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衣卿
昕朝十七年，立春。
流莺飞翠，草长波始，天启城较之往年要暖三分，朔王府门外花树繁茂，漫天细絮顺风而旋，自内府到外宅，无处不见。
西苑之中林木苍绿，和风轻过，嫩叶娑沙声起，艳阳斜落，满苑碧梗横映灼茫。
朔王府不见人烟已久，旧苑虽不复当年之盛，然亦有苍肃之穆，里间处处紊若当初，几年如一日，变也未变。
苑外入城官道之上，微尘起溅，一架简素马车自远处慢慢行来，离苑门还远时便悠悠停下，隐在一道繁树之后，再无动静。
隔去许久，马车前帘才被人轻轻掀起，一名白袍男子自内从容而出，容貌年轻俊逸，鬓边却已显苍色，眉宇间仍然清湛俊雅，不掩其姿。
他立在车前，眺目望向西苑之中，双袖受风而鼓，似翼轻飞，半晌才一低眸，面色微黯。
身后有人上前来，低声叹道：“灵珞族主此番密至天启城，就为了看一眼朔王府旧邸，实是不合族主脾性。”
稍稍一顿，又轻声询道：“眼下既已看到，为避事端，还请灵珞族主早些回候馆去罢，明日还要去见昕朝帝王……”
白袍男子又站了一刻，待日头东上，眼见远处苑内翠色似溢，才转过身，重回车内。
马车驾起，辘辘声渐渐远去，扑尘亦慢慢落定。
他在车中直坐，微闭双眸，心口处一片淡凉，先前握起的拳缓缓松开，终是低声而叹。
若忆能泪下，往事便可作一场畅意的大醉，醒来，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蒹葭收场，他知意，却已相隔。
前尘事尽，死生之咎……
不过如此。
二十四年前，灵镜渊。
漫天云峰之上，偶尔闪烁阵阵银光，眺目望去，依稀能见有道白色人影正舞动着手中长剑，身姿清越，剑芒柔韧却隐藏着凌厉之光。
“画柠见过师兄。”一道青柔的呼音自一侧传来，白袍男子收回剑势，含笑望向来者。她身袭淡绿色的纱裙，素白色的罗衫，通身上下无任何装饰，只在如云的秀发旁斜斜插着根简单的小玉簪，上面吊着颗小指节大，熠熠生辉的碧石，随着她微微摇晃，像蜻蜓点水，如弱柳迎风。
缓步行来，不卑不亢地对白袍男子行了个半礼，说话声里仿佛带着特别的音律，动作优雅如舞姿。
白袍男子微微躬身作辑，“阿柠。”
“师父叫你去一趟九重灵阁，她在等你。”云岚画柠伸手理梳被山风吹散的鬓角，含笑说出来意。
“有劳阿柠。”他向云岚画柠微声道谢，白衣飘飘，容玉无双。
他的师父，是灵珞族中最受尊崇的女子，她云英未嫁，为灵珞族奉献半生，他以有此师父为荣，只是不知，他以后的弟子，是否也会以他为荣。
直至多年后，他看向锋芒毕露、敢作敢为的云岚姝陌，才明晓当初他的想法是多余而稚嫩。
他的弟子，一生都以他为荣。
天启城，朝阳殿。
朱红案桌，青玉碗碟。
金银交错，滑落杯沿。
秀丽的侍女轻抬眼眸，看向侍座的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呼吸倏忽一滞，手腕微微一抖，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洒到了案桌上，漫出三分新酿竹叶青的醇香。
主座的男子轻挥手，倾身似是笑望，玉冕上的乌金珠玉石各自相撞，脆声响音。
“有劳灵珞族替朕查询烟城的异常，若非此事太过诡异，朕也不会去打扰灵珞族的清修。“座上人开口，一言一句道出请灵珞族插手的缘由。
“陛下客气，此事有关苍生百姓，灵珞族不会袖手旁观。”云岚姬商温文回礼，神色不冷不淡，骨子里透出疏离。
他抬手，拿过酒杯，“灵使，请。”
舞乐之声顿起，优伶脚踝洁白，腕上系银铃，踏碎一地沉寂，“唯愿灵使莫负我等之望。”
高座的帝王随即把目光转投他处，只见朔王世子正端着酒樽调戏宫女，言语轻浮，丝丝无奈闪过眸底，他佯装清喝，“锦郅。”
“末将在。”北辰锦郅立即闻言放开怀里的宫女，站起身，踏出桌案，振袖而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仿佛并非向一个高度的权威宣誓或者保证的姿态，反而在一板一眼里带出一丝的玩世不恭。大殿极清洁，袍角倒是未沾灰半分。
