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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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四十三章 冀州血战(一)

    清亮的雁唳从青色的苍空传来,辽阔旷远。守城的士卒看向天空,远去的大雁划破清晨的阳光,被镂刻成一道道灰色的剪影,消失在天穹的尽头。

    城墙上众人看到远处急速迫近的一线尘浪,本是清新宁静的清晨,顿时窒息起来。如果说影虎骑军是猛兽最锋利的爪牙,那么现在,荒族这只沉睡的巨兽正缓缓醒来,即将露出它狰狞的一面。

    沉浑有力的画角声响彻冀州城内,所有的士卒枕戈待战。

    鬓角微霜的轩辕破虏持刀立在城墙,眺望远处滚滚而来的尘沙,锐利的眉尖拧紧成一把锁。

    荒族的试探终于结束了,一场大战的序幕正慢慢拉开,仿佛可以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

    一缕号角声悠悠忽忽,好似从大地的深处升起,与鼓声的沉雄激响和在一起,在空中迸发出震人心魄的声响,在芒芒荒原上卷起沙尘无数。

    潮水般的人马从远处的地平线上涌出,在苍青色的天穹下,枯黄的野草间,十万荒族大军呈品字形排开,甲胄摩擦的颤鸣声与战马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无数嘶鸣声混着马蹄声在风中震荡,荒族大军徐徐向冀州城逼近。

    随着荒族大军逼近,城头的士卒可以清晰地看见荒族大军中巨大的云梯,还有裹着牛皮的犀角冲,踏着滚滚烟尘的投石机满满盛上锐利硕大的石块,系着巨大滚木的绳索被拉的笔直,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空而去。

    黎明的晨光中,荒族的军队有如一朵缓缓绽开的钢铁玫瑰,尖刺闪闪发光。

    十安和许牧走上城头,俯视城下汹涌的大军,掀起的烟尘把天空都染黑了一角,两人双双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手心不由地沁出汗来,这样的大阵仗即使是从军多年的他们,也感到一阵心慌。

    大战来临的紧迫感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城头上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了粗糙的麻石城垛,还有上百口大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羽箭飞枪、巨石滚木,更是堆积若山,城中数十万百姓也自发抗敌,精壮男子作为后备军,随时准备上城,妇孺老弱则是推车牵牛,搬运矢石,一片忙碌。

    大战一触即发。

    披着虎头铠的拓拔羽微微眯眼,看向这座坚固的冀州城,它像一块坚硬的礁石,死死堵在荒族大军的浪潮前,三番五次挡住了荒族大军入主中域的脚步。

    夸父南侵,陇西郡兵马北调,兵力空虚,正是荒族拿下中域的大好时机。就像闻见了血腥味的野兽,整个荒族的鲜血都狂涌起来,磨刀霍霍,旌旗飘飘。

    拓拔羽粗粝的大手凌空一斩,金鼓雷动,荒族大军猛地发一声大喊,仿佛晴天霹雳,整个荒原为之震动,狰狞的巨兽伸出了它的獠牙。

    无数的飞石从荒族大军后方激射而出,夹着呼啸的风声,倾泻在冀州城头,巨大的石块撞击在厚实的城墙上,发出震耳的声响,整个城墙微微晃动,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痕。

    鼓声愈发激烈,荒族大军踏着撼动天地的步伐,开始向冀州进攻,前方百人一队,双手低举裹着牛皮和毛毡的挡箭牌,向城头进发,后面大弩和云梯随之推进。

    大战开启!

