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珞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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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灵重九阁

    昕朝天启三十年,宿州篁河南岸决堤,不到半日时间,便有数万人丧生,哀痛震天。同月,月颜国土一处属地,夜间突降一场暴雨,整座城镇皆染上不知名的病疫,药石无医。

    两月后,云州反叛,如星火燎原,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占数座城池。同月,昕朝摄政王率领西路大军迎击,却自立东阑,北辰皇室的地位岌岌可危。——《昕朝末史卷六策》

    夜,笼罩着灵镜渊,清凉的月光,一缕缕的倾泻而下。

    九重灵阁,灵珞族人心中的圣地,此刻却在阁顶,一抹水蓝玄影披风而立,如墨长发飘曳,丝丝银光时不时地闪烁。幽深的眼眸眺望着灯火阑珊下的灵镜渊,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

    此时已是深秋,晚风强劲,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身后,倏忽传来阵阵脚步声,来人停立在她身侧,与她一同遥看灵镜渊。

    “在担心?”半响后,来人率先开口,打破夜色下的静谧。

    她目光侧向来人,“小姨,灵珞族以前的毕摩,是否经历过这种事?”

    来人,正是对她如师如母的绾纾长老,她一怔,不解地问道:“阿绾怎会想起要问此事?”

    云岚姝陌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雕凤刻纹,流碧溢彩。

    云岚绾纾看到她手里的碧色玉佩,面色瞬间一白。

    云岚姝陌顿时了然,“看来吾尊的猜测,是正确答案。”

    “阿绾……”云岚绾纾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解释,话到最后却不知又该说些什么事。

    云岚姝陌负手背对着她,把那枚玉佩藏入袖底,“小姨,有些事,吾尊不插手,只是不想灵镜渊平白起了内乱,让族内的妻儿老小痛失所亲,可那并不代表,吾尊何事都不曾知晓。”

    话罢,她足尖轻点,纤细的身子径直返回九重灵阁,唯留绾纾一脸沉思与欣慰。

    破晓前夕,灵镜渊恢弘雄壮的九重亭宫在蒙蒙天地里巍然屹立,巨石砌筑的城墙矗立高耸,青暗石壁如同最忠诚可靠的侍卫,将九重亭宫围护得固若金汤。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影影绰绰的高楼,隐在薄云霭色里,宁静安然。九重亭宫,仿佛沉淀了百年盛世繁华,万籁俱静。

    天边一抹鱼白,晨曦初露,淡淡的晨光里,呈现巍峨,层层叠叠交错的飞檐和高脊。

    殿宇森森,分外庄严。

    第一遍钟声传来,低沉浑厚,当响遍九重亭宫。

    亭宫大厅里的首位,云岚姝陌高坐,白衣飘飘,端雅冷丽。她的身旁,牧钺翘脚以坐,唇边含笑却不达眼底。

    底下,尽数坐着灵珞族的九位长老,每个人皆是神色各异,或平静又或冷漠。

    高堂下,一名白衣飘飘的青年出列,向云岚姝陌遥遥行了一礼,“毕摩,如今九州浩劫来临,不知毕摩可有对策?”

    她却像是没听到般,目光径直望向门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毕摩。”见她毫无反应,当前先出声的青年面上倏地闪过一抹难堪,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牧钺的嘴角,带含出一丝嘲讽。

    “天枢星主、花裳阁小阁主到。”门外,一声告喊传进屋内,令所有在座的几位长老齐齐突变了脸色。

    他们没想到,当初叛出族中的岳陆,竟敢过来灵镜渊,但也有一些人,听清‘天枢星主’几个字,脸上露出如同看戏一般的笑容,如同波纹一般荡漾开去,深深地印入云岚姝陌眼底。

    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的大戏已到,可身为一族毕摩的云岚姝陌,又岂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如今九州各地战乱频发,天降大怒,唯一可缓解的方法,便只有她登上枂台,再度举行毕摩继位仪式,舞跳九重灵祭。

    她不想理会灵镜渊里心怀不一的族人长老,可也知若自己不平定九州浩劫,她的卫玠,便会过得辛苦。

    她霍地站起身,秀唇中吐出不容置疑的话语。

    “自今日起,灵琅天回归灵珞族,岳陆之事,不得再提,违者,罚入刀山火海受刑百年。三日后,行继。”