帝王扶额，拿他好似无一分办法，思虑片刻，“烟城之事，由你配合灵使，不得有误。”
“敬诺。”
音色浑厚，穿透一舞池的清歌旖旎，回荡在巨柱林立的殿堂之上，嗡然犹有余音。
云岚姬商闻声去看，只见他身袭一件雪白的织锦长袍，垂感极好，衣襟和袖口处用浅金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其上只挂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
他身形偏瘦，却又有着他自己独特的空灵与俊秀，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鬓若刀裁，邪魅性感，怪不得能让主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另眼相待。
他，也是一个令上苍宠爱的男子，同自己不遑多让。
只是他未想过，阿柠的心，竟会落到他身上，为他不顾一切。
夕阳斜射进来，屋中似洒落一地碎金，宁静静谧。
下一刻，乌云却突然翻滚涌动，天边光线压抑成一段阴晦的弧线，晦暗的天色预示着即将有一场暴雨。
云岚姬商放下书籍，心底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他捏紧眉梢，手指不由自主地推算起来。
但不知为何，痕迹直动，却仍推算不出安危吉祸。
他霍地站起身，面色变得极为惊讶，东方之向，灵力飞涌，却又瞬间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须臾后，泼天大雨便从云层滚落，打湿大地，隐约间，只能听见旌旗猎猎的响声。
一阵极喧哗的声音突然闯入耳畔，其中夹杂着将士们大声呼唤某些人的名谓，比如世子北辰锦郅，和灵使云岚画柠……
眉宇间的褶皱逐渐加深，云岚姬商握紧拳，脚步不受控制般走到门前，任由狂风暴雨刮对过脸颊，他的目光，变得极为震惊，似乎也掺杂着不具名的悲伤。
从依稀自门缝透进来的风雨之中，一对相互搀扶着的人影，仿佛佳偶天成一般，金童玉女。
自那之后，他对任何事都似乎变得慵懒起来，风轻云淡。他曾以为画柠会和所有为妻的女子一般，相夫教子，美满一生，却忘了北辰锦郅的身份，功高震主，自古便是死路。
他扬唇，苦涩遍布俊雅的脸颊。
他未去看任何人，只是慢慢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大殿里鸦雀无声，唯一的响动，大概就是他斟酒入杯的声音。
汩汩……
就像画柠死去的那天，也是同样的声音。
鲜血从她的唇角溢出，温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他拼命地用手去擦拭，却怎也弄不干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随着鲜血流逝，痛彻心扉，却无可奈何。
梦缘何起，梦终此生，他的心，本已冰冻，却未料想，云岚姝陌的到来，打破了他自以为是的死水生活。
当时，他的心情糟糕到极点。云岚姝陌，便是在那般糟糕的时刻，走进他的生命。
她由天枢星主送至灵镜渊，于满方大殿之中，一身灵力纯瑕，暗夜悄然而至。
没有光线和时间，只有纯粹的一片墨色。可她，踏月而来，一步一步，仿若踩在他的心上。
翩然的姿态，清透的月光，对他淡然微笑的身影……
如同当年画柠出现在他眼前。
他想，若是阿柠知道他收她为徒，会有何种反应，但，不会是阻拦。
他牵着云岚姝陌的左手，一步又一步地走过灵镜渊的每一处，亲自由他教导抚养。
爱上一个人，就像盛开一朵花蕊。有人欣赏，无人欣赏，都是独自开落，不与任何人有关联。
所谓时光绵延，花开寂寞，不过如是。衣玦卿尘，时光，总会令人遗忘或者铭记。
连绵的灵力缓缓离开体内，涌入纤细的背影，云岚姬商轻轻擦拭掉嘴边的血迹，眼前不觉浮现那副画面，白云蹁跹，桃花树下，他与她，相携同好景。
十多年前，他救不了阿柠，可至少，他还能护住自己疼爱的弟子，此生无悔，亦足矣。