    荒族大军的人海浪潮拍打在城墙上,箭弩的清鸣和着滚木擂石的隆隆声在城头此起彼伏,凄厉的惨叫从荒族士兵的嘴里发出,强劲锋利的箭矢贯穿了他们皮甲,赤黄色的铜盔在飞落的巨石撞击下,立刻凹了下去,筋裂骨碎,坚硬沉重的滚木撞翻了高耸的云梯,士兵们被压在下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冀州城下成了人间炼狱。

    后面的大军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向城头一顿猛冲,将云梯搭上了城头,如蚁聚般攀上城墙。冀州守军的巨石滚木落下,顷刻将城下的荒族士卒碾压成一层血红的肉泥。那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着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荒族士兵身上,一瞬间烧透了皮甲,催心断骨,在内脏中沸腾,荒族士兵凄厉的嚎叫声久久不绝。

    城头的号角声忽的响起,守城的士卒纷纷将火油涂上了箭矢,制成火箭,带着密集的呼啸声,向城下倾落,将箭雨倾泻在巨大的撞木上,荒族士卒则是将裹着烈火的巨木狠狠撞在城门上,像野兽的獠牙,疯狂地撕扯着坚固的城门,一桶桶火油砸下,大火烧透了牛皮和毛毡,巨大的撞木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一片。

    惨烈的大战直打到日头西坠,夜色如一张徐徐拉开的大幕笼罩四野。

    金铁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一通鼓罢,巨大的号角声从空中响起,那是收兵的讯号。城下人马尸横遍野,旌旗四处散落,云梯残骸遍地,青烟缕缕如根根绝望的手指,撕扯着天空,却还在燃烧不止。

    还有许多肢残臂断的士卒,躺在地上,发出凄厉呻吟。撤退的大军来不及带走伤员,他们不得不迎接自己的宿命,生于荒野,死于战场。

    直到月上中天,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残酷战事才终于

    平息,人族和荒族像两匹精疲力尽的野兽,无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伤口。空气里飘浮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烧焦味,城下不时还有垂死的荒族士兵发出惨呼,而迎接他们的将是致命的箭矢。

    夜枭嘶鸣,催人肝肠,锐利的鸟喙不停噬咬着地上的腐尸,发出嗤嗤的啸声。

    十安靠在城头,夜风袭来,空气里不散的血腥味像一层大网,笼住了整个冀州城。他摩挲着僵直的手指,上面厚厚的茧子已经被弓箭的尾羽划破,从大战开始,他的双手就不曾停歇,射箭,不断地射箭,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敌人死去,或者自己死去。他站起身子,眺望荒野的另一侧,那是荒族人的营地,无数燃起的篝火像天上的坠落的星星,铁青色的夜空模糊了界限,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

    人心的欲望,真是世上最毒的毒药啊。为了土地,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地赶往喋血的战场,嘶吼砍杀,然后绝望地死去,最后和脚下的大地同眠,只剩下一堆白骨,用着空洞的眼眶看着天上亘久不变的星空。

    旁边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城内的民众乘着战事稍歇,送上来麦饼和肉条,紧接着一阵诱人肺腑的香气,在这焦臭的城头里像个倔强的小兽似的,左突右穿,钻进饥饿军卒的鼻尖,没有什么比大战后喝下一口热汤更有滋味的了。

    十安俯下身子,拍醒了倦怠不已、鼾鼾大睡的许牧,他的弓箭射术一流,所以分到的箭矢更多,整个大战中他拉断了自己的弓弦,此刻早已顾不得饥饿,倒头睡了过去。被十安拍醒,睡眼惺忪的许牧看见面前的十安,瞬间清醒过来,眼里闪过刀光一般的锐利,他一把抄起身侧的弓弦,条件反射似地拉弓捻箭,只是城下漆黑一片,唯有微熄的火星忽闪,像是无数灵魂最后的悸动。

    “荒族人已经撤了,吃点东西吧。”十安拍了拍许牧的肩膀,示意他这里很安全。

    像手里弓弦一样绷紧的许牧,整个人松弛下来,没了骨头似的瘫坐在地,一把夺过十安手里的麦饼,恶狠狠地骂道:“我还以为这些荒族人都是铁打的!”他左手啃着麦饼,右手接过热汤,粗莽地大吃大喝,现在能活着喘气,已经是许多人不可多得的幸运了。

