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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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四章 丧母(二)

    “今年的冬天确实比往年冷些。”白衣白甲的将军看着口中呼出的气化作白雾,感慨而言。他散漫地骑在神骏的白马上,任由白马散步前行,腰间配剑的剑穗随着身形起伏晃晃悠悠,仿若山间清涧随波逐流的小舟。

    “将军,咱们真的不去北方看看?那些夸父我真想会一会。”一个豹头虎目、燕颌胡须、身着铁甲,浑身精壮如铁塔的大汉不甘心地问道,他的右手虎口磨出厚实的老茧,身侧悬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巨斧,多年的军旅生涯磨练出了若有若无的杀气。一看便是久经战阵之人。

    岁约四十的白袍将军随手掏出一壶酒,手腕一弯,将酒送入口中,动作随性自然,既无世家子弟的风雅,也没将军的霸气豪迈,倒像是市井游侠常有的洒落。

    “无令不得擅动,这是军法。你要是不老实,小心又挨一顿军棍。”将军漫不经心地说道。

    铁塔大汉略显窘迫地摸摸脑勺,黝黑的皮肤上竟泛起一抹羞色,“将军,你怎么老提军棍的事,上次可是那小子轻薄人家姑娘,我就只打了一拳,真就一拳,谁知道那小子不经打,当场就嗝屁了。害我白挨了一顿军棍。”

    另一旁的白面书生模样的偏将不禁哂然,“许魁,要不是将军保你,你现在恐怕得在大牢里发牢骚了,再不管住你的急脾气,下次将军可保不住你了。”

    大汉冷哼一声,却无力反驳,只得悻悻然扯过头。

    白衣白甲的将军随手将酒壶丢向白面书生,眼睛没有焦点地看向远方。去北方见识夸父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谁也不能想到这位被誉为大齐四大名将的向初,早已萌生了退隐之念,当年的事将他争强夺胜之心早已磨的干干净净,如若不是放不下军中的旧交,他早就请书卸甲归田了。

    “咦?”向初轻咦一声,目光落在了路旁迎面走来的男孩身上,瘦削单薄的躯体背着一个妇人,一步三晃,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却总是顽强地挺直腰板,像个市井上贩卖的不倒翁,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倒下。

    两人四目相对,向初看见了男孩眼里漆黑如墨的眸子,如遭雷击,身侧的配剑微微晃动,座下的白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微微放缓脚步,茫然四顾。

    “真像啊!”将军陷入回忆的漩涡,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画面,像奔驰的飞马掠过眼前。当年的朝朝暮暮,羽翼俱现,清晰而明亮。

    “那孩子的眼里有一滩死水,死水底下藏着一座火山,我不明白这种眼神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身上。”白面书生模样的偏将低声道,显得有些惊讶。

    “什么死水的,火山的。我就看到两颗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不过他背上的人有点古怪,好像...”大汉凝目审视,浓眉猛地一皱,沉声道:“活人不该是那种脸色!”他征战无数,杀敌逾千,见过太多死人,很清楚活人与死人的区别,只是有些诧异为何一个男孩会背着个死人?

    “每逢寒冬凌冽,都有些流民冻死山野,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白面书生似的偏将脸上浮过一丝悲悯,不过一闪而过。战场上胜生败死,枯骨成沙,他早已见惯生死,只是亲眼所见人间惨事,难免有些悲凉。

    被他们打断回忆的将军墨眉一凝,缓声道:“看他的神色,背上的想必是他的至亲吧。”

    男孩背着妇人朝路旁山坡走去,与将军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有看身侧的军队一眼,脸上漠然平静地仿佛带着一层冰霜面具。

    将军忽的翻身下马,起步跟着少年,负手而行,不远不近地吊着。大汉和白面书生不明所以,也老实地下马跟了上去,身后的士卒自是跟随将军,于是百余人亦步亦趋,走上了山坡。

    已是寒冬时节,陵城尽管不像天北郡那般飘扬着漫天大雪,但这里的风同样冷冽肃杀得紧。

    男孩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他轻轻地将妇人平放在地面,跪在地上,十指插地,奋力挖开身下的坚土,坡上的土虽不是寒山边城那里坚硬如铁的冻土,却也不是南域常见的松软红土,这里的土质十分坚实。男孩幼嫩的十指裸露在寒风中,费力地掘出一捧,随手堆在一旁,然后伸入更深的土里,平静机械地、面无表情地在坚实的岩土上掘坑,仿若是一只牵线的木偶,不知疼痛、不知疲倦。

