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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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三十三章 夜月(一)

    昊东郡,贾州,文儒坊。

    青瓦粉墙,绿树葱茏,清幽雅致的小院不大,只是两进两出的宅子,但坐落在寸金寸土的贾州城内,足见院子主人的不凡。

    墨香微漾的书房里,天赐蹙着眉尖,一边咬着笔杆,一边读着诗经,明天是考察课业的日子,依先生严苛的脾性,背不出难免少不了手心一顿打,天赐半点都疏忽不得。

    雕花镂空的窗棂外,碧空万里,澄澈如洗,一粒石子从窗口飞掠而入,在空中划出一道慵懒的弧线,然后准准地落在砚台里,飞溅的墨汁洇黑了白纸,像是恶作剧的孩子随意点出的墨痕。

    天赐转头看向窗外,迎面对上了一张如花笑靥。一身青衣的洛芩正荡着小脚坐在围墙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丝毫不担心从高墙上掉下来。

    “喂,笨牛,看戏不?”

    “不了,先生明天要考我课业,背不出手心要挨板子的。”

    “天天就只知道背书,真没意思,你不去,我可去了。”洛芩蹙起眉梢,皱紧鼻尖,做出一脸凶恶的模样地看着天赐,小腿却还在墙头晃荡着。

    看着洛芩的表情,天赐心里像是有一只小毛毛虫慢慢往上爬,最后破茧成蝶,心花怒放。

    “等我一下!”天赐一把丢下手里的笔杆,三步并作两步走,缩头缩脑地顾盼一番,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柴门,反身把门一关,一溜烟跟着洛芩去了。

    两人沿着街道,左拐又绕,绕过大半个贾州城,渐渐暮色昏冥,月出东山,浅浅淡淡,像一弯峨眉挂在天上,戏园前张灯结彩,戏腔的声音远远飘来,婉转缠绵,余音绕梁。戏园门口人潮涌动,华服俊彩,两个形容彪悍的青衣壮汉守在门前,旁边还有一个留着三角胡子的瘦弱老头收取戏银。

    两人走到戏院大门,“哎呀!”天赐惊叫一声,“我出门太急,忘带银钱了。”天赐瞅了眼自己的腰兜,苦巴巴地看着洛芩。自从上次从侯府相识以后,洛芩隔三差五便邀上天赐出去玩乐,不是上树掏鸟蛋,放风筝,就是带他去街上厮混,洛芩是身上留不住钱的主儿,钱袋子一向空空如也,掏钱买账从来都是天赐的活儿。

    “笨牛,谁说看戏一定要花钱!”洛芩做出一个鬼脸,抓过天赐的手,两人一溜烟绕过戏园子背后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榕树,树叶繁茂,枝干虬结,轮囷如盖,洛芩身形矫捷有如灵猫,眨眼功夫就上了树,这些日子,天赐跟她没少干爬墙跳树的活儿,手脚并用跟了上去,两人顺着树干,越过高墙,跳下地面,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绕过一个墨石屏风,两人瞧见了一座梁木搭成的大戏台,戏台上穿红带绿,长袖翻舞,琵琶阵阵,珠落玉碎,嘈杂相间,一场大戏正缓缓拉开。

    俩人挤到一个角落,随意选了一张木凳子,坐了下去,天赐一拉洛芩的衣角,瞅着台上的戏角,问道:“这是什么戏?”

    洛芩看着戏台上宫装打扮,袖舞蝶飞的戏角儿,说道:“这出戏讲的是天帝的女儿下凡,然后跟一个穷苦书生相爱,最后历经困难,结为夫妻的故事啦,你长这么大没看过吗?”

    天赐摇摇头,以前娘亲在的时候,不许他出去厮混,叫他专心读书,后来先生严厉,更不让他随意出门。更何况戏园子不是免费的玩乐场,即使天赐想看戏,也没有银钱,如今拜了向初大将军做师父,每个月才有固定的月钱。

    “那书上总有写吧,才子佳人,成双成对的。”洛芩一面鄙弃地看着天赐。她不喜欢读书,却也知道街上书摊上有不少这样的书籍,常常是一些闺中小姐的常读之物。

    “之前书摊上买过小说演义,可是被先生没收了,还挨了一顿板子。先生说这些个市井小说简直是误人子弟,荼毒不浅,让我不许再看。”天赐有些委屈地说。

    “为什么?”