    城垛上三三两两的军卒靠着女墙,此时此地,只有喝汤的吮吸声,整个城头压抑地令人心惧,沉默像是一片裹尸布,盖在了冀州城头,他们来不及为死去的战友悼念,因为谁也不知道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

    一只沉默的军队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十安低头看着手里的热汤,在火把的微光中倒影出十安瘦削的脸,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岁月催人,早已是而立之年了,忽然热汤里他的倒影顷刻破碎,热汤上忽然荡起一层层涟漪,十安的脸色刷地苍白,眉头紧蹙,身下的震动感逐渐强烈。他猛地站起身子,回望荒族的营地,那一刹那,仿佛天上的群星陨落,地面上燃起了无数火把,像一群奔涌的萤火虫,在风里摇曳的火光,晃得人眼花。

    荒族的夜袭!

    城头立刻响起了号角声,像是巨兽的怒吼,整个冀州城再次活了过来!

    无边的荒原之上,荒族大军大张旗鼓,举火行军,数万只火把汹涌而来,烛火盈天,照得天地皆白,荒原上出现了一条奔腾的火海,每一个行进的士兵都是燃烧的火苗,要将冀州城化为灰烬。

    穿着红色长氅的轩辕破虏出现在城头,他望向城下的一片火海,微霜的脸颊在烛火的照射下,明暗变幻,勾勒出一道复杂的神情。他的双手紧扣着刀鄂,手上青筋绽起,如老树盘根。全身戎装的轩辕小蛮静静地立在一侧,无声地看着城下的荒族大军。

    所有人都感受到泰山压顶的危机感,荒族对冀州城是志在必得。

    一道凄厉的冷光划破夜色,轩辕破虏拔出了腰间的配刀,站在城门上方,他命令手下的军卒搬来浸透松油的火炬,然后亲手将他们点燃,一时间是城门亮如白昼,他高举霸刀,狮子般的吼声盖过了原野上的马蹄。

    “城在,人在,我轩辕破虏若是后退半步,诸军皆可向我射箭!”他的盔甲反射着火光,发出粼粼波纹,耀眼璀璨,一时宛若神兵天降。

    三军静默,唯有夜风萧萧,砭人肌肤。

    “死战!”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城头上立即排山倒海般呼应起来,无数将士手持武器敲打着盾牌,杂乱的节奏慢慢汇聚一个声音,声震寰宇,长天夜空为之震动!十安和许牧,还有无数和他们一样的士卒,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一丝声音,嘶哑的嗓子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火星。

    原来所谓的袍泽弟兄,就是喝着最烈的酒,战最强的敌人。

    “死战!”

    “死战!”

    “死战!”

    主帅尚不惜命,将士更是以死报国,一时之间,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来自中域八郡各地的士卒呐喊

    嘶吼,谱就一首苍凉悲歌。

    原野上的荒族大军令炮一响,顿时箭雨如潮,倾泻在冀州城头,仿若流星飒飒,无边无止。

    荒族大军如滚滚巨流,向冀州城奔涌前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轮番攻打,城头上死伤狼藉,麻石砌成的城墙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砧板,双方的大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支离破碎的躯体。

    轩辕破虏所在的城头受到最猛烈的打击,无数荒族兵卒前呼后拥,蚂蚁似汪汪一片向上攀爬,更有箭雨如蝗,飕飕袭来,却见轩辕破虏手握霸刀,身持巨盾,竟是一步未退。

    战火持续了一夜,初升的太阳跃过地平线,将天边的流云染成一片血红,荒族的大军终于缓缓退去。

    城墙上,十安替许牧包扎右臂的伤口,昨晚的战斗中,一根弩箭穿透了许牧的手臂,然而他依旧带伤不退,只要多射出一根箭矢,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便多一分。十安用牙齿扯紧白布,打了个结实的死结。

    “希望能撑到战事结束吧。”难掩疲惫的神情冲上眉头,十安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女墙,呼呼睡了过去,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

