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影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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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该来的总会来

    公历:1998年10月6日;农历: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六日;天秤座。

    戊寅年,辛酉月,丙戍日。宜:嫁娶……

    这肯定是个好日子,冯石开全家已经做好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准备来迎接这一天的到来,酒肉水果蔬菜的丰盛程度绝对超过了大过年。当垸里白胡子老风水先生帮他家择了这个日子的时候,消息就很快传开了,全垸人都为他高兴,不少乡亲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因为按照当地风俗,订婚了就离结婚不远,冯石开就不会打一辈子光棍,老冯家也就不会绝后。

    天公也很作美,一连多日的秋风秋雨从昨天就开始转艳阳高照,空气格外清新,老街老巷里樟树和桂花吐出来的香气四处弥漫。古老的龙塘垸有着近千年的历史,据说自南宋时期就因大量的外来人口开始在这里经商定居下来。纵横两条老街上的青石板上刻下两溜车辙印槽,每逢雨天就自然形成小股水流往老街中心的水塘里流淌。几百幢的徽式房屋以两老街为中心摊大饼式铺开,一团一团的老樟树和金桂穿插其中,白墙黑瓦,绿树碧塘,让这里时时散发着恬静自然的古典气息。建国后,新修的公路避开了这里,经商或开作坊的家庭先后搬到新路边,龙塘垸里的祖屋就渐渐变成老人和务农家庭的栖息地,不再有车水马龙和商贩叫卖的嘈杂,却留下诗画家青睐的惬意家园。

    龙塘垸虽然是杂姓,但千百年来形成的团结与平和气氛,甚至超过了那些同姓垸厦,过年过节或者大事要事或者红白喜事之时,只要在家的人都会像赶戏场一样来到有事的地方,动手动脚,动嘴动舌,帮忙或者帮倒忙。

    早饭过后,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位于垸厦西南角的小三间小平房。冯石开的父亲一大早就把屋里屋外前院后院打扫干净,还在狭小的后院厨房边上临时架起一口大锅,现在就等近邻吃完早饭再上他们家借方桌和条凳。他母亲也屁颠屁颠儿地把碗筷和酒席食材清洗分类放好,摇动着高低步来回检视着还漏了什么。先到的几个青壮年在老冯的简要说明下分头去近邻扛方桌条凳,几个会做酒席菜品的中年妇女就走进后院动手准备今天的每一道菜,倒是把说话就嘴角流涎的女主人支到一个小椅子坐阵指挥。虽然经常听错,但也激发了几个女人的笑语欢声。

    屋里屋外摆满十几口方桌的时候,无所事事而只等开席的乡亲就四个一圈地打起了扑克。按照惯例或者说今天的喜事确实鼓舞人心,村组干部也约齐到场围起了一桌。支招的、暗示的、搞笑的、不平的、赢了的、输了的……热闹声在村外可闻。

    等到临近正午的时候,也就是常规开席的饭点儿,前院的扑克游戏声渐渐停了下来,后院里的柴火也处于碳火保持状态,忙碌了好一阵的厨娘们也都拉了板凳坐等起来。冯石开的父亲像侦察兵一样每隔几分钟就去东北路口观望,随时准备好架式迎接。

    “这么迟还没来,上街下县都到了,不会不来了吧?“

    人群中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全场气氛立即凝固起来,乡亲们你看看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接下一句。

    “不会的!“老书记放下手上一把好牌,站起来像开会宣誓一样高声说,”那个山旮旯的垸厦好远的,前一阵下连雨估计路也不好走,肯定要来得晚一些,大家就再玩一会儿。“说完继续打他的一手好牌。

    接下来,一些人继续若无其事地玩扑克,还有一些人就低声谈论开了。

    “前一阵子是听说邻乡的某家结婚的那天没接回来新娘。”

    “莫瞎说。这么难的人家,这么造孽的后生伢,说什么老天都会成全的。”

    “现在的女伢很现实,这样的人家确实难找媳妇儿。”

    “再现实又么样,听说也是个瘸子,冯石开配她那是多得多。”

    ……

    此刻,冯石开正在匆匆返回的路上。

    今天一大早,冯石开翻身下床之后,三下五去二地完成洗脸刷牙,拿起那面旧镜子稍稍整理一下昨天理好的发型,囫囵吞枣地扒完两碗饭,推出那辆跟了他第一次相亲时买的旧自行车,出门一个跨步,就往东北方向的山区进发了。

