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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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四十一章 金斗坊(三)

    震耳欲聋的浪潮从赌客席上传出,这个名字似乎具有奇特的魔力,呐喊的人群不由形成一个节奏分明的拍子。

    疯狂的呐喊声像潮水一般席卷整个猎场,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咦?”唐昊不由地纳罕,他将目光倾注在那个特殊的奴隶身上,“没想到,猎场竟然还有一只夸父,不少日子没来这里,倒是有些孤陋寡闻了。”

    好奇是人类固有的天性,天赐和洛芩也凑了过来。自从夸父入侵天北郡后,世人对于北方强大的敌人既充满恐惧,又夹带着一丝好奇。

    “那是夸父?”天赐瞪大双眼,他早就听说过夸父的存在,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到夸父的模样。

    “他们会吃人吗?”洛芩看着擂台上的魁梧身影,怯怯地问道。

    “你平常吃猪肉吗?”唐昊笑着反问,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洛芩点点脑袋。

    “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我们和猪狗没什么区别,最多是加了件衣服。”唐昊耸耸肩膀,满是自嘲的神情。

    夸父赤铜色的肤色在阳光的直射下透出光亮的色彩,充满了力量的韵美。他就静静地矗立不动,尽管赌客们居高临下,然而却生出一种俯望高山的感觉。

    鼓点渐急,擂台两侧的青铜大门早已落下,值守在擂台边上的武士站地笔直,警惕地看着四周,手里的弩箭闪着寒光,这些都是杀人的利器。

    鼓声催人,其他三个擂台上早已刀剑见血,唯有夸父和他的敌人僵立不动。看台上的赌客发出嘘声,他们来这里不纯粹是为了赌钱,更令他们着迷的是血腥的搏杀,或许每个人的心中潜藏着一只野兽,只是被伦理道德和严苛法律的囚笼束缚地太久了。

    一声尖利的呼啸声掠过擂台,锋利的箭簇直直扎进青砖砌成的台面,颤动的尾羽不停地打旋,这是一种猎场的警告,如果场上的奴隶不能为猎场吸引观众,那么他们最后的价值只值一根羽箭。

    其他三个擂台已经决出了胜负,二死一伤。没有奴隶会在战斗中留手,因为他们知道对手也不会,当殷红的鲜血染红冰冷的青砖时,才意味着斗奴结束。

    “你在犹豫什么?”夸父的对手是一个南域的蛮人,手里拿着弯月似的战刀,一刃锋利的刀锋反射阳光,不同的是没有阳光的温暖,唯有冷冷的寒意。蛮人冷冷得说道,语气坚硬地就像手里的弯刀,“在这里,善良就是原罪,这个地狱里不该有仁慈。”他大吼一声,脚下生风,率先发起了进攻,凌厉的一斩没有任何花哨,最简单却也是最有力的动作。

    魁梧的夸父挥舞起手里的铁棒,封住了蛮人的刀势,金铁交鸣,火星四溅。蛮人急速地向左狂掠,脚步一收,对着夸父的侧翼发动袭击,一片片刀光割碎了阳光,像一场缤纷的落雪,凌厉果决,动作流利的就像是夏日的丝绸。

    夸父挥舞着铁棒在刀丛之中左支右绌,只守不攻。

    一个狂风暴雨,毫不沾衣带水地进攻,另一个却不动如山,任凭风吹雨打,巍然不动。

    “那个蛮人的功夫,是个当将军的料,夸父的身高体壮,耐力却更甚一筹,不过很奇怪,夸父从来没有主动进攻,他好像在顾忌什么?”身为安乐侯的世子,他看过不少的军中演武,蛮人奴隶的刀术说是一流也不为过,寻常的将军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他更好奇夸父的举动,久守不攻可不是明智之举。

    没有人搭理唐昊的话,洛芩面色铁青,看上去有些不好,她似乎努力压制住肚子里翻腾的滋味,她也曾见过死人,然后大多只是些饿死的流民,此刻却亲眼看着刀剑划破喉咙,鲜血激射的场面,一时之间有些作呕。

