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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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三十九章 金斗坊(一)

    贾州城的红袖坊是贾州最繁华的三大坊之一,也是贾州最有名的烟花柳月之地,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平日里,富商巨贾云集而至,一掷千金也是常有之事。白天的红袖坊还算平静,等到日暮昏冥,华灯初上的时候,富家子弟的宝盖豪车,犹如一条行走的火龙在坊内穿梭。不仅如此,红袖坊还临近翠泪河,翠泪河宛若一条玉带在贾州内盘旋转折,勾连各坊。明月高悬之际,城内的巨豪世子大多会邀请坊内的红娘们河上泛舟,每逢十五佳节,翠泪河上,画舸争流,舫舟齐放,一时流光溢彩,仿若星河倒悬,堪称贾州一大盛景。

    恰是正午时分,阳光如利剑般直射大地。

    草木葱茏,绿竹环抱的红袖坊琴园。一道清亮的耳光声惊走了树上的栖鸟,引得琴园里的仆役纷纷侧目。

    “整天就知道出去厮混,不是喝酒斗殴,就是遛鸟斗蛐,你以后别进这个门!”一个稍显丰腴,脸上浓妆艳抹的妇人指着叶坏破口大骂,她脸上的脂粉铺的极厚,皮肤看上去显得不自然的苍白,尽管脂粉很足,还是依稀可见眼角处的丝纹,她是红袖坊里有名的琴园老鸨,也是坊内公认的悍妇,骂街的功夫无人能出其右。

    被打的叶坏一动不动地站在阶梯下,左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此刻一声不吭地看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叶姨。

    叶坏是个孤儿,自从记事起,就跟着叶姨生活,每回叶姨接待客人的时候,叶坏就自己一人待在屋外逗弄地上的蚂蚁。

    随着年岁渐长,叶坏也渐渐明白叶姨的“生意”,同龄的孩子总是嘲笑他是“婊子养的!”,刚开始的时候,叶坏总会冲上去跟他们打架,每一次都带着大伤小痛回家,到了家里,总是免不了挨一顿叶姨的打,后来叶坏再也不理会他们,每每瞧见辱骂嘲弄他的,他总会挺直腰板,眼角一斜,摆出一副“就是如此,你又能奈我何!”的模样,正是本着“人若唾我,我等唾面自干”的态度,叶坏才算“顺利”地度过了童年。

    到了读书的年纪,叶姨三番五次托人才让叶坏进了城内有名的私塾,可惜叶坏不是读书的料,整天就带着一帮小弟厮混,不尊师道,扰乱学堂都是家常便饭,不过三五个月的功夫,就被先生赶了出去,叶姨没法子,又耗费不少银钱让他进了新书院,偏偏叶坏不争气,没有多少时日又被劝退,兜兜转转大半年,竟是换了六七家书院。

    每一次叶坏闯祸回到家,叶姨都会动用家法,折下院子里的竹子,狠狠地鞭笞一顿,到了最后总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叶姨刚扬起竹鞭,叶坏就咬紧牙关,鼓起腮帮,身上的肌肉绷的紧紧的,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迎接叶姨的鞭子,于是最后一场家法以叶姨摔门而去所告终。久而久之,叶姨也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是闯出大祸,平日里也不愿搭理他。

    叶坏原名叶泽,他却觉得这名字不好,太过秀气,于是自己改了名叫做叶坏。后来在街头里讨起了生活,他性子够狠又不怕死,渐渐在巷子里站住了脚,有了名头,后来被青衣帮的副帮主看中,入了青衣帮,手底下管着几个小赌场。

    叶坏默默地站在石阶下,额头上一道疤痕像一条小虫卷曲着,正是前几日“招呼”黄公子留下的。他从小跟人打架斗殴,身上自有一股刁蛮之气,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谁踩他

    脸上,他一定十倍奉还,可打他的是养育自己的叶姨,他只好像根木头似地杵在原地,他看了叶姨一眼,扯过嘴角,偏过脑袋,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我不希望你功成名就,只要你老实安稳,踏实做人,我就放一百个心了,你倒好,三天两头闹事!”叶姨指着叶坏的鼻子大骂。

    叶坏没有吭声,慢慢将目光移到了站在一旁瞧热闹的黄麒公子身上,正是这个该死的家伙跑到琴园告状,只是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让叶姨大发雷霆。叶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叶姨生气。

    黄麒的头上还包着白布,一匝又一匝,看上去似乎伤势严重,他斜靠着门栏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坏,黄家在贾州城势力不小,不是一个小小的老鸨可以得罪的。黄麒不好对叶坏下手,只好抓住叶姨这个软肋,三言两语,添油加醋,歪曲事实,最后再用黄家的名头恐吓一番,一连套的损招下来,让叶姨暴跳如雷,此刻准备好好教训一顿叶坏,让他迷途知返,浪子回头。

    “你只有这些手段吗?何不真枪真刀地干一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岂不是更快活!”叶坏咬牙切齿地对黄麒说,他的眼神像一匹受伤的孤狼,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叶婆子,你看,他还在威胁我,搞不好将来真要动刀子了。”黄麒装作一脸惊慌的样子,神态到位,演技入木三分,似乎真的害怕叶坏会随时掏出刀子似的。

    “你还要挑事!”叶姨气的胸口起伏,她随手从院子里折下一根细竹子,竹节分明,曲张有致,在空中挥舞起来嚯嚯有声,就像以前教训叶坏那样,叶姨又拿上了惯用的家伙什。叶姨高高举起竹子,眉眼间透出一丝犹豫,她厉声大叫:“你知道错了吗?”

