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珞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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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不畏浮世爱如纯

    风,轻轻扬扬地吹过,整个灵镜渊,一片寂静无声。

    褚瑶炘的话,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众人耳边,就像一记闷雷击打天际一般振聋发聩。

    云岚姝陌面容冷肃,双唇有些苍白,眸底的光晕浅浅波动,须臾后,她徐徐露出丝丝清浅却又释怀的笑容,美艳绝伦。

    尘世太多叨扰,她也似乎忘了九州大陆为何却只有灵珞族能独享灵力的奥秘,她不怪云岚绾纾隐瞒,也不怪师父封印了她的灵力,毕竟,知世所说的寓言,莫不乎天地存亡。

    紫光掩行,天命所归,神谕者,灵珞族毕摩……

    背负的东西越多,仿佛被蒙蔽的时刻也就越多,清楚明了可能会有偏差。

    视线缓缓扫过她所眷恋着的人们,直至落在卫峄城身上,她开口,说不清是道别还是其他,“从小,吾尊就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兄长,护宠,包容,会在吾尊哭时一边安慰,一边温怒地说着会替吾尊报仇之类的话,吾尊很幸运,即使没有梦想里的兄长,也拥有了一个胜似兄长却深爱着自己的夫君,吾尊知道你恢复了记忆,一直都在因无法周全保护吾尊而懊恼,可是你却忘记了,北辰皇族的世凰郡主,从小便被当做灵珞族女培养的云岚姝陌,并不是脆弱的人,她坚韧,勇敢,善良,却也冷漠无情,狠心残酷。所有人都希望吾尊活得几近神端,只有你与师父,父王和母妃,阿爹,阿娘,皆都会真正在意吾尊是否不愿。吾尊爱你,并不希望再次亲眼目睹你的死去,那会令吾尊再度绝望崩溃。”

    唇角的笑容柔美灿烂,宛若月下悄然盛放的梦昙,带着自己一身的骄傲和孤独。

    “灵珞族毕摩,是站在九州大陆之巅,承载亿万祈愿的人,她的灵力,是天下苍生的福址,不是任何人争权夺力的工具。”

    随话音而落,上万只幻影灵蝶自她身体里翩翩飞出,时光,仿佛冻结,美轮美奂。

    逆天倒时换来的结果是何,她已无比清楚,可若是需要用她最爱的人豁出性命才能得到,她宁愿是自己守着心殇孤苦无依一生,只要能知道他们安好,便心满意足。

    舞起,袖旋,展望,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最初纯真的致爱,包罗万象。

    一舞毕,原本纤细的身子却逐渐变得透明,翩翩升空,云岚姝陌唇角含笑,眸底游离着不舍与眷恋。

    生死有命,有些事,非人力可以扭转乾坤,天地万物,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见了卫峄城因她徐徐变得透明而撕心裂肺的表情,因事出突然而眼眶震裂的岳陆,也都看到他们扑向她落空时的伤痛。

    无且,岳陆,对不起。

    一颗清泪滚落脸颊,她只能无奈地睁大双眼,以求他们的模样再在眼底多停留片刻。

    纷飞的幻影灵蝶自他处缓缓包围住她,视线远离,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底徐徐变得透明,眼前一暗,她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秋水长天,残阳似血。

    沁凉的水意时不时触吻脸颊,云岚姝陌不觉被惊醒,她恍恍地坐起身,视野逐渐变得明亮开阔,一片高山峻岭,碧水浅滩皆入眼底,她一愣,呆呆地忘记了反应。

    若她没有记错,她本应该回到灵镜渊的九重灵阁,但为何此时会出现在颍河的东岸。

    一种荒谬的念头却突然涌入脑海,无法止住,她提起裙摆,飞快地跑向卫聂曾带她去过的木屋。一路飞奔,她顾不上新抽芽的树枝打在脸上带来的疼痛感,也顾不上不到深一脚浅一脚,水滴飞溅,侵入骨血的阵阵冰冷凉意。

    一切的景物,随她奔跑而快速后退,掠过眼底变成桢桢倒影。

    日光晦暗,门窗碎烂,屋内空无一人,破碎的纱幔垂拂于地,无风,无声,空气仿佛凝滞,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茫然的失落,手足无措地四顾张望,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东西。在不安和焦虑的驱役下,她迈开脚步,先是走,然后又变成跑,先是沉重无比,好在每迈出一步,身上就变得轻快许多,到最后竟似能飞起一般,周围景色也越发疾速地向后掠去。

