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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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三十八章 英魂林(三)

    陇西郡,青霞村。

    一滴殷红的血从枪尖滑落,透过正午炽烈的阳光闪闪发亮,显得妖冶血腥。饱饮鲜血的龙骨枪身的花纹似乎在阳光下融化,像水一般流泻开来。

    徐青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荒族兵士的尸体,此刻他们如一堆烂泥般堆在地上。见过尸山血海的徐青山不会对死人感兴趣,他真正疑惑的是不远处还未平息的剑气,那种含而不吐却极具威势的气息令他感到一丝不安,就像藏在乌云背后的雷电,你永远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风雨,这种情绪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

    他双腿一踢马肚,胯下的骏马应声而动,血红色的鬃毛扬起,像一团行走的火。徐青山接到的军令是接应陇西郡运来的粮草,然后在归途之中遇到了一群荒族兵卒,原以为他们是劫粮的伏兵,然而从遭遇的情形来看,对方只是一群落荒而逃的溃军。

    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徐青山自然不能放过,于是这群刚逃出生天的荒族兵士再次陷入绝境,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没能逃掉。从他们的打扮来看,这是一支影虎的小队,真正令徐青山感兴趣的是这只荒族最强大的军队究竟在恐惧什么,竟然会慌不择路地逃跑?

    “将军,我们现在回去吗?”身旁年轻的什长小声地询问徐青山的意见,徐青山不过百夫长,远远够不上将军的称谓,然而什长却觉得将军之名,徐青山实至名归。在先前的战斗中,他再一次见识到了徐青山的本事,没有一个荒族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个回合,徐青山出手毫不拖泥带水,刺出去的每一枪都直指要害,这已经不是纯粹的杀戮技巧,而成了一种杀人的艺术,这位年轻的什长在无比崇敬感情还夹杂着一丝恐惧,他很庆幸自己不是徐青山的敌人。

    “去前面看看。”徐青山云淡风轻地说道,但是眉间的那抹凝重却分明地写在脸上,如果熟悉徐青山的人一定会感到好奇,因为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态。

    马步向前,在地上踏出点点飞尘,穿过树林,转过山坡,一座再寻常不过的村落出现在眼前,青瓦黄墙,田舍阡陌,看似一片平静,唯有徐青山感到暗处有雷霆涌动。随着视野越拉越近,这个平静的小山村终于露出了峥嵘的一面。衰草依稀的山间小路上不时出现荒族士兵的尸体,他们全都是脚朝山村,倒躺在地上,看来这些人都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们连向敌人冲锋的勇气都没有。

    黄土飞扬,衰草伏地,一股浩然磅礴的剑气铺天盖地而来,犹如怒海奔腾,瞬间将徐青山一行人淹没。

    “好!”徐青山不由地赞了一声,这是一个称职的对手,值得他全力出手。龙骨枪顺势一刺,枪尖与空气摩擦的声浪瞬间盖住了周围的啁啾鸟语,浩瀚无极的剑气和无可匹敌的枪势在山路相遇,荡起尘土无数,树木摧折,一道十余丈长的裂缝从地面延伸开来,像是大地上张开的大嘴。

    徐青山身后的军士被风沙迷了眼睛,眼角不由揩出泪来,唯有徐青山微微眯眼,注视着烟尘一角,那块灰布般的尘埃背后逐渐显现出一道年轻身影,青衣磊落,手中执剑,头上绑着一条白巾,白巾上缀着一块玉石,面如冠玉,青丝飒然。

    那人瞧见徐青山一行人,仔细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服饰,面露讶色。先前他将徐青山一行当做

    是荒族的援军,此刻才明白这是一场误会,于是他朝徐青山点头致意,收起配剑,表示自己并无敌意。

    徐青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做出回应,只是催促座马向前。村子的轮廓更加清晰,地上血迹斑斑,不只有荒族士兵的,还有人族的。徐青山心念一转,顷刻便明白了始终,影虎小队劫掠村落,却被眼前这位无名剑客杀败,最后落荒而逃。

    徐青山走近青衣剑客身旁,黑眼珠子仔细打量着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和自己差若相仿,玉石雕刻般的脸庞上却满是悲戚的神情。

    “天狼,徐青山!”徐青山平静地说道,这是个值得敬重的家伙,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敌人,他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那人侧过脑袋,仰视马匹上的徐青山,他看向徐青山的眼睛,感觉像是对着刀锋,脖颈上的汗毛不禁根根竖起,这是危险的直觉,眼前的家伙是个可怕的猎手。

    “剑塔,宁弈。”那人同样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徐青山墨蚕丝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讶色,随即又恢复平静,他向来是个冷淡的性子,不喜欢多说话,他目光一扫村民的尸体,手臂一摆,示意身后的军士埋葬这些无辜的亡者。

    宁弈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满目悲色,他仅仅攥住手里的配剑,像座沉默的火山,外人不会知道平静之下是怎样的熔岩涌动。