流莺飞翠，草长波始，天启城较之往年要暖三分，朔王府门外花树繁茂，漫天细絮顺风而旋，自内府到外宅，无处不见。
西苑之中林木苍绿，和风轻过，嫩叶娑沙声起，艳阳斜落，满苑碧梗横映灼茫。
朔王府不见人烟已久，旧苑虽不复当年之盛，然亦有苍肃之穆，里间处处紊若当初，几年如一日，变也未变。
苑外入城官道之上，微尘起溅，一架简素马车自远处慢慢行来，离苑门还远时便悠悠停下，隐在一道繁树之后，再无动静。
隔去许久，马车前帘才被人轻轻掀起，一名白袍男子自内从容而出，容貌年轻俊逸，鬓边却已显苍色，眉宇间仍然清湛俊雅，不掩其姿。
他立在车前，眺目望向西苑之中，双袖受风而鼓，似翼轻飞，半晌才一低眸，面色微黯。
身后有人上前来，低声叹道：“灵珞族主此番密至天启城，就为了看一眼朔王府旧邸，实是不合族主脾性。”
稍稍一顿，又轻声询道：“眼下既已看到，为避事端，还请灵珞族主早些回候馆去罢，明日还要去见昕朝帝王……”
白袍男子又站了一刻，待日头东上，眼见远处苑内翠色似溢，才转过身，重回车内。
马车驾起，辘辘声渐渐远去，扑尘亦慢慢落定。
他在车中直坐，微闭双眸，心口处一片淡凉，先前握起的拳缓缓松开，终是低声而叹。
若忆能泪下，往事便可作一场畅意的大醉，醒来，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蒹葭收场，他知意，却已相隔。
前尘事尽，死生之咎……
不过如此。
二十四年前，灵镜渊。
漫天云峰之上，偶尔闪烁阵阵银光，眺目望去，依稀能见有道白色人影正舞动着手中长剑，身姿清越，剑芒柔韧却隐藏着凌厉之光。
“画柠见过师兄。”一道青柔的呼音自一侧传来，白袍男子收回剑势，含笑望向来者。她身袭淡绿色的纱裙，素白色的罗衫，通身上下无任何装饰，只在如云的秀发旁斜斜插着根简单的小玉簪，上面吊着颗小指节大，熠熠生辉的碧石，随着她微微摇晃，像蜻蜓点水，如弱柳迎风。
缓步行来，不卑不亢地对白袍男子行了个半礼，说话声里仿佛带着特别的音律，动作优雅如舞姿。
白袍男子微微躬身作辑，“阿柠。”
“师父叫你去一趟九重灵阁，她在等你。”云岚画柠伸手理梳被山风吹散的鬓角，含笑说出来意。
“有劳阿柠。”他向云岚画柠微声道谢，白衣飘飘，容玉无双。
他的师父，是灵珞族中最受尊崇的女子，她云英未嫁，为灵珞族奉献半生，他以有此师父为荣，只是不知，他以后的弟子，是否也会以他为荣。
直至多年后，他看向锋芒毕露、敢作敢为的云岚姝陌，才明晓当初他的想法是多余而稚嫩。
他的弟子，一生都以他为荣。
天启城，朝阳殿。
朱红案桌，青玉碗碟。
金银交错，滑落杯沿。
秀丽的侍女轻抬眼眸，看向侍座的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呼吸倏忽一滞，手腕微微一抖，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洒到了案桌上，漫出三分新酿竹叶青的醇香。
主座的男子轻挥手，倾身似是笑望，玉冕上的乌金珠玉石各自相撞，脆声响音。
“有劳灵珞族替朕查询烟城的异常，若非此事太过诡异，朕也不会去打扰灵珞族的清修。“座上人开口，一言一句道出请灵珞族插手的缘由。
“陛下客气，此事有关苍生百姓，灵珞族不会袖手旁观。”云岚姬商温文回礼，神色不冷不淡，骨子里透出疏离。
他抬手，拿过酒杯，“灵使，请。”
舞乐之声顿起，优伶脚踝洁白，腕上系银铃，踏碎一地沉寂，“唯愿灵使莫负我等之望。”
高座的帝王随即把目光转投他处，只见朔王世子正端着酒樽调戏宫女，言语轻浮，丝丝无奈闪过眸底，他佯装清喝，“锦郅。”
“末将在。”北辰锦郅立即闻言放开怀里的宫女，站起身，踏出桌案，振袖而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仿佛并非向一个高度的权威宣誓或者保证的姿态，反而在一板一眼里带出一丝的玩世不恭。大殿极清洁，袍角倒是未沾灰半分。
帝王扶额，拿他好似无一分办法，思虑片刻，“烟城之事，由你配合灵使，不得有误。”
“敬诺。”