    时间无法计数,也许有一辈子的长度,也许只是一瞬。终究,她抵达如尘谷,眼前所见,却不再是回环重复的软红烟帐,雕梁画栋,而是辽阔楚天,是苍穹下的江山万里,举目无极。

    山川极远,也极近,阳光浩大,风雪浩大,有危崖耸立,有九天之水自崖顶跌落,有人负薪执杖,逆行于逼仄山道间,俄而跌落崖下,又不屈不挠地再度拾阶而上。

    就像是一幅只能在山水卷轴上看到的画面,而卫峄城就站在画卷中央,笑意盈盈地看望她。

    下一瞬,入眼的景致却变成一片荒凉,房屋破败,杂草丛生,她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般跌倒委顿在地。

    原来,那些并不是梦。

    她虽笑,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脸颊,神色悲凉。

    三月后,灵镜渊。

    云岚姝陌于三更天的夜色中再次狼狈不堪地惊醒。

    她出下一身的汗,气息紊乱心跳如擂,血脉中仿佛裹挟利刃,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而游走全身,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销肉剐骨之痛。

    窗外月色霜白,如流如练,梅枝在窗棂间投下虬曲而奇诡的影子,恍如异兽,随时能从阴暗中跃起噬人。

    待那股疼痛稍微平息之后,她撑扶下床,走到桌旁缓缓坐立,一抹淡芒倏地闪现,薄薄一层窗纱中笼着团橘黄暧光,屋内还隐约传出书页翻动的声响,在百物蛰伏、万籁俱寂的时刻,那道声响便显得格外清晰。

    灵女进屋确认情况。

    却见一族尊崇的毕摩竟已起身,正跪坐案边,点盏油灯,持笔于整卷纸上誊写。

    不待她吩咐,灵女自是急忙添灯加蜡。屋中光线逐渐亮堂,她却突然放下笔,指了指手边的紫檀木盒,“拿去九重灵阁归放,书阁十二排。”

    因她平日从不抄阅,乍闻此言,灵女难免有一瞬间的错愕,旋即她堪堪回神,上前捧过木匣,恭敬后退。却不知何故,她脚下突然一绊,手肘撞在案角,撞得几案粗晃,灯盏里清油泼溅,燎出一簇火星,不偏不倚地沾在云岚姝陌手背上。

    那簇火星弹指间燃尽熄灭,可倒霉的灵女却被吓傻,呆愣片刻,才记起跪下叩首,战战兢兢,语声颤颤,“毕摩恕罪。”

    她却半响无话。

    像是失却魂魄一般,不动不移地盯着手背上火焰烧灼后留下的痕迹,忽而轻笑一声,低低呢喃。声音压得极低,近乎呓语,也就只有跪在她身边的那个灵女听去半句大概。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暗示,可惜她当时不得领悟,不得回顾。

    红烛墨影,摇摇幢幢,便如同昔年一日,席上对拜,自此交付真心,生死同命。

    可,世间多少事,皆是不可说。

    南方的初秋依然如仲夏般炎热,晚风拂面,夹着不知名的花香,带来一阵清凉。

    池水清澈见底,冷若寒霜,几许残荷败叶星星点点,偶尔见池底盘根错节。冷冷月光,直映得满池幽色。

    将鞋脱在岸边,也不宽衣,一步步走进宛若湖泊的莲池。

    袖裾与墨发就飘在水面上,随着越加深入,如若绽开的莲蕊。池水有些冰凉,云岚姝陌仿佛毫无所觉般靠在一块岩石边,垂眸盯了周身浓墨似的黑发片刻,伸手,有些笨拙地捞起一捧轻轻揉洗。

    触感冰凉柔滑,宛若最上好的丝缎,不知不觉就放轻了动作。

    许久,夜里沁凉的风拂过水面,终将如墨长发清洗完毕,她动作迟疑着解开腰间衣饰,接着是中衣、里衣、长裙……

    墨色湿漉漉逦迤在霜雪般洁白的身躯上,更显得肩臂胸口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血腥味尚未散尽,伤口隐隐有麻木感。

    她低头,目不斜视将血痂仔细洗净。

    正待要转身从石上取下衣物清洗,忽而脚下一绊险些跌倒,云岚姝陌忙扶着岩石稳住。低头看去,清澈的水底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冒出一团乱麻的根系,想起刚才的触感,似乎……是个石头?