    “我没错!”叶坏掷地有声,两眼直视叶姨,丝毫不肯服软。

    叶姨手臂挥下,极有韧性竹节落在叶坏的脸上,顷刻留下一道血痕。

    “现在知道错了吗?”叶姨再一次喝问,厉声的语气里却有着复杂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

    “我没错!”叶坏不服软的性子被彻底激发出来,他凶狠地瞪着黄麒,恨不得下一刻撕碎了他,然后回应他的是道道竹影和灼热痛楚。

    可叶坏就是不低头,他挺着牙,上下牙床紧闭,叶姨越是用劲,他越是把腰板挺得笔直。不过片刻的功夫,叶坏身上和手臂就浮现出道道青红色的淤青,肿胀起来像一只只小虫,然而叶坏似是没有感觉,任由叶姨打骂!

    “我让你读书,你就捣蛋闹事,非要先生把你赶出学堂才满意!”

    “我让你踏实做点买卖,你就街头闹事,跟人打架!”

    “整日里的喝酒聚赌,不务正业!”

    叶姨一条一条数落着叶坏的罪行,这十几年郁积的怨气在这一刹那间迸发出来,叶坏不怕黄麒的手段,他只害怕叶姨伤心。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再次响起,叶姨手上的竹节竟被打折成两段,看见叶坏身上的累累伤痕,叶姨眉目一红,她抿了抿嘴,转身向黄麒行礼,“我管教无方,还请黄公子海涵,原谅这个不肖的东西!”

    黄麒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叶坏,看见他身上出触目惊心的伤痕,嘴角一扭,咧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既然您老都开口了,这个面子我

    是一定要给的。只是希望我们的叶大公子以后少惹是非才好啊。”说完恶狠狠地瞪了叶坏一眼,带着几个青衣帮的帮众走了。

    叶姨看了眼站着不动的叶坏,眼一红,心一横,径直入了院里,不再搭理他。

    叶坏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坐在地,身上每一处都在火辣辣的叫疼,似乎有一团火焰要从身子里迸发出来,他的手拂过微微凸起的伤痕,饶是他的性子,也不禁一阵咬牙咧嘴。

    正午的阳光忽然投下一道斑驳的影子,绿裙婆娑,清香袭人,一道清丽的身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叶坏扬起脑袋,迎上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柳姐。”叶坏叫道。来人眉目如画,青丝如瀑,是整个红袖坊最出名的四大红娘之一,寻常世家公子邀她出游,撒下的银子可以抵得上寻常百姓一辈子的劳作了。

    名妓柳如是从来都是世家子弟常常挂在嘴边的人物,不过她的性子向来冷淡的很,没有听说过她对哪个世家公子青眼相待的。倒是对叶坏这个街头混混用心颇多,不过叶坏知道他和这位倾世佳人可没有男女之情,不过是姐弟之间的怜爱罢了。

    柳如是弯下身子,青丝委地,从怀里掏出消肿的药膏,药膏上带有花叶的清香,柳如是纤手流转,轻轻为叶坏的血痕擦上药膏,清凉药性立刻沁入肌肤,原先炙烤般的疼痛瞬间消解了几分。

    “你这死犟的性子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向叶姨服个软,就不必受这些罪了。”柳如是朱唇轻启,温婉清酥的语调像水一般漫开,消融了正午的热气,叶坏听着心里痒痒的,整个身子都轻了几分。

    “柳姐的话比这药膏还管用,身上都不疼了,以后要是再挨打,你就在我耳边多说几句话,保管比世上的灵丹妙药都好!这样想想,以后还要多惹些祸事,这样就可以多听听柳姐说话了。”叶坏抬眼看着柳如是盈盈秋波似的眸子,露出一口标志的大白牙。

    “讨打!”柳如是伸出葱白的手指在叶坏额头上一点,故意做出俏脸含煞的模样,却是别有一番风味,忽然语气一软,悠悠道:“你別记恨叶姨,她也是不得已,不管谁对谁错,黄家的面子都是不能驳的,否则遭殃的就不只是你了。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不得已的地方,”

    叶坏略略低下脑袋,眼角不经意朝院落撇去,“我知道,叶姨吃了很多苦。”

    他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尘,露出标志的大白牙。“能让男人流血的,何必要让女人流泪,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叶坏还不至于放在心上,走了!”他嗓门一叫,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院子里的叶姨的,然后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等一下!”柳如是叫住了叶坏,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囊,“里面有一些散碎银两,你带给柳奶奶,她和雪荨日子过得苦,以后别让雪荨出去做脏活累活了。”柳如是长听叶坏提起雪荨,时常周济他们,逢年过节还托叶坏送去银两衣裳。

    叶坏接过绣囊,向柳如是称了一声谢,提步出了琴园。

    跨过大门的门槛,叶坏望着自己的双手,手臂上伤痕累累,他的眼神渐渐泛起火花,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脑海里浮现出黄麒肮脏的笑容,他抬头看向朗朗晴空,忽然伸出手虚抓了一把,终有一天,把天空中肮脏的笑脸都撕碎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