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影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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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给我惹了多少事儿

    一场大雪赶着阳历年飘了下来。天空乌沉沉的,大地白茫茫的,偶尔一阵寒风扫过。永东乡的人们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烤火取暖上,没有什么大事都不愿出门。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天气,也是外出务工的人纷纷返乡之时,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大包小包上上下下,大人小孩说说笑笑,大客车三轮车喇叭竟鸣。

    “哇,好靓啊,我还从来没见过下雪呢。”快到站的时候,林月华看着窗外雪景惊叫不断,转过头问,“哥,照相机带回来了吗?”

    “带了。”董翡德低声回答着,继续整理行李。越时接近家乡他的心情越是沉重,没有往常返乡时的喜悦,却多了一份忧愁。上火车站前的兴奋激昂已经化着冷冷的寒冰,他知道,将有一场水与火的碰撞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可爱的林月华对董翡德的坚决态度深信不疑,一路上欢声笑语,满怀着对夫家的好奇、期待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火车门打开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下车的人们大部分是一阵哆嗦。董翡德一手拉住箱子一手牵着林月华的手,快步走出车站。林月华的手开始有些发抖,雪地寒风替代了车厢暖气,温度骤然变化让她寒噤连连,自言自语道:“好冷啊,这里怎么这么冷。”

    “快点走,去坐车,到镇上买点厚衣服。”董翡德说着拉紧了好的手。

    “哎呀……”林月华惨叫一声,一只脚在白雪覆盖的两块破裂的水泥块上崴了,立即蹲了下来。

    “怎么了?”董翡德停下来问,看着林月华手摸着凉皮鞋。

    “我脚崴了。”林月华疼痛难忍地说。

    “翡德,翡德,坐车回去吗?”一个开三轮车的司机问。

    董翡德抬头一看是垸里刘胖子,就笑着说:“要坐车,先去镇上买点衣服,冷得很。”

    司机刘胖子看了一眼董翡德,又打量了一下蹲在雪地上的林月华,笑了笑,说:“那就赶紧上车吧,在前面,我今天只拉你们了。”

    “好啊,走吧。”董翡德把行李箱交给同垸人,蹲下身让林月华趴在肩,背了起来,低着头随同垸人向前走。

    穿过散乱的车辆和人群,来到了一辆三轮车旁,董翡德把林月华放下来,又在他和司机刘胖子协助下让林月华上了车厢。他站在车厢外跟刘胖子用方言说了几句,就跨上了车厢,待把行李箱提上来放好,三轮摩托车就呜呜蜂鸣起来。

    一路颠簸的三轮车上,董翡德紧紧地把林妹妹抱在怀里,低头看着车厢底板,任凭冷风从后背掠过。

    不一会儿,三轮车在一家服装店门口停下来。司机刘胖子停稳车就快速跑到车厢后,放下了挡板。董翡德跳下了三轮车后反林妹妹抱了下来,接着又低头看着地面搀着她走进了服装店。

    “翡德,来买衣裳啊。”女店主笑着说。

    董翡德抬头一看,是同垸的已嫁姑娘张大妹,笑着说:“哎呀,这店是你开的呀,我要两套羽绒服。”

    “没有羽绒服,有丝棉的。从广东回来的?”张大妹边说边看着董翡德扶着的小美女,笑着说:‘咿呀,你马马儿(老婆)长得真好看。”

    “快点拿两套出来。冻死了。”董翡德催促着,转头用普通话对林月华说,“你看喜欢哪件。”

    林月华一进到店里就扫视了一圈,用手指着墙上挂的一款着说:“就要那件。”

    选好之后,店主张大妹扶着林月华到后屋换棉衣,董翡德在店堂坐在小椅上把厚衣服加上去,司机刘胖子站到跟前笑着说:“你那个龟儿的,真行呐,又带个马马儿回来。”

    董翡德摇头摇,笑着说:“回去还不晓得么样说的,都有喜了,寻死寻活的非要来。”