    等冬天过去了,这里的山坡开满繁花,芳草如绿毯般流过,娘亲躺在这里,头顶有阳光白云与她为伴,有风霜雨露为她沐浴,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

    “将军,要不要让两个士卒去帮忙?”白面书生似的偏将看了眼沉默的男孩,又瞅了瞅士卒身旁的武器,心想木枪虽不好使,至少比手强些。

    向初轻轻摇头,目光凝视,叹气道:“霄弈,有时候能亲手做完一件事是很难的。”

    那是他的娘亲,自然是他亲手去葬,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霄弈看着坡上倔强的身影,若有所思。

    许魁厚茧密布的粗手摸了摸脑袋,他一向不喜欢打哑谜,打心底认为男人应该直来直去,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不过既然是将军说的,就算没有道理也是道理,于是老实地站在原地,犹如一尊铁塔矗立。

    寒风萧萧,望着孤苦伶仃的男孩,所有士卒都安静地站着,腰杆不由而然地挺直,像是面对军部特使的检阅。不过此时此刻,他们更像是肃穆的送葬者。

    铅灰色的天幕之下,雾蒙蒙的云低垂郁结,孤独的身影跪在山坡之上,机械地重复挖土的动作,他的身后旌旗猎猎,林海涛涛。

    没有人打破此刻的宁

    静。

    山峦无声,连落下一片枯叶都是多余的。

    男孩终于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他轻轻拭去跛妇嘴角残存的血丝,然而双手鲜血淋漓,怎么抹都抹不干净,他拾起袖口,小心翼翼地挪动娘亲的头,动作轻缓如同托着一片鸟羽,无意中拂过跛妇的唇角。

    鲜血如脂,凝固在跛妇的唇口,死寂灰白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生气。

    男孩想不到自己的无心之举能让娘亲看起来走得安详平和些,他轻轻地将血滴点在娘亲的薄唇上,想着娘亲一生都没有机会用到贵妇人覆在唇上的红脂,想起了从前答应过娘亲要为她买全天下最贵的脂粉,一时间悲从心来,眼泪簌簌而下。

    然而娘亲就这般去了,像冬初的最后一片秋叶,随风飘零。

    他捧起一抹沙土,轻轻扬在娘亲身上,没有唢呐铜锣,没有冥纸白幡,甚至连一片裹身的草席都没有,只有尘土飞扬,只有风声呜咽。

    一捧捧黄土落地,一声声轻语呢喃。

    薄沙黄土,已是生死两别。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娘亲曾说过的话,如今一语成谶。

    男孩奋力地夯实沙土,似乎是怕地下的娘亲会着凉,又往上加了几把沙土,山坡上慢慢鼓起一个土包,整个过程他做得很认真,很专注。

    将军不知去了何处,归来时手里提着一块木板,边缘很整齐,刻意削成石碑的模样。古朴配剑上的剑穗沾了些木屑,看来将军动用了皇帝陛下钦赐的御剑。

    男孩静静地跪在土包前,神情落寞,眼眶湿红。

    将军不知何时走到身后。

    “坟冢岂可无碑,没有石的,木碑也算凑活。”将军的声音宛若三月春风,清寂萧杀的寒冬多了几分热度。他拿起削好的木碑,轻轻插在了土包之上。

    男孩抬头看向白衣白甲的将军,面容清癯,墨眉如剑,但眸子里的暖意却像街角处咕噜冒泡的牛肉汤,这哪里是霸武天下,名动四方的将军该有的双眼啊。他怔怔地看着将军,不知如何言语。

    “碑上岂可无名?你会写字吗?”向初问道。

    男孩木讷地点头。

    “拿笔墨来!”将军的命令简洁有力、掷地有声。

    霄弈和许魁面面相觑,行军路上哪里带着笔墨?

    但将军毕竟是将军,命令便是军令,而军令如山,不可更改。

    许魁扯着嗓子对亲兵大喊:“去拿纸笔!”