    “先生说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都是饱读诗书,

    才情并茂,眼界之高便是寻常的王孙贵族也瞧不上,哪里会一见落难书生就以身相许,非他不嫁的,都是一些穷酸书生功名不举,落魄失意,只好在书里面讪君谤相,自我慰藉,满口的胡说八道,编一些富家千金相思成疾,郁郁而终的志异小说来博人眼球,先生教诲我要多看经略子集,圣人之言,治国之道,不让我看市井怪谈。”天赐竭力地模仿先生说话的语气,然后一板一眼将先生的教诲说给洛芩,如果脸上添上几缕小胡子,那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小先生了。

    洛芩认真看着天赐的眼睛,黑水汪汪的眼珠一动不动,仔细端详一会,然后揶揄道:“你家先生是不是整天板着一张脸,似乎谁都想对他女儿有非份之想似的,还时不时蹦出一两句“之乎者也”的。”

    “你怎么知道?”天赐吃惊地问,先生就是洛芩口中所说的模样。

    “看你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了。”

    “好!”一阵叫好声轰然而起,掌声雷鸣。台上的戏角躬身行礼,盈盈一拜,撑得胸前的风光更盛,袅娜傲人的身材令人羡慕。

    戏剧已到尾声,众戏角打扮各异,纷纷上台亮相。大小看官也朝台上丢出铜钱,有些出手阔绰的掷出银子,这些都是对戏角们的赏赐。

    “黄公子有赏!”一个青衣小厮模样的高声嚷道,压过场上众人的喧哗。青衣小厮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双手捧着一个木盘,上面覆着一张红布,红布一翻,露出金灿灿的元宝。场间看客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啧啧称赞,这位黄公子真是大手笔啊。

    “柳杏儿小姐,我家公子对你仰慕已久,不知能否屈尊移驾,不吝玉趾,到黄府上一叙?好让我家少爷表一表仰慕之情。”一个似乎上过学堂的青衣小厮垂手低眉,一脸谄媚地说道。众宾客嘘声一片,这位黄公子好色风流是出了名的,风月之地没少去,许多人不禁朝台上看去,柳杏儿可是名角,不仅唱功一流,更是长得出众,体态婀娜,袅袅婷婷,这入了黄府岂不是羊入虎口?恐怕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一个脸庞圆润,肤色白皙的华服少爷早已站了起来,一脸嬉笑地看着台上的柳杏儿,毫不掩饰眼里的淫邪之色。

    柳杏儿朝黄公子一拜,歉然道:“小女子不过一介戏子,蒙公子错爱,是小女子的福气,只是今日有些倦乏,力有不逮,恐搅了公子的雅兴,改日必当登门道谢。”众宾客自然听得出柳杏儿话中拒绝的意思,个个都看向黄公子,看着他如何下台。

    黄公子的笑意慢慢消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想不到费了这么多钱银,竟然拿不下个一个小小的戏子,不过这里人多眼杂,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好悻悻然坐下身子,面容阴鸷如斗败的公鸡。戏台上的人慢慢退到幕后,鸣锣打鼓的乐师也喝茶饮水,准备下一曲目的演奏。

    “一看就是个浪荡公子,大色狼,不是好东西。”洛芩瞥了眼华服佩玉的黄公子,脸上露出讨厌的神态,压低声音对天赐说道。

    天赐默然地点点头,他以前待在杨家做杂役,见过不少风流公子哥,都是表面君子,内里淫邪不堪,想到杨家,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或许是感受了天赐的愤怒,洛芩摆过头,面露惊色,他感受到了天赐的另一面,这个平日里有些胆小畏事的小跟班,身上透出一股煞气,虽然不重却很纯粹,让她不由地浑身一冷。

    表面平静的黄公子斜眼一扫,正好看见了在台下正好拾取铜钱的戏院杂役,一个瘦瘦弱弱,脸色有些偏黄的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此刻正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查找散落在地的铜钱,那是先前客人们打赏时落在台下的。