    “也没么事,现在这事儿很多。”司机刘胖子笑着说,“你先把她带回老屋你嬷(奶奶)那里,你自己再回新屋说,这样做比较好。”

    董翡德穿好衣服站进来,说:“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林月华穿好棉服和羊毛裤在店主张大妹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司机刘胖子就招呼她和董翡德一起上了三轮车。

    暖和了的林月华恢复了对这片雪地好奇与喜悦,一路上看着后退去的道路、房屋、枯树和行人,说这说那。到达龙塘村时,远远看着老垸就问:“你家也在那老房子里吧?好靓,像电视剧上的江南古镇。”

    一路沉默不语的董翡德听到林妹妹这么说,就笑了起来,说:“我家就在老屋,喜欢吧?”

    “喜欢。”林月华高兴地笑答。

    “喜欢就好。”董翡德说这话时,三轮车正好经过新公路边的新屋,还好是下雪天,门口没人。

    转个弯就进了龙塘老街,车辙和脚印在白雪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泥灰色。林月华目不转睛地老街两边的老房子,自言自语说:“这房子有多老啊,我怎么感觉回到了古代呢……”

    三轮车七拐八拐地把他们送到了龙塘老垸东北片的房子门前,董翡德的奶奶听到三轮车声音打开发半边门,伸着脑袋望着他们下车。

    “嬷,嬷。”董翡德叫了两声奶奶,就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扶着林月华准备进门。

    “哎哟,龟孙儿,是你呀。”奶奶依旧慈祥的笑容大声说,看了眼陌生小女伢,脸上没了笑,说,“快进来,屋里说。”

    进屋后,奶奶叫他们坐到火盆前烤烤火,然后准备去倒开水。董翡德把林月华扶到椅子上坐着,连忙说:“您先坐,我自家去倒。”

    “还冇吃饭吧?”董奶奶关切地问,“我去做饭吃。”

    董翡德点点头,又对林妹妹笑了一下。不料林妹妹说:“你奶奶问我们还没有吃饭吧?”

    董翡德惊讶地问:“这你也听得懂?”

    林月华笑着说:“有的发音跟白话有点像,我们那儿也是这么说的。”

    “伢儿,你跟我来搬点儿柴。”董奶奶叫声了董翡德,就往厨房里走。

    “来了。”董翡德说着起身走过去。

    进到厨房,奶奶让董翡德站住,举起手就要一巴掌打过去,又悬在半空,说:“你这个龟孙儿搞么子鬼,人家找钱回来,你找俏姐儿回来。哪来的?”

    董翡德小声地简述了一下过程,最后说:“都有喜了,寻死寻活的非要来,我也不晓得么样办的。”

    一听说这俏姐儿有喜了,奶奶就笑起了老眼,小声说:“这样吧,你就让她先住我这边,你吃了饭回新屋跟你爷娘和马马儿好好说。”

    “嗯。”董翡德点点头。

    奶奶提高音量笑着说:“哈哈,这姐儿我一看就喜欢,长得真好。”

    “嬷,我们饿了,您快点捂啊。”董翡德大声说着走出厨房。

    “啊,你们烤一下火,一下儿就好了。”奶奶在厨房里大声回答。

    在堂屋烤火盆前坐下来,董翡德笑着对林妹妹说:“我奶奶说她很喜欢你。”

    林月华捧起双手放到胸前,笑了起来,低声说:“真的?刚才我好紧张啊。”

    “吃完饭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先,我去那边屋里跟我爸妈说说。”董翡德说。

    林月华放下双手烤火,瞪大双眼问:“你不带我去见你爸妈?”