    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画面闪过脑海。

    深吸口气一个猛地扎进水里,如豹子般窜过去五指扣住那件物事用力一提。

    砰。

    沉闷的裂响微微一震,手上一轻,整个人迅速窜上水面。

    哗啦。

    清脆水声在夜色间空空回荡,连带着那份骤然清晰起来的甘美醇香。

    掌中的黑坛不知经历多少年,经刚才不知轻重的一下已然碎裂一角,尚能见到底层积存的少许琥珀色液体。闻到香味的一瞬间,云岚姝陌脑海里立刻就判断出里面所含的十几种药材,皆乃固本培元,滋养身体之物。

    她犹豫片刻,终决定将那些酒坛全部搬到湖边,几次下水终于将印象里埋于此池的酒坛一一挖掘出来,摆在岸上竟有十数坛之多。

    随后就着池水将衣物清洗干净,披在身上,上岸后一道灵力环身,便见淡芒乍现似铁壁环绕,周身腾起白雾,眨眼间,衣物长发已经干燥如初。

    云岚姝陌拿过酒坛,拍开泥封,阵阵醇厚的酒香便争先恐后地抢入鼻尖,她深深吸口气,碧绿的液体涌灌,齿颊留香好,回味无穷。

    一坛又接着一坛,十几坛酒几乎都被她喝完,浓厚的酒味萦绕在她身周,旁边,两朵含蕊的奇花红萼隐约地散发出幽香,混合着酒味,竟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妩媚。

    可是,她却未曾醉过,清醒,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阿绾。”

    不知过去多久,轻淡却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云岚姝陌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将一口碧酒倒灌进入喉咙。

    她好似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再见到卫峄城,便大可喝死自己。”

    一句话,仿佛惊雷,炸昏了她所有的神智,让她生出锥心刺骨的颤抖。

    她像失去所有反应般一动不动,唯有脚边,缓缓晕散开碧色的酒水,伴随破碎四乱的酒坛。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几乎有一辈子的长度,又或者只有一瞬,云岚姝陌才堪堪回过神,唇角不觉生出一缕苦笑,“小姨,你的骗术,很低级。”

    话到最后,音色已经沉没于夜月中翻卷而走。

    刚听到那番话,她心底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荒谬的念头,却在下一刻将那个疯狂的妄想打压下去。那件事,根本不可能有过奇迹,她明明看见无且把那柄锐利长剑刺进自己的心口,甚至可以听见心脏破裂所带来的声响……

    身为九州杀神,医圣的嫡传弟子,心志武力都远胜常人,他的决绝一击,怎么可能杀不死自己,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若不信,跟我来便可。”她没再多言,而是转身往东南方向带路。

    云岚姝陌一直维持着僵硬的身姿,片刻后慢慢地弯下腰捂住脸庞,仍由大颗的泪水滚落两颊。

    脚下的风景如同织在地毯上绚丽多彩的图案,快速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卷去。当冰冷的风带着咸味拍打在灼热的脸颊上,她们最终到达望云郡最南端的北线。

    远处,奇山兀立,群山连亘,苍翠峭拔,云遮雾绕。

    山腰盘旋曲折险峻的实木栈道,如缕缕飘带缠绕在绿水青山之中,成为一道独特的亮丽风景。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如一副神奇的轻纱帷幔,精致而婉约地绘成一副山水画卷。

    视线回转,却见高耸的两峰之间,奇异地流淌出一道飞天水幕,不知水源之始,一条小路,延伸至前方。

    “卫峄城就在那里。”云岚绾纾指向前方的洞口,花树蹁跹下,透亮的光芒时隐时现。

    云岚姝陌的双手轻轻抖起来,胸腔里剧烈的颠簸让她几乎丧失了所有力气扑倒在地上。体内的幻影灵蝶疯狂地旋动,在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里狂乱地飞舞,甚至连她眼前,都翻飞着那些透明杂乱的翅膀。

    她悄悄横过右手的食指咬在门齿间,那是她最为紧张时极力克制自己的动作。

    无且,你真的在那间石洞里?

