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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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三章 丧母(一)

    无人能把住历史的脉象,和平安逸的摇篮之中孕育出战争的种子,原本最安静最太平的天北郡燃起了滔天烽火,率先敲响了大齐帝国盛世的丧钟。

    大齐孝天四十年,夸父族人第一次踏上了中域八郡,来自北方的强邻无情地撕碎了帝国北部脆弱的防线,犹如悬顶之剑,直指帝都。

    一时之间,夸父南下的消息如狂风扫叶般传遍帝国,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向来安宁的北方成了中域的焦点,与此同时,西部边境的荒族秣兵历马,蠢蠢欲动,欲报当年的血海深仇,局势一时云谲波诡。

    中域,昊东郡,陵城。

    与鼓声震天,枪戟交锋的天北郡不同,这里一片祥和平静。陵城是大齐东部重镇,北临闽江,南靠徽山,扼守交通要道,水陆通畅,物产丰饶,贸易发达,商旅往来不绝,是昊东郡仅此于贾州的富庶之地。

    陵城有三大望族,杨家位居首位。上一任杨家家主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少保,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后生子弟为官经商,皆有所成,其中权势彪炳最盛的是当代家主杨牧之的族弟杨望之,官拜户部尚书,掌管帝国的租税钱谷和财政收支,深得陛下隆恩厚重。在陵城,杨家可谓手眼通天,历任陵城知府上任,都免不了给杨家送去一份拜帖。

    “打!给我打死他!”原本清幽宁静的杨家别院却传来一阵喝骂声。

    锦衣绫罗,腰带玉环的杨家少爷,站在亭子里颐指气使,神情骄横。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则是大声喝骂,看情形是不留余力地讨好亭子里的少年。地上横躺着十三四岁左右的瘦小少年,此刻正捂手抱头躺在地上,旁边三四个仆役一阵拳打脚踢地往他身上招呼。

    “没长眼睛的东西!连少年的宠物都敢踩死,这可是从贾州买来的,你这条贱命赔的起吗?”管家唇角留着八字胡,语气恶毒、神情凶厉,脸上的两抹八字胡几乎要从脸上飞了出去。

    “是那东西自己跑到我脚下的,我不过端着盘子走路,哪里关我的事了!”男孩一边挨打吃痛,一边张口辩解,倔强得不肯低头服软。

    “你个死东西,还敢顶嘴,给我打!”管家又是一段劈头盖脸地骂声。

    “够了!”亭子里的少年脚步轻浮,一脸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一团的男孩。

    “这宠物是我花了好大劲买来的,你哪条腿踩死的,我就要你哪条腿。”杨家少爷一字一句冷若寒霜,然后一脸狠戾地朝管家投去眼色。

    管家点头致意,八字胡向上一扬,厉声道:“打断他的左腿。”

    三四个仆役手忙脚乱地按住地上的男孩,一个仆役抓住他的脚,另一个不知从哪里拿起了一

    根粗实的木棒。

    小男孩嘴里发出呜呜声,左踢右踹,拼命挣扎,但又哪里是几个壮实仆役的对手。

    拿着木棒的仆役嘴角一咧,手里的木棒眼看着就要招呼下去,一个娇弱的人影却蛮横地闯了进来,左推右搡,一把将男孩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然后重重地跪了下去,在地上砰砰敲出几个响头。

    “二少爷,是我没管好天赐,都是小奴的错,求二少爷宽宏大量,看着天赐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三十左右的女仆死死守在男孩的身前,话音刚落,又朝少爷的方向落下几个响头,额头白皮翻卷,霎时渗出几缕血丝。

    求饶的女妇人称跛妇,是小男孩的娘亲,小男孩名叫白天赐。白天赐还在襁褓之中时,跛妇母乳不足,怕孩子受委屈便偷了主人家的一袋羊奶,结果被主人家发现,打断了她一条腿,跛妇的称谓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几经辗转又到了杨家为仆。

    身着锦衣的少年没有言语,冷漠地看了管家一眼,眼神的含义不言而喻。

    管家伸手一挥,“你这个贱妇真是不知好歹!少爷的话也敢忤逆!来啊,把他们拉开!”