    亲兵们对视一眼,目露茫然。

    许魁虎眼圆瞪,髯须飞扬,怒道:“去偷!去抢!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炷香之间见不到笔墨,一律军法处置!”

    亲兵听令,扯过马缰,飞似地向城里奔去,一百多士卒顿作鸟兽散去。

    马蹄扬尘,风挟雷声,鲮甲上射出寒光的精悍骑兵如风般穿过城门,无论是守城的士卒还是街上的行人,哪里敢阻挡这般精锐的骑兵。士卒们蛮横地撞开一间书铺,二话不说,连拿带抢地带走几套笔墨纸砚,然后绝尘远去,只留下呆若木鸡的店家老板和一片狼藉的书铺。

    将军只说了偷和抢,可没说给银子,士卒们想着军令就是这样,然后便放下心来,如风般向山坡掠去。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许魁满意地点点头,对手下的干练表示认可。

    “是谁教的你写字?”向初将军好奇地问道,看男孩的装束,应该是个贫寒出身,否则哪里连张草席都买不起。

    “城里的林大师。”

    将军墨眉高高挑起,如出鞘的利剑。林大师便是林帆,陵城的名士,文章诗词显达于世,怎么会纡尊降贵去给个寒苦小子讲学。

    似乎明白将军的疑惑,男孩接着说道:“他是给少爷上课,我只是个端水送茶的小厮,有幸在大师的指点下偷学了几个字。”少爷二字他咬得极重,似乎要咬碎银牙,蹦出火花。

    将军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能在这样的大儒下受教,也是你的造化。”

    “不是我的造化,是娘亲在管家脚下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换来的。她说男儿在世不能不懂些学问。否则我一辈子都只能当个贩夫走卒。”男孩老实地回答,却难掩眼里的悲色。

    “你有个好娘亲。”向初微叹一声,毫不掩饰地赞道。

    “可她已经走了。”

    男孩所做的已经说明了一切,不言而喻。

    将军默然,不再言语。

    男孩在木碑上写下了娘亲的名字。

    “林婉”和普通的娘亲一样,是个普通的名字。

    将军卸下白甲,将身上的白衣扯下一块。

    “枪!”将军喊道。

    许魁随手夺过亲兵手里的木枪,递了上去。

    将军将白布绑在木枪上,用力地扎进土坡,入土三尺,风扯白布,便作白幡。

    将军右手握拳,紧扣在左肩,这就是帝国军礼,亦是最高的敬意。身后百余名军士动作整齐如一,流畅利索,向坡上不知名的妇人敬上军礼,这是对逝者的祭奠与尊敬。

    土包坟丘,铁枪为杆,白衣做幡,将军敬礼。

    男孩热泪盈眶,泪水模糊视线,天地之间,一片朦胧。

    将军拉过男孩鲜血斑斑的双手,看着被掀掉指甲盖的手指,心中一痛,拿起身侧的酒壶,轻柔地清洗男孩的手指,好像古董店老板认真细心地清理价值连城的玉器。

    “酒能消毒,不过有点痛,你忍忍!”将军语气柔和,喉间仿佛塞着一团羽毛。

    男孩吃痛,皱

    着眉尖,紧抿着嘴唇,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男孩明亮漆黑的眸子,倔强的神情,将军不经恍惚,一切仿若当年,仿若年少模样,只是多少凉薄世态,卿卿佳人,都负给了年岁沧桑。

    “你叫什么名字?”

    “白天赐。”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如果是豪强做恶或是贼人行凶,将军不介意让他们尝尝刀剑加身的滋味,尽管帝国严令军方不得干政,但将军会的可不只有手里的刀剑。哪怕只是为了这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天赐平静死板地叙述了前因后果,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只有身旁攥紧的拳头才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波澜犹如滔天巨浪。

    “杨府吗?”将军微微皱眉。陵城杨家在整个帝国都算的上是顶尖的豪族,即使是他也不能妄动。

    “人命难道真的比不上一只畜生吗!仆役的命就这般不值钱吗!”天赐的发问振聋发聩,山林清寂,叶落无声,他瞪大双眼直视将军,然而天地寂寥,无人应答。

    将军忍不住地抖动手指,身形微晃之间似乎变得佝偻几分,先前发号施令的将军不知去了哪儿?此刻的他亦是个探寻真相的迷茫者,只是眼前的迷雾比南域深谷里的雾瘴更迷人心。

    一口浊气从将军口中吐出,声音好似秋季枯败的柳条随风轻抚湖面,毫无生气地道:“在贾州卖场里一个漂亮的蛮族少女不过值五十两黄金,而随便一件名贵瓷器都不下百十两,有时候人命贱如狗,甚至还比不上那些没有灵魂的死物。”