    董翡德拍了她的手背说:“带,怎么能不带呢?我先去做做工作。回头带你去。”

    林月华又笑了起来,说:“嗯,哥,我听你的,我相信你。”

    “好,真乖。”董翡德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明天不下雪了,是不是可以去照相?”林月华又问。

    “行,明天带你好好拍点雪景。”董翡德肯定地说。

    吃完午饭都两点多了,奶奶把对面房里里的老式木床收拾了一下,铺上干净的被子就让董翡德叫林月华过来休息。林月华走进光线昏暗的房间站了一下,在董翡德说这是他小时候睡的床之后,才高兴地睡下。董翡德从行李箱拿出礼物,给了一份奶奶,就提了几大包礼物往新屋走去。

    在见到奶奶之前董翡德一路上还觉得挺为难,事情并不像他给林月华承诺得那么简单。知道奶奶的态度之后,董翡德的信心和勇气又上来了。踩着斑驳的雪地,董翡德一步一个措辞,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他决定,什么都可以说,就是闭口不提得了马奶奶遗产的话。说出了这天大的财产,他媳妇儿和她娘家就不那么轻易放手松口,事情也就会变得更麻烦。就像马奶奶信上说的,只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到新屋时,两手已经冻得发麻,在门边上放下礼物时就听到爸妈和他老婆孩子在堂里里烤火,聊天、戏闹,董翡德站着叫开了门。

    进了门,一家人都站了起来,笑脸相迎游子回乡,四岁多的女儿跑过来边喊“爸爸”边拉着礼物袋子。董翡德放下礼物袋,一一分发。他爸关上门,重新坐到火盆前,看着大家高兴的样子他心里也像往常一样的高兴。

    看完礼物,大家又都围坐到火盆旁,董翡德坐下来拉近女儿,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就伸出冰冷的手在火盆上面烤。

    他爸在就着炭火点着了一支烟,抬头问:“这回出去找得怎么样?”

    “都没找到。人也没找到,钱也没找到。”董翡德平静地说。

    “冯石开真的跑不见了?”他妈问。

    “深圳那么大,怎么找啊。”他媳妇儿说。

    “上次广东那边让村书记和镇派出所的去保人是怎么回事?”他爸问。

    董翡德一听笑了起来,说:“哎呀,你莫说,真把搞死。”

    “到底么回事?”他妈好奇地问。

    “查证件啊,把他抓走了,结果把钱也带走了,害得我讨了好几天的饭。”董翡德说话的语气有点重。

    “你还在外头混不开呀,还讨米要饭。”他媳妇儿说。

    “你晓得个么事。”董翡德转脸看着媳妇说,“你以为深圳那么好混的呀,他带着钱被抓走了,我也没带多少钱,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事做。不说了,最后算是找了工作。”

    “那你这么早回来做么事?”他爸问。

    董翡德想了一会儿说:“没找到冯石开,不得提前回来说一声啊。”

    “写封信不就完了吗,给村书记打个电话也行啊。”他妈说。

    “长途电话好贵的吧,好几块钱一分钟。”董翡德说。

    “是不是还有其它的事?”他爸问。

    “带了多少钱回来?”他媳妇儿问。

    “带个鬼,上班才两个多月,吃喝用,还有车票,除了这点东西,就剩几百块钱了。”董翡德像平常一样笑着说。

    “真是没得用。垸里出去打工的人个个都带好几万回来了。”他媳妇儿说。

    “这不是要帮忙找冯石开嘛。”他妈说。

    “是呀。人没找到人,钱也没找到钱,今年就荒过去了。“董翡德说着缩回手摸了一下正坐在膝盖边吃东西的女儿的脸蛋。

    他爸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进火盆,说:“找钱的事明年再说。你一会儿去看看老冯。”

    “是啊,好造孽的一家人。”他妈说。

    “你两个赶紧去煮饭。”他爸叫他妈和他媳妇儿去厨房。

    等他妈和媳妇儿带着女儿去厨房的时候,董翡德就放低声音说:“爷,我跟你说个事。算了,还是黯点儿再说吧。”

    他爸听这口气,就瞪着眼睛低声说:“么子事,还不能现在说?”