    天赐的情形比她好些,因为不久前他见过不少死人,在漳州道上剪径蟊贼的死相并不比擂台上的好多少。只是人命轻贱到沦为玩乐的工具,让他有些悲戚和愤怒。

    至于叶坏,他早已见

    惯生死,贾州城里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都是肮脏地令人作呕。他没有应答唐昊的话,只是眼睛有些不够用了,蛮人的刀术令他惊叹,打小混迹市井街头的叶坏,自问打架的功夫不赖,然而此刻方知天地之大,自己真是井底之蛙,以他的本事,恐怕接不住蛮人三招,夏蝉不能语冰,他所处的天地实在太小了。

    一声鸣镝声从空中响起,则是猎场武士的第二次警告。看客们需要的是酣畅淋漓的战斗,不是演戏的糊弄。

    “不要尝试敷衍那帮家伙,如果战斗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结果只有一个,他们会射杀这个场上的所有人!”蛮人奴隶大吼一声,手中的弯刀荡开了夸父的铁棒,在夸父的手臂处留下了一道浅红色的口子,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见血。

    夸父土黄色的眼珠里涌动着一抹异样的情绪,茫然混着不忍,又闪过一丝果决和冷厉,像是一团混杂的颜料,交织在一起,显得迷茫不清。

    “你在害怕什么!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解脱了,相比于这里,我还是更喜欢地狱!”蛮人奴隶高高跃起,在夸父的眼里,他被太阳镂刻成一道阴影。刀锋带着他下坠的力量,重重地压在夸父的武器上,夸父单膝跪地,两人在进行着最原始的角力。

    “你还有族人和家园,而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宛若平地起雷,蛮人奴隶的狂吼突然炸开,震耳发聩。

    蛮人奴隶的话像一道闪电,直直射入夸父的脑中,他低呼一声,手中的棍棒上生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将蛮人奴隶击退,这是他的第一次进攻。

    长天大海般的棍势连绵不绝,夸父的动作称不上洒脱,却带着最质朴最强大的力量,大巧若拙,最致命最有效的搏杀技巧也往往是最简单的。

    凭借先天上的优势,夸父的攻势几不可挡,一轮抢攻之下,蛮人奴隶已到穷途末路。夸父放轻了手里的力道,他不想眼前的蛮人奴隶死去,至少不应死在他的手里。手里的铁棒一记简单的平挥,然后蛮族奴隶会横刀去挡,棍棒上的力量会伤到他,但不会致命,这是夸父的想法。

    然而,蛮族奴隶没有挡,平挥有力的棒子毫无滞涩地撞击在蛮族奴隶的胸口,巨力一下击碎了胸骨,一大口鲜血混着碎骨从蛮族奴隶的口中喷出,像是一支不会回头的血箭,顷刻造成了无法挽救的伤势。

    夸父茫然地注视着倒地不起的蛮族奴隶,他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像个牵线木偶似的,笨拙恍惚地走向蛮族奴隶的身边,他看见了蛮族奴隶的眼睛,像是南域丛林里的迷雾,迷雾散尽之后是一片澄澈的湖泊,干净地倒影着天上的云彩,那是一团织在天上的锦绣,白得吓人,就像此刻蛮族奴隶的脸色。

    夸父还看见了蛮族奴隶嘴角的笑容,温煦有如三月的阳光。

    夸父不知道,在蛮族奴隶的眼前,往昔如白马般飞逝,一轮将坠的夕阳下,一群围坐在篝火旁的年轻男女,还有那像丝线般缠绕四周的歌声,不知是谁在引吭高歌。

    血红色的野草在摇曳,血红色的旗帜在飘扬,血红色夕阳下的人儿,别样红灿。他是蛮族久负盛名的铁牙武士,他的家园和家人却因为他的骄傲和野心,倒在了血色的弯刀之下,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弃儿。

    蛮族奴隶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他累了,然后睡了。

    夸父读懂了蛮族奴隶的眼神,带着一丝解脱的释怀,或许他的灵魂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域,那里的云朵依旧洁白。

    台下的看客再次高呼着赤神,这是夸父奴隶的称号,赢钱的赌客兴奋地像一只只斗胜的斗鸡,似乎它们才是场上的勇者,然而真正的勇者是不需要用欢呼来证明自己的,只有狂欢的弱者才会聒噪地瞎叫。

    场上的夸父忽然仰天大哮,似乎在质问苍天,只有夸父族人才会明白,这是对亡者的悼念。这个蛮族奴隶教会他人类的语言,传授他杀戮的技巧,

    让他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而现在他却亲手杀死了他,他失去了一个亦师亦友的族人。

    “赫铎!”

