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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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回忆

    此刻,田甘霖静静地躺在田德忠旁边,天还没有黑,一抹朦胧的暮色夹杂着昏黄的光线投进了窗户里。田甘霖凝视着躲在窗帘后面的晚霞,幻想着酒店楼下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他有些茫然,也有些伤感。

    转眼之前,母亲已经离开自己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时间像海水一样,卷走了田甘霖失去母亲的痛苦,失落,绝望,愤怒,沮丧,自卑和孤单,回忆越来越像泛黄的旧相册,一页一页地被他亲手翻了过去。母亲给他穿衣服的情景,母亲带他去医院的急切,母亲送他上学的忧虑,母亲盼他回家的渴望,那一幕幕,一出出,像一场舞台剧一样,当帷幕轻轻落下,垂在地板上,所有似曾相识的场景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有时候,田甘霖会忍不住埋怨自己,他觉得有些过于残忍,仅仅是二十年的时间,失去母亲的伤痛就已经被时间轻柔的手指抚摸的无影无踪。每一次,当他看到别人白发苍苍的母亲,也会偶尔想起那个美丽贤惠的女人,那个给了自己生命,却来不及等他长大,就匆匆离去的女人。他爱,他想念,他痛不欲生,他悄悄地合上关于母亲的记忆,直到记不清她温柔的眼睛,和娴静的笑容。

    在田甘霖的记忆中,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在他的生命里逐渐淡化了。于是,这让他觉得更加恐怖,他害怕父亲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离开他的世界,除了偶尔在他记忆的海水中泛起几个泡沫,卷起几多浪花之外,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暮色越来越重,酒店遮光窗帘上面落下了斑驳的黑影,仅存的一丝光线从两块窗帘的缝隙中探了进来,又迅速地向外退去。很快,夕阳的余光变成了一个圆点,在窗户上轻轻弹了一下,迅速地掉到了地平线以下。

    田甘霖没有开灯,他在昏暗的房间中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父亲熟睡的模样,想象着明天的检查结果。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如果肿块是恶性的,你该怎么办?你会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这样想着,绝望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无声无息地向他靠近。他感到天旋地转,浑身乏力,竟然不知不觉地跟着父亲的呼吸声走进了梦里。

    田甘霖独自一人徘徊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他所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被一条又黑又粗的铁链锁了起来,他一间一间地挨着敲门,房间里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动静。

    “医生——,医生——,开开门!”田甘霖终于找到了给父亲检查身体的医生的办公室,拼命地敲着门。

    突然,一位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女人惊慌失措地朝他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说:“你是谁?赶快离开这里!”

    “医生,医生,你别走,我想问一下……”田甘霖一把拽住了女护士的手,大声地哀求着。

    “别问了,什么都别问了,快逃命吧!”女护士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跑累了一样。

    “为——为什么逃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田甘霖被女护士的表情和语言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道。

    “昨天那个病人,田,田,田德忠,已经被诊断为肺癌,他可能活不过这个星期了。所有的医生都说看不好他的病了,他们都逃跑了。”

    女护士说着眼睛里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狠狠地甩开田甘霖的手,说:“快跑吧!他的病治不好了!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女护士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来回穿梭着,像《天龙八部》里面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却可以瞬间致人于死地。田甘霖拼命地捂着耳朵,“啊——”地大叫了起来。

    “甘霖!甘霖!你醒醒,又做噩梦了吗?”

    田甘霖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正站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他,和小时候的情景一模一样。田甘霖看着父亲耳畔密密麻麻的白发,一把抱住了父亲,鼻子一酸,几滴眼泪悄悄地滑落在父亲的肩头。

    “梦到什么了?又梦到你妈了吗?”

    田甘霖机械地点了点头,说:“我妈说,你的病不严重,很快就好了。”

    “那当然,你看看你爸这身体,硬朗的很。放心啦,好好睡觉吧,明天结果一出来,让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们就回家。”

    父亲强颜欢笑的表情,让田甘霖更加心痛,他回想着梦里的情景,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

    田甘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将天空笼罩了起来,楼下暗淡的太阳能路灯光和闪烁的霓虹灯光从两块窗帘的缝隙间微微透了进来,马路上各种吵杂的声音也隐约飘了进来。田甘霖听到各种频率的汽车鸣笛声,急促的,悠长的,反复的,单调的。他突然有点想家了,不知道袁晓娟明天的教案备好了没有,不知道儿子今天的家庭作业写完了没有。对了,客厅里新买的绿萝和白掌该浇水了,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忘了叮嘱袁晓娟。

    想到这里的时候,田甘霖掀开被子下了床,从父亲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烟点燃,说:“爸,我下去抽支烟,很快就回来。”

    “你就到房间里抽吧,外面有风。”

    “没事!酒店房间不让抽烟,我很快就回来,你先休息会。”说完,田甘霖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没有下楼,而是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拧灭了烟头,掏出手机,给袁晓娟打了过去。

    手机刚刚接通,田甘霖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晓娟,我刚在酒店做了个梦,梦到医生说咱爸的肿块是恶性的,治不好了。”

    “不怕啊,梦都是反的。放心啦,爸肯定没事的!”其实,袁晓娟一整天也忧心忡忡的,下午给学生讲课的时候,还把一个英语单词讲错了。但是,她除了安慰田甘霖,什么都做不了。

    “嗯嗯,但愿没事。可是——,可是我好怕……”

    “别怕,还有我和儿子陪着你啊。没事的,你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了。”

    “嗯嗯,对了,客厅里的花需要浇水,你浇了没有?”田甘霖看到酒店窗台上摆放的植物,突然想起了自己家里的花。

    “放心了,我中午已经浇过了。”袁晓娟像安抚孩子一样耐心地安抚着田甘霖。

    “那就好!”田甘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月光皎洁,像透明的纱幔一样从天空中飘了下来,落在他湿漉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