音色浑厚，穿透一舞池的清歌旖旎，回荡在巨柱林立的殿堂之上，嗡然犹有余音。
云岚姬商闻声去看，只见他身袭一件雪白的织锦长袍，垂感极好，衣襟和袖口处用浅金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其上只挂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
他身形偏瘦，却又有着他自己独特的空灵与俊秀，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鬓若刀裁，邪魅性感，怪不得能让主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另眼相待。
他，也是一个令上苍宠爱的男子，同自己不遑多让。
只是他未想过，阿柠的心，竟会落到他身上，为他不顾一切。
夕阳斜射进来，屋中似洒落一地碎金，宁静静谧。
下一刻，乌云却突然翻滚涌动，天边光线压抑成一段阴晦的弧线，晦暗的天色预示着即将有一场暴雨。
云岚姬商放下书籍，心底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他捏紧眉梢，手指不由自主地推算起来。
但不知为何，痕迹直动，却仍推算不出安危吉祸。
他霍地站起身，面色变得极为惊讶，东方之向，灵力飞涌，却又瞬间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须臾后，泼天大雨便从云层滚落，打湿大地，隐约间，只能听见旌旗猎猎的响声。
一阵极喧哗的声音突然闯入耳畔，其中夹杂着将士们大声呼唤某些人的名谓，比如世子北辰锦郅，和灵使云岚画柠……
眉宇间的褶皱逐渐加深，云岚姬商握紧拳，脚步不受控制般走到门前，任由狂风暴雨刮对过脸颊，他的目光，变得极为震惊，似乎也掺杂着不具名的悲伤。
从依稀自门缝透进来的风雨之中，一对相互搀扶着的人影，仿佛佳偶天成一般，金童玉女。
自那之后，他对任何事都似乎变得慵懒起来，风轻云淡。他曾以为画柠会和所有为妻的女子一般，相夫教子，美满一生，却忘了北辰锦郅的身份，功高震主，自古便是死路。
他扬唇，苦涩遍布俊雅的脸颊。
他未去看任何人，只是慢慢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大殿里鸦雀无声，唯一的响动，大概就是他斟酒入杯的声音。
汩汩……
就像画柠死去的那天，也是同样的声音。
鲜血从她的唇角溢出，温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他拼命地用手去擦拭，却怎也弄不干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随着鲜血流逝，痛彻心扉，却无可奈何。
梦缘何起，梦终此生，他的心，本已冰冻，却未料想，云岚姝陌的到来，打破了他自以为是的死水生活。
当时，他的心情糟糕到极点。云岚姝陌，便是在那般糟糕的时刻，走进他的生命。
她由天枢星主送至灵镜渊，于满方大殿之中，一身灵力纯瑕，暗夜悄然而至。
没有光线和时间，只有纯粹的一片墨色。可她，踏月而来，一步一步，仿若踩在他的心上。
翩然的姿态，清透的月光，对他淡然微笑的身影……
如同当年画柠出现在他眼前。
他想，若是阿柠知道他收她为徒，会有何种反应，但，不会是阻拦。
他牵着云岚姝陌的左手，一步又一步地走过灵镜渊的每一处，亲自由他教导抚养。
爱上一个人，就像盛开一朵花蕊。有人欣赏，无人欣赏，都是独自开落，不与任何人有关联。
所谓时光绵延，花开寂寞，不过如是。衣玦卿尘，时光，总会令人遗忘或者铭记。
连绵的灵力缓缓离开体内，涌入纤细的背影，云岚姬商轻轻擦拭掉嘴边的血迹，眼前不觉浮现那副画面，白云蹁跹，桃花树下，他与她，相携同好景。
十多年前，他救不了阿柠，可至少，他还能护住自己疼爱的弟子，此生无悔，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