和天弃教又有什么不同!”

    “要想拥有和平的时代,就必须需要流血,但我们和天弃教是不同的,他们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我们却是为万民请命。就像将军所说的,天绝的敌人强大无比,从天古纪元开始,我们已经牺牲了很多人,但我们不会罢手,也不能罢手。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就没有人去抗衡他们的野心了。”千汐月不顾一切的决然从双眼里迸发出来,将向初眼里的烈火平推了回去。

    “你们憎恨武神之血,要绝尽八脉,可不要忘记你的身上流淌的也是武神的血液,不是吗?”向初眉眼有些疲惫,他似乎不想再争论下去,千汐月的师父是他的挚友,他不想眼前的姑娘走上老友的道路,更不想当年的错误继续下去。

    “唯有武神之血才能对抗武神之血,要想杀死恶魔,就必须成为恶魔!但我们和天弃教却是不同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陈子昂的下落我不会说的。当年的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不会一错再错。”向初摆了摆手,做出个送客的手势。

    千汐月明白无法说服向初,长叹一声,然后朝向初拜了一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希望下次再见,将军不会是我的敌人。”千汐月重新披上面具和头巾,掀开大帐的门帘,风一下灌了进来,有些微凉,她身子一踅,闪了出去。

    “将军,我们要不要?”霄弈凑到向初的身边,压低声音,做出个一刀斩首的手势。

    向初摇了摇头,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不要试图去撩拨他们的底线,强大悠久如古脉家族,有的也毁灭在他们的手里,我和天绝教曾是朋友,了解他们的强大,还有他们的疯狂!”

    千汐月走出大帐,望向南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贾州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