    “走吧。”云岚绾纾拉过她,紧紧地握住她的左手,极为轻盈地迈步向前走去。

    她几乎怀着感激之心跟着云岚绾纾,若无云岚绾纾的帮助,她怀疑自己根本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更遑论要步上宛如冰渊的险地。

    光线无法射进的角落里,闪烁着隐约的白色光芒,仿佛地下埋藏着无数珍贵的宝石,引诱着她去看个究竟。

    她走进石洞,眼角的余光,瞥过积底只有一圈狭窄的石台可供人站立,围绕着中心荡漾的湖水,在洞壁的白光照耀下,盈盈一亩的湖水竟呈现出瑰丽诡色。

    她看了一眼云岚绾纾,不曾问出口,云岚绾纾却已经猜测到她的疑问。张开衣袖轻轻一拂,声音在洞中悠然响起,“稍等。”

    隐约间,云岚绾纾好似走到某个地方,双手触碰片刻,随着一道咔嚓的脆音,一座冰棺缓缓自水中分离升起。

    身体极快于思维,在她还未有所行动前,身体内的幻影灵蝶早已被拈出,徐徐飞向空中。

    银白色的光霎时像流星一样照亮石洞,足够让她看清一切。

    冰棺内,数十朵硕大的红萼牢牢地盘踞缠绕,桃花一般艳红的枝条在水中轻轻荡漾,恰如花瓣在三月的春风中绽放。绚丽的红,将原本幽绿的湖水映成瑰丽异色。

    可如今就算世间所有妖娆夺目的花蕊齐盛面前,它们在她眼中,无非是一幅对比鲜明的背景画罢。她所有的目光和心神,都被冰棺里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吸引,甚至连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脚下一软,几乎控制不住地跌进水中。

    “他便是卫峄城。”云岚绾纾轻轻地扶住她的手肘,安慰般定下结论。

    她未回答,却挣脱云岚绾纾的扶持跪在地上,仿佛如此她便可以离那道身影更近一些。

    睡容安逸,脸含平静的笑意,他身袭月白色镶云边的长袍,发顶上却未束冠带冕,墨发如同水草一般恣意流淌,就像刚刚处理完军营政事,终可以自由自在地躺下来休息一般。

    年轻、俊朗、懒散、无忧无虑的身影,终渐渐和梦境里抓不住的回忆重叠起来,让她忍不住朝着前伸出手,情不自禁地吐出两个字,“无且。”

    随后,她便跳进了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让发热的头脑开始冷静,她一边朝着水底游去,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希望看出只怕一点可疑之处。可她终究失败,因为面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和完美,插不进任何一根怀疑的尖刺。

    水纹因人的动作被划开,连带红萼的枝条也不时摇摆,可是他却仍旧安静地阖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般笑容,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却如同隔了流光千载,蓬山万重,让她一时恍惚,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她伸手扯开衣带,揭开他的衣襟。

    苍白的胸膛上,是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表面上看伤疤不长,大概只有两寸,切口也很平整,并不十分吓人,却向她清晰地提醒着当年的决绝一刺。

    泪水从眼中涌出,还来不及消散在水中,就已和湖水混为一体,散落成细小的银星。她猛地阖闭眼睛,吐出口中最后残留的一点气息,轻柔地将无且的衣衫整理好,便箭一般冲向水边,再无一丝多余的留恋。

    脚尖甫一沾地,云岚姝陌便敛裙慢慢地跪下身,顾不得自己身上水意凌冽,朝云岚绾纾叩行大礼。

    “谢谢。”

    无论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何,祸起何处,凭如今对卫峄城的帮助,便可让云岚姝陌心怀万般感激之情,她也知道,此时的卫峄城,早无生命之险,之所以还未能醒来,不过是因先前伤到身体之始,需要修养而已。

    千年灵萼,并不只是有纯瑕地位就能拿到的东西,它所需要之物,应该还包括至高的权力。

    情之一字,所含甚广,就像她与他,世间有情人之间,不畏浮世,爱如纯初。

    月颜,帝宫。

    一身常裙的女帝手执白棋,岁月安好,她的容颜依旧未衰绝色,她缓缓落子,顿时间,整副棋局便呈现和势。

    她把白棋丢入盒中,清浅而笑,看来,她和那名灵珞族女的较量,到底还是以和为终,她对卫峄城,并不像对待别人一般狠戾绝情,毕竟,他是她小妹唯一的血脉。

    女帝起身,负手徐徐走出帝宫,也许北辰君乾那句话算是正常,他们上辈人的所有期望,都在云岚姝陌和卫峄城两个人孩子身上。

    花无百日红,可他们两人,却也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