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珞王妃
字体: 16 + -

番外 书被催成墨未浓

    又是一夜露水清晨,从睡梦乡中醒来,他双眼朦胧,掸去一身的酒味,颇有些迷糊地走出酒肆。

    濛濛细雨,从夜里便下个不停,地面上已是一片湿意,带着些许特有的尘土气。

    大概是起得太早,静悄悄的街上未有路人,就连酒家客栈,也是紧紧闭着大门,一副酣眠的样子。

    毫针般的雨丝虽不致撑起那把油纸伞,却也刺刺痒痒,惹人心烦。

    一眼瞧见街边那座小小的茶肆,似是有勤快的身影在抹桌扫地,他轻呼一出口酒气,摇摇晃晃走了进去。

    融融暖意,缕缕清香,靠在简陋却干净的木椅上,竟是说不出的舒服惬意。耳边仿似有什么悦耳之音,他抬头欲看,眼皮却禁不住缓缓合在了一起。

    这一觉睡得绵长而踏实,再次醒来,街上已是人来人往,雨意渐消,身上不知何时披上了一件棉衫,质地虽不精致,却也柔软舒适。

    “公子醒了?”

    清软的嗓音,唤醒临睡前的记忆,他看着眼前奉茶的绿衣少女,微微眯起眼眸。

    “公子方才进来便伏在桌上一动不动,惹得我和爹爹一阵惊吓……”绿衣少女抿起嘴唇,唇角自然微弯,“我壮着胆子上前探了探,方知公子只是睡着而已……”

    他越过绿衣少女的肩膀望去,果然看到一名慈祥老者正立在柜台前收拾茶包,见自己正在看他,便憨厚一笑。回报以一个礼节的笑容,他把目光重新投回到绿衣少女身上。

    “棉衫……是你帮我披上的?”

    “早上湿气重,公子又沐雨而来……”绿衣少女腼腆而笑,“公子莫要嫌弃才好……”

    “怎会?”他勾起一个微笑,“睡得久,竟有些口渴,上壶雀舌罢……”

    时至晌午,茶肆的生意仍是清淡得可怜,几只木桌木椅,泥瓦石墙,纵是普通人家,却也不肯跨进一步。

    只不过茶却是出奇地好,汤色金黄清亮,香气清鲜高长,滋味醇厚,细品之下,又带着一丝回甘。

    见他品完一杯,纤细白皙的手指握住茶壶,轻盈而专注地将茶水再次注入小杯,潺潺水汽里,隐约露出一张秀丽却并不出众的脸庞。

    “好茶。”他凝视着飘散的香气,低声笑道。

    “公子喜欢就好。”绿衣少女脆声应答,有些欢跳的身影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彼时的他,自信,朝气篷勃,所有适合形容少年的词语,皆可与他匹配,但他最无法忘记,还是和她相伴,那段时光里的自己。

    柴关虚掩,推开门扉,他似乎还能看见那袭水蓝玄裙在花树下静坐,十指翩翩弹奏琴曲的唯美,身旁放着从九重灵阁带出的种种书卷,花香,墨香,混杂在一起,几乎构成了他整个的童年时光。那时他也曾天真地以为,那个人会这样陪伴他直到永远。

    可世事难料,命运总是喜欢和人们开玩笑。

    他是云岚岳陆,本名应该为巫溪岳陆,巫溪家族以牵机占卜之术闻名九州,任何事情都逃不出天枢那双洞察之眼,可天晴风变,幼龄时期的一场大祸,让九州再无巫溪家,而他,也从巫溪少主变成了灵珞族的少司命。

    他不怨恨任何人,相反,他却跟感谢那些人,若巫溪家族还存在于世,他便不能遇见阿姐,也没有缘分和她相伴长大。

    却原来,年少的心,原来如此容易失去。经不起任何春日里午夜独自一人的花间寂寞,月下思量。他以为不会在乎,可是阿姐和卫峄城的一切一切,还是在他心中,汇聚成盛大的悲凉。

    泪如烈酒,灼人心肺。

    无声无息地落尽半生的沧桑。

    阿绾,曾多少次,他也想这样亲昵地唤她的名,但,他却不能如此唤她,儿时懵懂无知,她和他,只能是姐弟的关系。他终其一生想守护的东西,却最终如指间流沙一般滑落无痕。

    天已擦黑,雨声淅淅沥沥,不时敲打着窗沿,丝丝凉意随风卷进。

    岳陆轻轻推门走进,打亮火折,房里顿时变得暖融融,仿佛散发着雨色的光晕。

    一侧的桌子上摆放着几本半翻开的书简,被风一吹沙沙作响。椅背上还搭着件白狐裘袍,领角月白,被纱罩的灯光一映,显得有些淡茫的青色,气息温暖,好似主人便未曾离开过。

    岳陆拿过裘袍,半握在手里,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清香猛地扑鼻。

    是花香?书香?还是墨香?