    天赐低下脑袋,显然震撼于将军所言,他哪里去过贾州,只是听闻过贾州卖场,飞禽走兽,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是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即使是帝都也抵不上。然而他仍是无法想象人被当做牲畜一般随意买卖。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世界纯净无暇地宛若透明的琉璃,熠熠生辉,哪里知道有光的地方便有黑暗。

    “我要报仇!”天赐忽的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无尽的血色在眸子里翻腾,似乎随时会喷薄而出,染红天地万物。

    “哦?你要如何报仇?”将军饶有兴趣地问道,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如何对抗杨家那种庞然大物。

    “只要给我一把刀,我就敢杀了杨庆。”杨庆就是杨家二少爷,杀死跛妇的元凶。

    将军从腰侧掏出一把带鞘的匕首,匕鞘由白银打造,缀满亮金色的宝石,无比的华丽璀璨,弯曲的匕把上嵌着一颗硕大的玉石,仅是匕把便已价值连城,将军随手将它掷在地上,宛如流光坠地。

    “这把匕首名为龙魄,削铁如泥。如果你想去报仇,大可以拿去。”将军平静地说,双眼的焦点始终注视着天赐。

    天赐看着地上华丽至极的匕首,深深看了眼将军,却没有说话。

    将军接着说道:“以你的身子板就算拿着龙魄也进不了杨府,士族大家的底蕴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去了不过是再加一条冤魂。你的娘亲为你而死,你却偏偏要去送死,我想她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你要我放弃报仇!”天赐直视将军,眸子里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灼灼逼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是天下最简单的道理,但报仇首先要保证自己活着,因为死去的人不会再开口伸冤,如果活着人又去白白送死,那我只能骂你一句愚蠢了。”将军说道。

    “那该怎么做?”天赐问道。

    “聪明的做法是隐忍起来,等到羽翼丰满的时候,等到杨家犯错误的时候,如果他不犯错,就想尽一切办法诱使他犯错,总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在杨家就快死的时候给他补上致命一刀,然后让他们把欠下的帐一五一十地还清。”

    天赐瞪着双眼,有些好奇地盯着将军,心道:说书先生挂在嘴上的将军不都是豪迈万丈,挥袖之间千军万马驰骋疆场吗?为何眼前的将军看起来倒更像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在庙堂里耍弄玩阴谋诡计的奸臣。

    “咳咳!报仇和打仗虽不一样,但说到底都是要致敌于死地,所以兵法上的那些也适用,殊途同归嘛。”将军略显清瘦的脸上拂过一丝尴尬。究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些。

    他摸了摸天赐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仇恨能带来愤怒和勇气,关键在于你如何选择。”

    “隐忍也需要勇气吗?”天赐不解地问道。

    “有时候,隐忍反而更需要勇气。”将军看着天赐漆黑的眸子里认真的神情,柔声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收你为徒。”

    天赐蓦地睁大眼睛,面露惊色,一个女婢的儿子能够成为将军的徒弟,这是多大的福气。

    这一次连同一旁的霄弈和许魁都大吃一惊,将军竟然收徒了。上次陛下的亲孙子,宁王唯一的儿子想要拜师将军,却被将军婉拒了,这孩子哪来的福泽气运,竟能成为将军的徒弟。

    “当你的徒弟,我能学到什么?”天赐认真地问道,两颗眼珠炯炯有光。

    “你想学些什么?”将军唇角扬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地问道。

    天赐眼帘微垂,双拳紧握,脸颊的线条蹦的笔直,缓缓吐口道:“杀人!”

    将军眼睛微眯,似是被风沙迷乱了眼睛,他转身负手而行,风带着他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很巧,我别的不会,偏偏杀人在行。”身为大齐四大名将之一,向初将军又哪里不懂杀人。

    天赐捡起地上的龙魄,最后看了眼山坡上的木碑,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跟了上去。

    最远非天涯,最苦却总是别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