    话音一层又一层地传递下去,仿佛阵阵钟声回响整个灵镜渊,所有灵珞族人皆闻言大跪,无论是长老还是其他男女老少。

    一族毕摩,毕生信仰所言,不论对错,他们都只会如令执行。

    也许世人皆为以为他们愚蠢,听从一名女子之言,可那又如何,灵珞族已过几百年仍屹立九州大陆之巅,从天水玉阶分离而出却不受其影响,所凭借的东西,世人自无法想象。

    据传,昕朝开国太祖于泰山主持祭天时,便已曾请灵珞族初代毕摩观礼,那时,那名女子以一曲九重灵祭,向天通达,降下祥瑞。

    可外间的繁杂,却都影响不到云岚姝陌,此刻的她抬眸望向九重灵阁,心性比所有时候都平静。

    她努力过,争取过,最后得到何种结果,皆仍不悔。她看向一旁的卫峄城,两人四目相对,皆露出点点温馨的笑意。在徵朝,她们经历过许多事,早将彼此的心情融为骨血一处,除了两人分离,又怎会畏惧其他事。

    三日时间悄然而过,忙碌在灵镜渊随处可见,万丈枂台,早已收拾妥当,一片花海簇拥,道道馨香弥天。

    “众岫耸寒色,水声山色锁妆楼,四角吟风筝,嬴女乘鸾已上天,星月掩映云曈昽,迎。”

    吟唱之音震传开去,灵珞族人恭敬低头,顺势大跪。

    十八名灵女身穿白衣雪袍,分成两列先于云岚姝陌走上正中间由青砖铺成的道路,她们手持蝶兰芝,阵阵清香袭鼻。

    她们姿容优美,眸光清冷,白袍翩然,宛若一位位降落凡尘的仙子。

    身高相仿,年龄相当,便是面容也有几分的相似,统一梳妆的玄女宛若一个人化作十八道影子。

    云岚姝陌缓步走来,一身白衣胜雪,如墨长发高高束起盘成随云髻,额角纹绘的一尾红萼,衬托得她整个人如同仙女下凡,艳丽如玉之间又纯洁高贵。

    一般而言,顶礼膜拜的女子皆会让人敬而远之,但云岚姝陌另有一股温暖的感觉,不会让人把她当做泥雕木像,她同凡人一般是血肉之躯。

    卫峄城第一次发觉有女子也可以让人忽视她的美丽。

    虽然美丽也有动人之处。

    他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缓缓走来的女子,她一身白色服饰,不如先前簇拥的灵女又飘又轻,白色自有一股厚重感,一般人穿上只会给人以沉重感觉,可云岚姝陌不同,白色只在她身上彰显出高洁无瑕。

    她周身上下不露任何的肌肤,偏偏却给人以万种风情的即视感,素色腰带紧紧缠着她纤细的腰肢,显得她的细腰越发柔韧修长,腰间缀着宝玉,凸显贵气以及古朴的气质。身姿迤逦挺拔,清丽脱俗,步伐轻盈中带着一分稳重,身段婀娜又显得优雅。

    她身上唯一的鲜亮颜色,便是额间纹绘的红萼,灿烂璀璨,妩媚多姿。

    她亦有一双沉静安详若清泉般清澈的眸子,如同站立云端的神女,让人不敢生出丝毫亵渎。

    多年以后,灵珞族史当中,依然会有这场继位盛典的状况描写。

    在场的九州世族,就算鬓角霜白,要归尘土,依然会记得灵珞第二代毕摩,云岚姝陌。

    在他们口中,这场继位本身就是一段传奇,一曲神话。

    后人觉得传言夸大时,他们会摇头惋惜,惋惜传言无法准确地表述出灵珞族毕摩继位时的震撼瑰丽。

    云岚姝陌走上枂台,赤玉般的双足触碰踏地,展袖余弦,不过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找到卫峄城,两人四目相对,卫峄城眼底倒影出她的影子,以及里面不容错辩的温柔和宠溺。