    尽管他差不多整夜没睡着,可是一想起来就有兴奋的那股劲儿让他骑行几十公里就不觉得累,连一口水都不用喝。从龙塘垸到山脚下虽然都是大路,但前一阵子的连雨天让路上充满着泥泞和小水洼,还好昨天大太阳晒了一天,沿着众人骑行的路线骑起来还比较流畅。但就算他再紧赶慢赶再用力蹬踩,所花的时间还是比平常要久一点。等赶完后面那十几公里十八弯的山路到达山窝窝垸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点钟了。头上的汗水从前额、鬓角和后项不断往下流,西服底下的新衬衫早就湿透了,他全然不顾而一心赶路。他只怕女方等行焦急,也担心回程太晚,尽管下山所要的时间是少得多。

    山村的房屋高低错落,自行车只能停在垸门口的稻场上徒步进去。当他按照前几天相亲的路线到达女方家门口的时候,眼前看到的跟他一路想像的有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顿时愣住了:大门紧锁着!

    等冯石开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台疯狂运转多时却在某一刻嘎然而止的机车那样,浑身散架了。顺势在门墩上坐下来,低头看着地上的沙土,呼呼地喘着粗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似乎见过的老婆婆站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老婆婆看着眼前这个后生,从上往下又从外往里打量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她觉得有点惋惜,看这后生的外表长相挺端正的,只是那有点黝黑的脸上过早地出现几条细纹,看起来不像是个刚进入三十岁的人。一头刚刚理过的头发虽然经过汗水的浸泡但依然没乱,湿透的白衬衫与胸部贴在一起,肌肉的力量很自然的透露出来。感叹多么实在的后生娃啊,只可惜遇上这事儿。

    冯石开抬起头的时候,那老婆婆就端上一碗水递过来。他连忙起身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那老婆婆收回碗并示意他往回走。此时的冯石开也没了主意,便跟着老婆婆往回走,走过女方家门口之后就听见老婆婆对他说:“伢儿呀,在你来的半个钟头以前,媒人在这家门口破口大骂了好一阵子,我也才知道你这个事儿。媒人临走时跟我说了一句,让我见到你时跟你说说,她说她是不好意思见你了。这家人确实有点不像话,定好的日子说变就变,起码也应该提前跟你们说一声,你家里还摆了酒席来招待亲戚吧,这酒桌都摆了,客也到了,姑娘家却接不回去,让你怎么回去交待呢?不过,伢儿,你还年轻,好姑娘有的是,也就不要在意这一家了。再说,你爷娘年纪都大了,你爷脾气不好,娘又中过风落下个腿脚不便,若再把这个瘸子姐儿接回去,再生几个细伢儿,你一个人做事养活他们四五个,将来的日子也是难得很啊……”

    话到这里,冯石开已经走到垸门口了,很有礼貌地跟老婆婆打招呼道了个别,立即推起自行车就往回赶。那老婆婆说的话他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他只是觉得很伤心,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觉得没法回去也没脸回去跟父老乡亲们交代。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在家等着自己带着新媳妇她一家人回呢。那老婆婆可能不知道这是他冯石开的第n次相亲中唯一应允办酒的一回,若连这个瘸子姑娘都不愿嫁给他,他真的不知道还有哪个姑娘愿意……

    深感对父母乡亲们的辜负和对婚姻绝望的情绪一路笼罩着他,飞奔往回赶的唯一念头或说使命说是要第一时间让家里人知道这次酒席又办不成了,免得大家在屋里苦等急盼。

    日头有点偏西的时候,冯石开终于出现人们的视线中,他在龙塘垸东北路口没有碰到他父亲,他父亲此时恰巧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忙着安抚那些站着或坐着苦等的乡亲们。大家见到冯石开独自一人回来,僵硬着表情,一言不发地丢下自行车往屋里冲,不自觉地给他让让出一条通道。很多人也都大概明白了什么情况,一些叫骂女方的声音也就在屋外扎堆起来。

    人们都以为冯石开冲进屋里是要及时通知后院的厨娘们,没想到他转身走进了后房,“啪”的一声关上房门。快速扫视了后背房里摆放的农具农药,上步蹲到墙角,抓起一瓶敌敌畏,拧开瓶盖,脖子一扬,咕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