    “走吧,我去冯石开家,您去我嬷那里,就知道了。”董翡德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出了门,他爸拉了他一下,说:“现在说。”

    董翡德大声说:“我要离婚。”

    “什么?”他爸停下来一巴掌扇过来。

    董翡德一闪,没打着,说:“不离不行,那姐儿肚子都大了,检查可能是个儿子。”

    “怎么不写信提前说一下呢?”他爸说着,继续往老街上方向走,一会儿又说:“你这个龟儿的呀,尽给老子找事。”

    董翡德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他心想,他爸听到有了孙子,应该不会怪他了,这年头不是计划生育管得紧嘛。

    走了一段路,董翡德停下来,等他爸走近了,就笑着说:“这样生个伢儿,就不用罚款了,省了好几万呢。”

    没料他爸说:“省你个头,叫我们以后怎么做人呢,垸厦的人都怎么说呢。”

    董翡德笑了起来,做了个鬼脸说:“管那么多,将来我们住在深圳。”

    他爸又是一巴掌要扇过来,没打着,说:“你这个龟儿的,心子这么坏。一点都都不像我。要住深圳你们去住,我还是住屋里。”

    “那你和我姨跟她说。”董翡德说。

    “要说你自己说,我们才懒得管。”他爸语气狠狠地说。

    “那不又要搏嘴吵架?”董翡德问。

    “那是你的事,吵死一个少一个。”他爸说着迈开大步向前走。

    到达龙塘中心老街的时候,就分开了,一个往东北方向,一个往西南方向。

    下雪天天黑得早。董翡德从冯石开出来回到奶奶家时,他爸还坐在火盆边跟奶奶说话。脸色没那么难看,显然是经过了观察并研究了一阵子。他看林月华睡着了,就像没事儿一样围着火盆坐下来。

    “不说别的,就看在这个姐儿肚子里的孩子的份儿上,不能让这个姐儿走了。至于离婚的事,还是等她生下孩子,看是儿是女再说。”他爸说。

    董翡德一听就不高兴,说:“怎么能等呢?生下来要上户口,怎么办呢。”

    “没有多大个事。过年过落的不能弄得两边都不高兴。”他爸说着,又伸出指头敲着董翡德,摇摇头说,“你这个龟儿的,尽搞瞎事。”

    “有种像种,无种不乱生。跟你一个样儿,年轻时候给我惹了多少事?还说你儿子。”奶奶对着她自己的儿子说。

    董翡德听了大笑起来,他爸狠狠盯了他一眼。

    这时董翡德的媳妇儿推门进来了,说:“饭做好了,都过去吃饭吧,嬷也一起去。”

    “伢儿,我就不去了。叫你爷和翡德去。”奶奶说。

    董翡德和他爸赶紧起身,突然他媳妇停住脚步说:“那边房怎么亮着灯呢?屋里有客呀?”

    “哪有什么客,不是忘记关。”董翡德说着拉着他媳妇要往外走。

    “我等一下儿要在里面洗澡。”奶奶说。

    “走吧走吧,大冷天的,一会儿菜就冷了。”他爸说着就出去了。

    听奶奶这么说,他媳妇也没再追问,就一道回新屋吃晚饭。

    吃完饭,他媳妇儿打来洗脸水让他洗脸洗脚睡觉。董翡德心里一直都牵挂着林妹妹,洗完就穿上鞋,对媳妇儿孩子说:“你们先睡吧,这么早,我去嬷那边坐一会儿就回来,她说有话跟我说。”

    “那你早点啊。我看电视等你。”他媳妇说。

    “太晚了你们就先睡吧。”董翡德说着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在一楼堂屋要出门时,他爸给他拿了手电筒,说:“去那边拴好门啊,你以为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傻子啊,这一回来就对她冷冷的,她能看不出来?”

    “好吧。”董翡德说着,点点头就出门了。

    董翡德叫开了奶奶的门,说他今晚就住这里了,奶奶摇头摇头没说什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这么折腾了一天,董翡德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累了。林月华则睡了一觉醒来了,等董翡德躺进被窝里,就开始说话。说她一想到明天要见到爸妈和他媳妇儿,心里紧张得要命。董翡德就说他爸已经来看过她了,她睡着了,爸说挺好的呀。

    关上灯,在雪夜翻云卷雨一场之后,屋外响起了咯吱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有人敲门。董翡德低声对林妹妹说:“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