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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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四十二章 金斗坊(四)

    猎场里早有仆役清理擂台,用清水将台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将战死的奴隶尸体抬了下去。一个身材欣长挺拔,脸上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年轻武士走上擂台,正是这次挑战猎场的武士。他经过夸父时主动让开了道路,微微躬身,这是对一个夸父武士的尊重。在他眼里,夸父不是奴隶,而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武士。

    同在三楼的雅厅内,一个男子坐在望台前,一只白皙若女子芊芊柔荑的手轻轻将茶杯放下,玉质茶杯温润嫩滑,有若羊脂,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玉杯,他的大拇指上戴着红玉扳指,鲜翠欲滴,仿若有淡淡的红色像流水一般渗透出来,同样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指腹的玉扳指,饶有兴趣地看着场下的面具武士。

    “少爷,对方的底细已经查清楚了,是昊东郡陵城的富商胡翼,专做茶器生意,和何家有不少往来,以前也常来猎场玩乐,算的上大主顾,底子很干净,不过上场的武士底细没摸出来,只查到是不久前刚投到胡翼手下,姓楚,武艺一流,是胡翼手下最能打的门客,今天他是主动请战。胡翼压了五万金票,似乎志在必得。”广袖长袍的主事手袖敛在身前,恭敬地向何润汇报打听到的情报,他在何家处事多年,对于何家人的做事风格熟稔于胸,他们天生对情报有着特殊的敏锐和痴迷,何家在昊东郡,甚至整个中域撒下了无数的暗桩,每时每刻都有无以计数的情报经由各地的情报据点,源源不断地送到贾州,他们就像一只守着金袋子的蜘蛛,能从笼罩全国的蛛丝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秘密,然后以此盈利,何家用以传递情报的快马甚至可以和大齐军中的信马相媲美。

    自己面前的主子叫何润,是何家在猎场的执掌者,是现今何家家主的儿子、贾州十佬之一何秋国的孙子。何润少年老成,性格沉稳,十几岁时便踏足生意场,经验老到,深孚众望。

    曾有一次,昊东郡陵城外的一处风水宝地被何润看上了,可是当地的村民不愿卖出祖宗之地,于是何润便命人把石灰料撒在农田里,那时正值夏雨多发,这石灰混了水,烧了起来,庄稼颗粒无收,何润又乘机压低地价,放出高利贷,逼得村民没有生路,纷纷典卖了田地,有的不得不卖儿典女,才还清了高利贷。由此可见,他的手腕强硬,心狠手辣,城府极深。

    “上次有人挑战猎场,是半年前了吧。”何润沉吟道,他不仅负责猎场的生意,红袖坊、盐粮生意也多有经手,平日里主要坐镇红袖坊,猎场倒不常来,毕竟温柔乡总是胜过厮杀场,仟仟佳人总好过凶蛮的斗奴。

    管事的眼骨碌一转,缓缓说道:“是七个月前,一个陇西郡的世家子弟,用五百匹陇西大马做赌注,当时....”

    何润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场下的青面人,然而对方隐藏在面具之下,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何润以肘支颌,光洁的手指轻轻敲打面前的黄梨木桌,嘴角滑过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身后的护卫身材匀称,线条硬朗,只是脸上瞎了一只眼睛,黑洞洞地透出几分凶厉。凑近何润的耳边,低声说道:“这家伙的感觉不对!”

    管事的微微沉吟,“对方知道今天是何家坐镇猎场,还敢下场挑战,应该是有备而来,不过雷豹是我们手上战绩最好的、杀人最多的斗奴,派他下场,把握最大。”

    手指的敲击声渐渐平息下来,何润黑白分明眸子微微一凝,似乎做出了决定,“五万金票,值得一试,何家还不至于没有这样的魄力,怕到不敢应战!”他像一只恶狼一样露出玩味的笑容。

    猎场终于派出了奴隶,奴隶手执双刀、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浑身肌肉虬结,根根青筋绽起,踏上擂台像是一尊铁塔矗立,尽管没有夸父的庞大身躯,身上的凶厉气焰却凌厉地吓人。

    “这家伙好像叫雷豹,行伍出身,生性嗜杀,在军中犯了事,据说一个人虐杀了一个百人队,原本是杀头的下场,后来被贾州用赎死金换了一条命,成了猎场的斗奴,上次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连赢二十五场了吧,和他交手的斗奴非死即残。看来对方的赌注很诱人,猎场也下了大本钱,势在必得。”

    “赎死金?”