    正愁怒气没地方撒的黄公子嘴角一斜,露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他示意手下拿一些铜钱过来。

    小丫头跪在地上,正用手抠弄落在台下的铜板,忽然感觉后脑瓜子一疼,她揉揉头转身一看,原来是一枚铜钱砸在了后脑,

    铜钱质地不轻,加上掷钱的人手劲不小,砸在脑上有些生疼,她茫然地看向黄公子一伙人,他们手里正抓玩着几枚铜钱,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呦!小姑娘瘦是瘦了些,长的还是蛮清秀的嘛!”黄公子身边的小厮叫道。

    “小丫头还想要钱吗?本公子可以多赏你一点。”黄公子笑吟吟地说道,只是这笑意实在有些瘆人。

    小丫头茫然无措地摇摇脑袋,委屈地低下头继续拾取铜板。一个戏院的伙计缅着笑脸,“黄公子,您高抬贵手,这小丫头天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您大人大量不要和一个哑巴计较。”

    黄公子眼睛一摆,面容阴鸷,冷冷道:“不关你事,滚一边去。”戏院伙计被黄公子一瞪,连忙点头哈腰,施施然退了出去。

    黄公子又拿起一个铜板,食指和中指在手里一旋,然后握在手心,猛地掷了出去,铜板直直砸在小丫头地脑袋上。拾铜钱的小丫头摸了摸头上被砸疼的地方,眼眶蓦地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然后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嬉笑的黄公子一伙,委屈地转身要走。

    “小丫头片子,本公子赏你的铜板你敢不收,信不信我叫戏院老板马上让你混蛋,看你这个月的工钱还能不能领到!”黄公子厉声骂道,他好不容易找个出气筒,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小小的女仆役,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小丫头僵僵地站在原地,踌躇不定,只好扯着衣角,垂着脑袋,不时地抬头撇向黄公子一伙,脸上写满了委屈。

    黄公子嘴角一咧,似乎发现了一件趣事,他一指小丫头的脑袋,转头对手下说:“谁丢的又准又多,本公子重重有赏!”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平日这几个小厮丈着黄家的威风没少干缺德事,现在又有赏金可以拿,个个卖出十分的力气,铜钱如雨下般砸在小丫头身上,她双手一叠遮在头上,想要挡住铜板,却又听见黄公子大喊:“你敢挡本少爷的铜钱,信不信我现在就砸了这戏院,让老板把你扫地出门!”

    小丫头闻言只好把双手放下,无助地站在那里,任由铜板砸落,额头上不由地被铜板砸成青一片,红一片。

    “我丢中了三个!”

    “我都五个了!”几个小厮在旁边邀功,手里的动作却不停止。戏院里的宾客大多畏惧黄家的威势,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小丫头捻着衣角,眉眼慢慢染上一层水光,泫然欲泣。

    突然眼前一花,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个子不高,衣着朴素,背影看上去有些瘦削,可是这个小小身影,却把风雨挡在了外面。她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天塌了也不要怕,因为有个高的顶着。

    天赐不高,但比小丫头高些。

    “你们凭什么欺负人!”天赐怒目而视,面肌咬的很紧,他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家伙。

    “小子!别多管闲事,滚一边去!”黄公子也是一愣,他作威作福惯了,一个半大小子也敢阻他的好事。

    “天下没王法了吗!”天赐高声疾呼,面上更冷一分。

    “小子,在贾州我就是王法!”黄公子嗤笑道,贾州的赌馆黄家占了一半,又是贾州大帮青衣帮的头目,手底下驯养了不少打手。这几条街的都是青衣帮的地盘,皇子老子也管不到。

    黄公子打了个眼色,手底下的小厮圈起袖管,慢慢地围了上来。天赐压低声音对拾铜钱的小丫头说:“等下我说跑,你就跑,不要回头。”

    四五个小厮隐隐形成个半圆,向天赐逼近。正准备动手,却听见黄公子惨叫一声。小厮们转头看去,只见他一手捂着头,鲜血从指缝里汨汨而出,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破口大骂:“谁丢的茶壶!”

    “当然是本姑娘!”

    “本大公子丢的!”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应。彼此之间闻声看去,然后几乎同时惊讶地大喊道:“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