    分不清楚。

    他落座于位,把那件裘袍披在了自己的肩头,慢慢地合上眼,半仰着头,脸上神情沉迷而恍惚,出神的陶醉中,岳陆几乎忽略了身边的一切,柔和的灯光,连绵的雨声,给人一种催眠的暗示。

    但他还是听到了响动,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转头去看。

    木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推开,有个人站在门口的暗影里。

    岳陆微眨了下眼,突然跳起身。

    那人迈了一步,走进屋里。

    “阿姐。”他嗓子里彷佛填了一大团棉布,嘴唇瓮动多下,才敢哆嗦着不确定地唤人。

    那站在他面前的人,俨然就是不见多日的云岚姝陌,可岳陆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

    她整个人都是湿透,头发、衣裳、肌肤都在向下滴水,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水意染透了裙衣。

    “阿姐?”岳陆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惊恐和狐疑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她依旧不发一言,腿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却忽然毫无预警地软倒下去,他楞怔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软软滑落,黑发水蓝玄衣,苍白如一张淋湿赤乱的镇纸。

    “阿姐。”

    下一刻他却冲了过去,跪在她身侧,手半伸了出去却不敢碰触她。

    她毫无声息,彷佛是在沉睡……

    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他颤抖着伸手过去,试了下她的鼻息。

    但,还好。

    “阿姐。”急切而轻声的呼唤,云岚姝陌却一动也不动。要不是她还有微弱的呼吸,真的很像……

    岳陆只觉得呼吸艰难,一步步将她慢慢扶起,让她的玉脸枕在自己肩上,她双眼紧闭,长长睫毛沾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荏弱。

    岳陆将云岚姝陌半扶半抱,移动到里间的床榻,极快地拉过一旁的锦被盖好。可他知道,若是让她浑身湿透地睡上一晚,明日必会发起高烧。随即做了两下深呼吸,试图平复越来越脱轨的心跳,伸手去解她的湿衣。

    他陪伴云岚姝陌多年,事事听从她的吩咐,奉她为姐,为师,为友……但他不了解她,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的所爱。

    湿了水的钮扣显得特别难解,岳陆的手指又抖得不停,半天才解开一个,指尖倏地触碰到莹白的肌肤,光滑柔软,他仿佛触电般收回手。

    他闭上眼,心里一横,手上的动作顿时加快,麻利地将外袍敞开,拉开里衣的系带,一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一手将湿衣快速又不失轻柔的剥下,又极快地给她换上衣裙。

    手心汇聚水线,化作点点灵力拥入纤细白皙的身体里,未过多久,淡淡粉色缓缓染暖脸颊。

    做好一切后,岳陆狠狠地闭了下眼,用力之大,总有点胀、想流泪的冲动。

    片刻后,他坐到床边,一点点仔细巡看那张端丽的面孔。有许多疑问,但那些都可以留待以后再想。这一刻,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温暖互取。

    灯罩中的烛蜡快要燃尽,烛芯晃了次,淌流了一滩泪。一粒种子不知何时被风吹进了他的心中,落地生根,发芽成长,最后又开出了茁壮盛放的朵朵花蕊。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她之所以会浑身是伤地回来,只因去救一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男人。

    夏雨时节,外面阴雨绵连,仿佛下得无边无际。

    岳陆提笔桌前静坐,笔尖灵活于手中描画,他在画窗前坐的女子。

    沉默的女子,她看着窗外的时候,岳陆完全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事。

    曾经他如此了解她,知道她每一个动作后面会接着什么动作,知道她每一个笑容后面究竟是藏着什么想法。

    但是,现在的他发现他完全不了解云岚姝陌。

    颜色洁白的宣纸上,是个只有简单笔墨线条的水蓝玄裙女子。

    岳陆的笔下,不知不觉地代入了自己浓浓的追想和怀念。

    女子的眉宇间,掺杂着淡漠与柔和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冷漠淡然,脸庞端丽,却有着深邃的性格。

    很矛盾的一个人。

    岳陆回神怔住,很少为什么事情动容的他,却第一次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

    纸上有浅浅晕开的灰黑色,一个人的身影跃然纸上,眉眼生动无比,可是,画中人却闭着双眼,衣裙半褪,莹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那是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时光,点点滴滴地逐渐想起,岳陆茫然又觉得惶恐,他面对着一地的碎片,笨拙地,把一块和一块极小的片段慢慢地拼凑起来。

    但是,那些过往,又亦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破裂成一地的碎片。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藏到他心底最深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不得触碰。

    所有的异常皆有迹刻寻,即使他选择忽略,自灵镜渊一别,再于如尘谷见到云岚姝陌,他便知她不再是原先的她。冷心淡情,端丽青雅,依旧如初,可是她身上,却隐约多了些不同的哀伤情痛,和凌人的气势,她不说话时的冷漠目光,亦可让人颤栗。她的目光里,好似只有卫峄城一个人能满满地占据全部。