    “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贾州的猎场可以花巨金买下死囚的命,将他们投入猎场作为斗奴,不过斗奴一辈子都只能待在猎场里,不得自由,受人驱使。”

    “那岂不是比死还难受?”这一次却是叶坏开口问道。

    唐昊笑了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能苟且于世的,谁又愿意去死呢。”

    战斗出乎意料地结束了,从交手到分出胜负,不过只有十个呼吸的功夫,那位连胜二十五场的斗奴死在了第二十六场战斗里,当雷豹的鲜血从

    切开的脖颈之间汨汨而出时,赌客台上一片静默,像一群无声的屹立的雕像,他们刚刚狂欢地高叫“雷豹”的名字,下一刻便戛然而止,看客不会欢呼失败者的名字,这是猎场的传统。

    何润捏碎了手里的宝贵玉杯,碎片深深咬进掌心,一滴殷红的血犹如红宝石从指间滑落,比手指上的红扳指更加冶丽。他的嘴角扯起一个很大的弧度,像是恶狼的微笑,目光冷寂。

    “上得山多终遇虎,这一次倒是走了眼!”

    管事的连忙低下头,他不曾见过沉稳的主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作为一个下人,他很有分寸地避开了主子的目光。

    身后的护卫垂放的手指不经意地晃动了一下,他紧盯着台下的面具武士,若有所思,然后摸了摸下巴钢针似的短须。

    雅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俏丽的女婢腰肢款摆,盈盈走了过来,附在管事的耳边说了话,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管事的俯下身子,恭敬地说道:“少爷,胡翼还要再赌,这一次赌注是十万金票。”

    节奏分明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是何润思考时的习惯。时间在轻缓的敲击声中似乎慢了许多,何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口说道:“五万金票就当是买个教训,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何家做的是赌场生意,见惯了红了眼的赌徒,可怕的不是赌客不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多少,而是只想着自己还能赢多少。他缓缓起身,准备离场。

    背后的独眼护卫却单膝跪下,“陆渐不才,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陆渐听出了主子话里的不甘,赌输的人总想着翻盘,然后拿到更多,这是每一个赌徒的心性。

    何润的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大腿,眼睛一眯,陆渐明白主子里的眼神,那是赌场里输急眼的赌客常有的。

    “你有几层把握?”何润像狼一样转动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护卫,那是他家族重金招揽来的,专门保护他的安危,武功是一流中的一流。

    “八成!”陆渐明白,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如果能拿下这场赌斗,日后在何家的地位必是水涨船高。陆渐一身武功,不愿只是做个小小的护卫,他要借助何润这棵大树,爬到更高的位置,看到不一样的风光。

    何润轻轻一笑,犹如春风化雨,先前的狠厉转眼消失,“赌了,你若是胜了,我赏你一万黄金,再加一个主事的位置。”

    “陆渐定不负公子期望。”

    面具武士站在擂台上,身子挺着笔直,彷如一把铁枪,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他的手指张了又合,合了又松,他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在等待什么,地上雷豹的尸体早就抬了下去,只留下了斑驳血迹,像一把沾了血墨的笔随意作的涂鸦。

    轻缓的脚步声传来,面具武士抬起脑袋,眼里猛然迸出精光,那是下山猛虎的威仪,还带着淡淡的威压。

    陆渐,你终于来了,等得你好苦。

    手里提着三尺青锋的陆渐,踏上擂台,唯一的眼睛上下审视面前的对手,原先在望台上他瞧的并不分明,此刻站在这人面前,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慢慢爬上心头,像是阔别已久的故人,只是早已忘了姓名。

    两人相对而视,仿佛有一张无形的手压住了场间的风,空气渐渐凝固起来,像一块坚冰,寒冷肃杀。

    “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陆渐的话音未落,面具武士已经向前突进,脚下坚硬的青砖裂开细密的裂纹,像是一张生长的蛛网。一道青光笔直地向下劈斩,顷刻划破空气,带着空气的颤鸣。

    “疯子!”陆渐暗骂一声,反手握住手里的青锋剑,封住了对方的剑势。剑刃之间的剑气相互撕咬,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是一个破裂的口袋在风中颤抖。

    两人同时向左急驰,然后刹住脚步,紧接着默契地向上跃起,阳光在剑刃上跳跃,然后被撕碎,两人兔起鹘落,间不容发,转眼已经交手数十次,脚下的青砖早已支离破碎,地上的尘土盘旋上天,转瞬又被疾风吹散。

    两人的武艺俱是一流,一阵快剑斩阵,真如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展台上的唐昊瞪大了眼睛,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剑术。两人游动的身影在剑光里腾挪,清越激昂的剑鸣声震动耳膜,散溢的剑气刮的脸上生疼。

    “你究竟是谁!”陆渐的声音扭曲了,里面满是恐惧的味道,两者的剑术师承一人,可他的师门早已覆灭,师兄弟早已死去多年,亡灵怎么能站立在阳光之下!陆渐仔细回忆着,却想不出这人究竟是谁?