    明明一个位于万丈台下,一个站在高处,云岚姝陌同英俊傲伟的卫峄城并肩而立,不分仲伯。

    肃穆的古乐声响起,九重灵祭之美,美在舞者的赤诚,美在骄阳下的恢弘瑰丽。

    一身厚重的白袍却因为云岚姝陌的舞姿,显得轻盈宛若洪流动,不知何时,她手中多出一把纯然墨色的扇子,白和墨本是世上最纯粹的颜色。

    流动得白色洪流上漂浮着一抹至纯的墨,在这一瞬间,世间再无颜色。

    她的动作舒展而优雅,缓缓展现出柔弱却有坚毅的身姿,女子是由水做成,可也有穿透世间最坚硬岩石的能力。她的腰肢随着乐曲扭动旋转,独特的韵律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视觉。

    在她行云流水般的舞姿中,葱白的指尖若影若现,仿佛天地的玄妙皆在那双指间展现。

    几乎所有人在此刻的心灵上都是宁静,仿佛沐浴着一层神光之中。

    随后,优美的身姿急速地旋转起来,双臂交叠一处,只记得她翻飞和挥动的扇子,遮天蔽日一般驱散了厄运。

    沉静的眸子如同获得神眷,赐福凡尘。

    一曲舞毕,纷纷扬扬的花瓣自天垂落,众人目含仰望,虔诚。

    云岚姝陌美得绝俗,美得纯洁,美得自然,她不必去刻意打扮,不必想法设法地惊艳众人,众人心中早已印上一道她的影子。

    她就是一股清泉,清澈通透,缓缓流淌入众人心中,有如同一段清雅坚毅的梅香,让人感动傲雪绽放的勇气和毅力。到此,世人才明白灵珞族为何会尊其族毕摩为毕生信仰。

    “云岚晏冉之女,天性嘉诚,灵力纯瑕,自即日起为吾族下一任族女,教习之事,由九位长老同心同力。”

    她的声音清凉穿透力极强,如同波纹从天上蔓延开来,别有一股神圣天命所归的感觉。

    “尊我族毕摩之令。”

    灵境渊里,所有灵珞族人盈盈俯下身大拜。

    “三日后,令吾族裔民外出救治九州,由二长老之徒凤珏统率。”

    “是,毕摩。”一身红衣的凤珏深深弯下腰,掩埋心绪,一行一举间悉数表达出自己所有的尊敬。

    她,终究不是他可企及的存在。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灵珞族因其毕摩之命,全体出动去救治九州各地的平民百姓。

    三日后,一场大雨如约而至,浇灌整个九州大地,洗去所有嘈杂。

    可所有人都未想到,隐藏暗处之中几百年的叛族,会因与星宿师的交易失败而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午夜,花蕊迎风飘曳,阵阵清香时不时勾过鼻尖,云岚姝陌轻提裙摆,像很多年前,自己刚来到灵镜渊时在花丛中穿梭来回,让花香染满一身。

    “阿绾。”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达,云岚姝陌稍稍侧首,看着那人一步复又一步地走近她,就像当年般慢慢接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暗毒。

    “停下吧。”在那人未走近之前,还剩有几步距离时,云岚姝陌突然出声打断她。

    端丽的面容极是平静,仿佛两人之间只有几步距离无足轻重。

    莫萤见状,唇边不觉勾勒出一抹笑意,似赞赏又似悲色,她原本秀丽的面孔上,顿现一股寒至骨髓的冷漠,“你,知道了。”

    语句,不是疑问,反而是肯定。

    “吾尊先前一直不明白,当初在如尘谷,晏冉为何像事先得知消息般,于谷底等待吾尊,而在灵崖,吾尊无故忘记无且的存在,大婚之后,他却无端疏远,南荒一战,就算有弄莓和问粤相帮,也本该进行三月之久的叛乱,可又为何极快收尾;从禁地走出后,吾尊在九重灵阁最高层闭关,吩咐灵女照顾好无且,却为何醒来,已身在朔王府。一切,都在你安排之下,对吧,云岚莫萤,或者说,褚瑶炘。”

    夜风刮过,翩翩吹起月白衫摆,莫萤,应该说是褚瑶炘,伸手梳理鬓角被吹得散乱的长发,唇边的笑容,却一直未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阿绾,你会怎么做。”