    “赫铎!”

    “赫铎!”

    夸父大喊着自己的真名,父亲已经死了,现在,他是黄金氏族新一代的王。

    天赐看着台上大吼的赫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喉咙,他觉得有一股浊气堵在喉间,他也想像赫铎一样大声喊出来,他听出了吼声里的绝望和悲戚,那是一个孤独的寻家者。

    “这就是斗奴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猎场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下面看客的疯狂吗?”天赐双拳紧握,指节泛着铁青,站在顶楼上的他们比起那些台上的武士,谁才是真正的奴隶,一群被疯狂和欲望禁锢的家伙,才是可悲的奴隶吧。

    感受到天赐情绪的唐昊转过身来,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天赐有些陌生,那个唯命是从,永远跟在洛芩屁股后面的小男孩,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

    唐昊收敛了脸上轻挑的神色,换上了一副郑重的神情。“追根溯源,都是金子捣的鬼。为了钱,猎场无所不用其极。”他一指场下的看客们,“这些人都是行走的钱袋,他们在猎场里花费的赌资无以计数,光是每次进场观看的票银已是不小的数目,场上的斗奴是吸引他们的饵料,除了睡女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血脉贲张的。”

    “金子,很重要吗?”缓过来的洛芩诧异道,她是个身上不留钱的主儿,每次偷来的银钱都散给了城外的穷苦人家,对她而言,银子从来都是够用就好。

    唐昊哑然一笑,“当然重要,当金子站起来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要闭嘴。不说别的,就说打战,真正决定胜负的是帝国的决策?将军的谋略?还是兵士的勇猛?都不是,是军饷,是粮草,一只打战再勇猛的军队,饿着肚子连绵羊都打不赢。要知道,大齐能够一统中域十三国,靠的可不单单是大齐的军队,更重要的是,有贾州这个大钱袋子的扶持。贾州十佬之一的何家立下的祖训里,第一句就是:‘能和太阳比肩的,只有金子的光芒。’”

    天赐三人眼里不禁浮起好奇的神色,看见他们的模样,唐昊把话头接了下去。“你们没有发觉吗?贾州城的士卒和其他州郡的有什么不同?”

    “他们穿的好像不是大齐军队的制式盔甲。”天赐跟着向初去过军营,见过大齐军队的兵甲。

    “驻守贾州的军队不是大齐的官兵,而是贾州的州兵,不受大齐兵部管辖。要说贾州是法外之地也不为过,因为真正掌握贾州大小事务的不是大齐的官员,而是贾州十佬。嗯,就是贾州最富有、最具有权势的十个人,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背后屹立百年的家族。彼此之间相互联姻,荣损与共。”

    这次连叶坏也竖起耳朵,唐昊身为侯府世子,他处的圈子是叶坏无法比拟的,叶坏也是第一次听说贾州十佬的称谓。

    “当初,大齐孝天皇帝和贾州十佬定下盟约,以贾州自立为条件,从而换取贾州十佬银粮上的支持。听我老爹说,当初开出这条件的可不只有大齐,至于最后为何他们选择了大齐,就不得而知了,想必还有其他的缘故吧!”唐昊侃侃而谈。

    “可以把那个夸父赎出去吗?”天赐忽然问道,他再一次将目光瞟向场下的夸父,此刻夸父正扛起蛮族奴隶的尸体,孤独地朝青铜大门走去,身影落寞萧然,魁梧雄壮的身躯忽然矮化了许多,像个无家可归、茫然无助的孩子,让人有些心疼。

    唐昊面色一苦,砸了砸嘴,“要是其他的奴隶,凭着老爹的面子,还有通融的余地,可夸父奴隶珍稀得很,恐怕不大好办,不过试一试总是无妨。”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鼓声雷动,激昂雄浑的声音直冲云霄。唐昊朝望台外一瞅,露出惊讶的神色,“有人挑战猎场,今天真是有趣!只是不知道这次的赌资有多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