    今天对他而言是个惨淡的日子,一天之内他失去了很多朋友。那个唱歌难听却一喝酒就喜欢嚎嗓子的王二死了,那个总埋怨妻子做饭难吃却最疼自家婆娘的王老七也死了,还有那个总是爱笑,一笑嘴边就出现两个梨涡的宁娘也走了,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挨了师父的罚就往她家跑,她总会牵着自己的手,默默地在山坡上看夕阳,直到夜幕降临,星月悬天,只是现在那个家也没了。

    自打记事练剑起,宁弈从未使出如此狠厉的招式,倒在村子里的荒族兵士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残肢遍地,鲜血横流,然而此刻他依旧无法宣泄心中的愤慨,那种一瞬间失去一切的痛苦像是一把枷锁紧紧箍住了他,越挣扎越压迫。他努力避开村民的遗体,然而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

    在师门练剑时,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叔都不止一次告诫他,手里的剑为万民之剑,不是杀伐之器,剑本凶器,持剑之人亦是凶人,所以要修身养性,平心静气,不断磨练道心,方能御剑而非被剑所御,然而亲朋爱人又岂是草木?他终究压制不住内心的仇怨愤怒,否则先前的一刻也不会贸然向徐青山出手。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杀荒族士卒,师门先前的历练早已令他看惯生死,他也见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间悲怆事处处都有,他除了对亡者悼念和对生者同情,无法改变什么,一直以来,他无法明白祖师爷为万民请命的大宏愿,然而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不经历生离死别又如何看淡生死?不饱尝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又哪里能明白苍生的痛楚?

    我执手中之剑,当为万民请命!

    这一刻,他似乎看见了那位持剑平荒原的祖师爷,两人相隔数百年,却在同一片天地下引起共鸣。

    宁弈俯下身子,宠溺地刮了刮宁娘的鼻尖,然后将身上的青衣撕去一角,盖在了她的脸上,心中默

    道:“好妹子,一路走好。”

    “叶独是你什么人?”徐青山在宁弈背后忽然问道,他终究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宁弈转过身子,有些不喜地说道:“家师名讳,还请尊重。”

    徐青山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重重地点头致意,“抱歉!”然后驱马前行,离了山村。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孤独地站在村里的宁弈,若有所思地揉搓着下巴。身旁的什长不由问道:“将军,为何如此看重那人?”什长跟随徐青山也有一段时间,也就只有面对巡营的轩辕大将军时才会敬重三分,对于其他人徐青山向来摆着一副冰脸。

    “剑气纵横九万里,一剑光寒十三国。剑塔名动中域,剑塔传人又岂能小觑?”徐青山念出了江湖上对剑塔的评语,未投军前他便听闻剑塔的大名,只是未曾见过剑塔传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年轻的什长一听,不由浑身一颤,那人竟是剑塔传人,即使是小小的什长也听闻过剑塔威名。

    据传剑塔三百年前由钟一道所创,那位钟一道的传奇事迹,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当初他科举文试第一,殿试之时却因相貌丑陋为皇帝不喜,错失了状元之位,钟一道一气之下,抛去功名,从此游戏人间,留连于烟花柳巷之处,他才情通天,文章诗词显达于世,举世闻名,被人戏称为“青楼第一才子”!

    那时的荒族仗着强弓铁马,屡屡犯边,一时之间,流民无数,哀鸿遍野。这位醉于烟柳之间的才子眼见山河破碎,黎民失所,怒而弃文从武,从未握剑的他闭关洗剑,这一洗就是十年。十年之后,钟一道持剑出山,一线峡之战杀敌五千三,逼退荒族大军,名动天下。

    当朝陛下千里遣使,御笔钦封:“平西大将军”,钟一道拜而不受,慷然道:“这一拜不为天子君候,只为天下苍生,钟某手中之剑不求功名厚禄,但求问心无愧。”于是垂暮之年在陇西郡创建剑塔,一塔九层,后来立下规矩,一塔一层一传人,不许出仕于诸侯。

    钟一道一生之收徒九人,最后病逝与剑塔之下,一人而保陇西郡三十年平安。此后每逢荒族犯边,剑塔传人总会为民戍边,代代相传,在陇西郡百姓之中威望极高。

    这一代剑塔扛鼎者叶独更是当今剑道第一人,当年荒族大军直指一线峡,轩辕破虏犹被挡在平野国国都,平野国大军兵败退守陇西,形势危如累卵,叶独单骑入荒原,一人一剑一壶酒,酒未喝尽而破甲三千六,为轩辕破虏争取了宝贵时间,阻止了荒族入主中域的企图。后来轩辕破虏“以武犯禁”为由,马踏江湖,剿灭江湖门人,陇西郡门派十不存一,然而天狼铁骑路过剑塔门下却全部下马步行,霸蛮绝世如轩辕破虏也不得不称赞剑塔一声:“侠之利剑,为国为民!”

    “九层剑塔传承至今,已不足一半,想不到今天竟然遇到一个,盛名之下无虚士,宁弈不堕剑塔之名。”徐青山感慨道,他也算半个江湖人。

    “剑塔代代单传,每一层剑主一生只收一位徒弟,有几位传承多年前就断了,实在可惜啊。”什长是陇西郡出身,对剑塔亦是敬重万分,身不能至而心往之。

    “宁弈,有些意思。”徐青山心中默念,嘴角咧开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