    她未正面回答,反而抛出似是而非的提问。

    “灵珞族和你们的渊源,无非与四百年前那件事有关,如今也该了结。”

    “如何了结,阿绾,你舍得对我动手吗?”褚瑶炘挑高眉梢。

    “为何不舍?”她侧目去看褚瑶炘,“吾尊和你之间,从来就没有舍与不舍。”随话落,道道花叶飞流径直飞向褚瑶炘,旋转极快,杀意泠然。

    褚瑶炘见状,眸底极快地闪过一抹莫名痛色,她扬手,手中由灵力驱动的梨花带雨同样对上花叶飞流,两者相碰,瞬间飞没。

    两人同时出手,一时间到也看不出高低。却猛地,另一道水线突然插进她们两人之间,硬生生地截分。

    两人见状极快地收手,足尖旋点分开,云岚姝陌轻拢手袖,眸底流露出些许诧异。

    “陆儿。”

    来者,却是岳陆,如今如日中天的天枢星主,巫溪一族统首。随他身后,得知消息的灵珞族人快速赶来,齐齐将褚瑶炘围住,一丝风都仿佛透不出去。

    卫峄城也正掺杂其中,脚步颇为急切,旋即他上前把她半拥入怀,上下轻轻打量,“阿绾……”

    话未完,便被云岚姝陌止住,她侧过身,留下几近一半的身子在他怀里,眷恋信任的姿势,令在场的另外两人悄悄握紧了双手。

    “褚瑶炘,当年的事,是非曲直自有人讨论,吾尊不想多过计较。”话未落,另一番变故却倏地陡生,一股极强的烟紫自右侧猛地袭向云岚姝陌,她心底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放掌把卫峄城推到稍远之地,手心紫色旋现,独身接下那道烟紫。

    两人甫一接触却又急速分开,等到再次抬眸,便见嘴边划落丝丝血迹。

    “阿绾。”两道心切的男音几近重合一起,卫峄城连忙奔到她身边,颇为心疼地半扶住她。

    岳陆见她受伤,双眸顿时蒙上一缕血气。

    “紫气东来,灵力大成的境界。”褚瑶炘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迹,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原来你已去过真正的天水玉阶。”

    回应她话的动作,是云岚姝陌自怀里掏出一枚雕龙刻风的玉佩,“此物,是阿韵交于吾尊,而它,却是代表了褚氏帝家真正的皇族血脉。”

    “云岚姝陌,我最痛恨你,凡事皆胸有成竹的姿态。”随话而去,一道大力极快飞散,让灵珞族众人面露骇然,七摇八晃,无法站稳。

    她闻言,唇边扯出自嘲,“褚瑶炘,吾尊的事,只有师父和无且能管,其余之人,不能,也无甚资格。”

    言罢,手心紫气飞快地袭向褚瑶炘,可令人出乎意料地是她竟却未躲,反而直面迎上,纤细的身子如同断翅叶蝶,径直跌向地面。

    云岚姝陌惊讶地微瞪双眸,身子却像有自己意识般,极快地接住那道下跌的女子身影。

    大口凄厉的鲜血被人咳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云岚姝陌抱住她,却像已然呆傻般一动不动。

    褚瑶炘伸手,缓缓摸过那张端丽的面容,唇边的笑意,一直未散。

    仿佛时光已过很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里面的哽咽,却无法藏住。

    “为何?”

    褚瑶炘摇头,示意她不要去问,口中却反而吐出另一番话语。

    “阿绾,其实早在你幼时,我便见过你,天之骄女,国之绝才,用来形容你再好不过。”话未完,她便猛地咳起来,手中灵力下意识地输送进她体内,缓解伤势。

    褚瑶炘不曾出声,也许是她已无力阻止,亦或者她终不忍见她脸有伤色。

    “阿绾,灵珞族毕摩,是站在九州大陆之巅,承载亿万祈愿的人,她的灵力,是天下苍生的福址,不是任何人争权夺力的工具。可我,却自私地不想你背负……”

    话未完,湛色的光彩便从那双丽眸缓缓退却,原本轻划脸颊的手指亦无力跌落,她,终是无甚呼吸。

    夜风,徐徐吹起些许发丝,一道哽咽,随风翩卷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