    他的心,极痛。

    泛灰的古籍被人从不知名角落取出,静静摊开放置一旁,岳陆捏紧眉心,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灵珞族毕摩,九重红萼,灵石珞珈,逆天倒时……

    尽管他不想相信,可终合云岚姝陌在如尘谷时种种的反应,他不信也得信。也如此,便能解释她时不时望向卫峄城的愧疚和眷恋难殇到底是从何而来。

    风自窗口吹进,哗哗地翻过几页书,一行字迹赫然映入眼帘,岳陆不经意间瞥见,突然地一怔。

    逆天倒时,寿命不虞,若想延长,以命换灵……

    短短的几句话,道出所有的隐秘,危情。

    纽轮转动的声音不时传进耳内,岳陆负手而立,目光直视眼前那道单薄挺拔的水蓝玄色身影。

    “不知星主派人唤本尊前来,有何贵干?”约过半响,岳陆开口言说,音色中暗藏一丝不耐烦。

    “有人曾和吾尊说过,言灵珞族少司命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却原来,只是虚闻。”他转过身,露出一张冷颜。看来,牧钺只有在她面前,才会一改往日的妖邪冷漠。

    他扬手,一道红萼径直飞向岳陆,浮在半空之上,“闲话少谈,吾尊唤你前来天枢,不过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而它,却事关云岚姝陌。”

    岳陆闻言,心底倏跳,俊眉不觉狠狠地蹙成川字,“本尊为何要信你?”

    “此事却由不得你不信,岳陆。”话语微顿,他握紧双拳,眸底淌出愤怒与心疼,“阿绾身中唯有四百年前褚氏帝家才有的暗毒,如今已侵蚀她半数的灵力和偶尔的心智,但好在还有灵石珞珈养护,暂时构不成太大的危害,可你也是灵珞族人,应当知道失去灵力后,她会脆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孩,毫无自保的能力。若如此,你还能说此事与你无关,那倒真令吾尊大开眼界。”

    “那道暗毒,可有解法?”他握紧拳,语调趋寒。

    “暗毒无解,除非……”

    欲言又止的话语,止在那双薄唇之中,岳陆又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了解他未完之语。

    “从巫溪一族将我父兄驱逐出天枢的那刻起,本尊便不再是其族人,可若除去她,世间何事,都不值得本尊为其皱眉。”他拂袖,道出宛若誓言般的话句,目光坚定无可撼动。

    牧钺一怔,颇为佩服岳陆的心性。随即他伸手触上岳陆俊挺的肩膀,手心灵力飞旋,“会有些痛,忍着吧。”

    一股大力瞬间侵袭进体内,让岳陆不觉轻晃了下身子,旋即却又稳如泰山,只是,额间,不时会滚落大颗汗珠,证明他所受的痛,到底达至多少程度。

    之后的一切,便如同被编织好的预演,他继承巫溪一族的少主之位,对她出手,逼她步步为险。

    站在梅林别院之中,他看向她寒色的脸庞,苍白的双唇,瘦虚的身形,终是忍不住在心底狠狠鄙视自己,巫溪岳陆,你体内终究还是流淌着残忍冷酷的血液。

    你,终究永远也比不上卫峄城的一丝一毫。

    浓浓的苦涩,刹那间包围住他,让他整个人呈现出一份颓势,仿佛失却颜色。

    但他未想到,幸福有时却触手可及,在她于自己身下婉转绽放的那瞬间,他得到了所有。可惜,那个梦,终究是镜花水月。

    她是骄傲的人,心属一人,便不会允许别人对她有何情殇。

    分别,总会令人措手不及,得知她在产子后于返回灵镜渊的路途中失去踪影,他心底冒出的情绪,却是恐慌,那一刻,他仿佛跌进极冷的冰窖,连呼出的气息间,都是至寒。

    清明的眸色,猛地被血色吞没。

    “找,不惜一切代价,给本尊找到她,若是找不到她,巫溪一族,便再无存于世间的必要。”

    他不想在意底下的人听到他那番话时会有何反应,是错愕还是心痛,或是失望。隐隐作痛的心绪告知他,若是此番找不到她,他便永生永世不可能再见到她。

    纷杂的世间再无她的踪迹,对他,无甚差别意义。

    他的命,本就是她养回。

    灰青色的竹简被他徐徐递到面前,牧钺抬头看他,眸底露出不忍和痛色,随后低叹,“有时候,连吾尊都猜不透你究竟在想什么事?”

    “她很尊重你,连自称皆与你一致,儿时我以为那是她和族主学来的习惯,却不想,你始终在她心里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天枢,未完的话,飘散空中,散去无形。

    “她是云岚姝陌,更是北辰世凰,我和她之间,永远不可能像卫峄城。”

    就如同书被催成,墨却未浓,虽深,却只是他一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