    三四个仆役欺身而上,想要扯开跛妇,但跛妇的手紧紧抓住天赐,将他护在身下,仆役一顿拉扯,竟是分不开二人。

    锦衣少年秀气的眉头一蹙,跛妇的举止令他大为不喜,贵为杨府二少爷,一个小小的贱婢怎么敢违抗我的指令,于是他冷声喝道:“打!”

    为了讨好自家的二公子,三四个仆役如打鸡血,毫无留手地将拳脚和棍棒倾泻在跛妇身上。

    跛妇如同护雏的母鸡,小心翼翼地将天赐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任由恶奴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身子瘦弱又常年患病的她哪里受得住这番拳脚,不过一会儿功夫,紧抿的唇角便逐渐溢出鲜血,薄薄的嘴唇如抹朱砂,血液顺着唇畔凝结成珠,似冬日的雨滴落,落在天赐瘦白的脸上,绽出一朵血花,然后滑落打在冰冷的石砖上,哒哒有声。

    仆役见跛妇没有了叫喊的动静,稍稍收回了力道,只是拳脚仍是未停。

    天赐挣扎地起身将娘亲搂在怀中,一边呼喊着娘亲,一边嚎啕大哭。全然不顾自己暴露在凶狠的恶奴之下。他抱着跛妇,就像暴风雨的夜里,乳燕依偎在归家的母燕怀中,只是跛妇这只护雏的母燕再也归不了家了。

    仆役的动作被天赐的哭声止住了,他们看着脸上毫无血色的泼妇,抬眼朝二少爷看去,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哪里想到跛妇这般不禁打,乖乖地垂首侍立。

    锦衣少年瞧见面无血色的跛妇,脸上如罩寒霜,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像随意赶走几

    只讨人厌的苍蝇。

    “把他们赶出去!”

    话音刚落,头也不回地离去。他是杨府二少爷,杨族是整个帝国都排的上号的名门望族,区区一个贱婢的生死,随意撒点银子便处置了。至于报官,区区陵城县丞又哪里敢来杨府找麻烦,便是陵城知府见到他也得喊声杨少。

    管家皱了皱鼻尖,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仆役们自行处理,然后毕恭毕敬地跟上主子的脚步,同样没有回头。

    天赐抱着跛妇,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哭泣。

    跛妇用力抬起抬起手,轻轻拂去天赐眼角的泪水。

    “好天赐,别哭了,娘不是教过你,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娘不能陪你了。”她使劲撑起身子,轻轻在天赐耳语道:“去找陈叔,告诉他娘尽力了。”

    言罢,跛妇努力牵动唇角,殷红如血的薄唇抿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却如飘零的秋叶,轻轻一阵风就能带走。

    这一笑像烙铁一样,在天赐的记忆里,烫出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娘!”白天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原来还有动静的跛妇此刻静静地躺在天赐的身上,像一块冰冷的石碑,只是攥住儿子的双手依旧有力。

    天赐松住娘亲攥死的拳头,握住了她了无生气的手掌,把自己的手指滑过娘亲的指间,却没有感觉到生命的温暖,止不住地红了眼眶。他看着脸色逐渐泛白的娘亲,泪水夺眶而出,涕泪横流。

    四个仆役想要上前移开白天赐和跛妇,却被歇斯底里的白天赐吓到,他们不惧怕一个孩子,却害怕一个疯子。

    白天赐艰难地把跛妇背在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娘亲背出杨府的,尸体比活人沉重地多,何况他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仆役们却看的一清二楚,脸上微微动容,一个半大的孩子咬着牙,挺着骨,倔强地背着自己的娘亲,汗如雨下,混杂额头的血水从眼角滑向脸畔,却始终保持着近乎冷漠的平静,显得瘦削的脸庞愈加狰狞可怖,像冥界的修罗,他双脚晃动,像攀爬高山般一步一沉地离开了杨府。

    杨府的朱漆大门前,白天赐背着逐渐冰冷的娘亲,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殷红的血色在脸上晕开,如抹红脂。他认真之极地看着四名仆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燃烧着血红的火焰,那火焰却发出冰冷的寒光。他将每个人的相貌刻在脑海里,就像刻在铜钱上的印记,永不消退,然后静静地转身离开。

    四名仆役看着白天赐眼里流出的寒芒,那双漆黑无比的大眼睛像是两口幽井,你永远不知道里面潜藏着什么,他们不由自主地拉紧了棉衣的领口,心道:“今年的冬天未免有些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