    轩辕破虏看向远去的荒族大军,幽幽叹了口气,随手丢掉了插满箭矢的巨盾,长刀柱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疲惫地单膝跪下,旭日的光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刀背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城头的石缝之中,眨眼消失无影。他的霸刀之名威震八郡,倥偬一生,更是杀人无数,此刻双手却在微微发抖,竟是连刀柄也握不住了,他长叹一声,一抹奇异的感觉如电般激流全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累了,也老了。

    然而此刻他还不能休息,军队调遣、细作布局、粮草分配,冀州城的重担压在他微微驼背的身上,褐色的眸子扫过整个战场,尸山血海,人间炼狱,此刻的荒原连空气都是血色的,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卷,只是满目都是鲜血勾勒成的线条。

    这就是战争,战鼓轰鸣的那一刻,军士们都是地里的麦子,将军便是农夫。谁的麦子割得最多最快,谁就是名将!他见过无数生死,也曾身先士卒,冒着敌人的箭矢冲锋,见过朋友的血、敌人的血,还有自己的血,这就是他的宿命,直到最后一刻。

    冀州城的守军十停已经去了七停,剩下的几乎人人负伤,而荒族付出的代价更大,双方就是撕咬的猛兽,现在就看谁先榨干最后一滴血。

    然而冀州城没有援军,陇西郡早已无兵可派,大部分士卒被抽调到天北郡,北方的邻居却依旧强大,战事胶着。南部两郡士卒守卫南疆,有心无力,唯一可调动的精兵却远在昊东郡,远水解不了近渴。荒族却是举族伐齐,荒人尚武,几乎人人为兵,以有限对无穷,轩辕破虏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戎马半生,他自负一刀在手,天下偌大,何处不能为家,然而此刻却觉得狂徒末路,他已无力守护这座城池,辜负了那位的信任。

    英雄迟暮,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轩辕小蛮组织城内的百姓救助伤兵,运送箭矢与滚石,他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走到轩辕破虏身边,“义父,您去歇歇吧。”他看着一脸倦态的义父,轻声劝道。

    “我再巡视一番,荒族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亮出战刀的那一刻,就是不死不休。”轩辕破虏随手扯下身上的血色大氅的一角,上面浸透了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然后将染血的霸刀擦拭干净,归入鞘内。

    似乎在验证他的话语,远处的风带着雄浑的号角声滚滚而来,荒族的铁骑像一片赤色的蚁群,黑压压地逼了过来。

    轩辕破虏微微发颤的手再次握住战刀,他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容,像是结冰的河上溢出的一道小流,然而笑容慢慢泛滥开来,演变成一场大笑,笑容清越爽朗,引得城头上的士卒纷纷侧目。

    “以前年少气盛,总想着马革裹尸,是何等快意之事,现在老了,真到了这一刻却有些不舍,这些年越活越回去,竟连最后一点傲气都消磨地干干净净。”轩辕破虏自嘲地笑道,笑声里透着难消的凄凉与萧索。

    轩辕小蛮不禁微微红了眼,这个刀斧加身都不曾喊疼的悍将,此刻只觉得眼酸鼻热,他侧过脑袋,挽起袖口擦了擦眼角,抹去晶莹的东西。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蛮,你怕吗?城破或许只在今日。”轩辕破虏忽然问道。

    “小蛮不怕,小蛮是义父从荒原捡来的,没有义父就没有小蛮,要是城破了,有小蛮陪着,义父路上不会寂寞!”轩辕小蛮右拳扣肩,做了个大齐标准的军礼。

    “好!不愧是我轩辕破虏的儿子!你通知天狼诸将喂好马匹,今日,便是天狼咆哮之时!”

    “义父要亲自出战吗?”

    “期待已久!”轩辕破虏一解身上的大氅,那血红色的大氅在风里飘扬,似一团燃烧的烈火,更像是展翅欲飞的雄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