    两人的剑身抵在一起,陆渐和面具武士彼此之间相隔不足一寸,清晰地看到对方眸子里的倒影,陆渐似乎从面具武士的眼里看到了一个放大

    后的自己,而他的身躯似乎在烈火中燃烧,他感受到面具武士的愤怒,两人同时向后掠去,紧接着面具武士手里的长剑向前一递,陆渐以剑身封住他的剑尖,不料面具武士的剑锋忽的向上一扬,拐过一个怪异的弧度,已经泻尽的剑势再一次刺出,狠狠扎进陆渐的左臂,狠毒地拧转,紧接着一挥,将陆渐左臂整个切断。

    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在面具武士的手中使来,更是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

    “千水迢迢!你到底是谁!”陆渐吃痛低呼一声,单膝跪地,弃掉手里的青锋剑,死死捂住喷血的臂弯,涌出的血液顷刻染红他半个身子。他红着双眼看着面前的武士,师门剑术的最后一式,即便是他也未曾学过。

    面具武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痛苦呻吟的陆渐,阳光在他背后闪耀,落下金子般的光芒,在剑尖上流动。

    “你待在何家,杀你不容易,所以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我们花了三年的时间观察你和何家,五万金票是个诱人的饵料,而何润是个十足的赌徒,他不会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你们能派出的无非是雷豹那几个奴隶,我在猎场待了一年,他们的战法和弱点,早已熟稔于胸。雷豹死了,他手下能派出的只有你,而你偏偏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我猜你一定会出手,至于你,这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死你!”面具武士毫无感情地说道,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复仇的喜悦与快感,反而有种淡淡的哀伤,那种哀伤像是海里的礁石,只有退潮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们。

    “你究竟是谁!”陆渐像只受伤的野兽低吼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是谁,恐惧的滋味像熔岩一样灼烧着他,一个等待八年处心积虑想要杀死自己的人,他究竟是谁!

    面具武士慢慢向前逼近,手里的剑在青砖上划出触目惊心的刻痕,他有意放慢脚步,精神上的折磨要比肉体上地更令人痛苦,被刀劈斧砍还能咬牙坚持,但精神上的压迫却避无可避,把人逼疯往往比杀他更令人解气。

    复仇这种事就像房事一样,前戏永远是最重要的。

    一剑斩下敌人的脑袋之前,一定要先摧毁他的意志和精神,否则就体会不到复仇成功后醇厚绵长的余味。

    无形的压迫像一只巨爪,将陆渐死死攫住,面目武士一步步逼近陆渐,长剑在地面摩擦,发出丝丝火花,仿佛不是划在地上,而是从陆渐的心头划过,流出淅淅沥沥的血来。

    沉稳如一汪死水的声音响起,仿若是九幽炼狱的寒息,不带感情。

    “父亲说过,男人该用的剑应该握在手里,而不是胯下的那一把!你撕裂她的襦裙,蛮横地强暴了她,然后用手里的剑扎透她的心脏,亲手杀死了她,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沉睡已久的记忆从脑海里一点点拖拽出来,泛着凄厉的血色。陆渐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扭曲,像是频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

    “这不可能,你们应该已经葬身火海,只剩下一堆灰烬!”他奋力地抓向丢弃在一旁的青锋剑,然后紧紧握住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面具武士走到陆渐的身前,粗壮的左手一把将头上的面具扯掉,露出了一张十八岁少年俊逸的脸庞,此时此刻,那面庞冷酷地就像一张没有呼吸的面具,唯有双眼里无穷的杀意涌动,几乎要漫了出来。

    陆渐瞳孔骤然收缩,看见这张有些陌生的面孔,慢慢与记忆中那张依稀模糊的脸逐渐重合,他疯狂地大吼着:“这不可能!不可能!你应该已经死了,不该活着!”

    “是的,八年前我就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可惜那夜我不在寝宫里。我亲眼看着你把她压着桌上,一遍又一遍地强暴她,而她却拼命地朝床下的我摇头,我读懂了她眼里的含义,她让我活下去,哪怕像条狗一样地活下去。我的亲姐姐,昌平公主,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你,你是东楚.....”陆渐张大嘴巴,想要拼命大喊,然后一道青虹闪过,面具武士手里的剑直直送进了他张大的嘴里,然后从后脑穿出,激射的血一如八年前那般妖冶血腥,就像当年陆渐用利剑刺透昌平公主的心脏一样。

    武士慢慢蹲下身子,拽起陆渐的头发,俯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恩仇必报是我们的传统,你要习惯!”

    雅厅里的何润眼如恶狼,他站起来,抬脚准备走出雅厅,管事的早已会意跟了过来,只听见何润冰冷之极的语气说道:“把陆渐的尸体拿去喂狗,然后杀了姓楚的武士。我输了十五万金票,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管事的只觉得浑身一凉,然后有些悲悯地看着台下的武士,何润要杀的人,从来没有人活下来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