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路Circuit
字体: 16 + -

第21章 (21)遗恨

    程臻实在不忍心看着老约翰带着那么深切的遗憾离世。如果把这个病案交给洄鹭,她会怎么做呢?他猜想,沈洄鹭会让老约翰最终找到那棵巴掌树和糖果罐,将妻子的骨灰和那么多年织给亡儿的袜子统统埋在树下。这或许是能让老约翰告慰终老,但他此前二十多年来一再蹉跎和失望的生命轨迹却丝毫没有磨灭。程臻暗下决定,这次要由他亲自上阵。

    这是一个宁静怡人的清晨。昨天晚上,老约翰圆满完成了为时两天的音乐分享会,这其实就是一场对老乐迷的回馈和老朋友间的聚会。安妮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靠在角落里看着他,静静听了两个晚上。只要有安妮在,老约翰才能安心,已抖得不受控制的手又能弹奏出行云流水的音律,松弛老化的声带又能震动出岁月赋予的韵味。

    今天安妮似乎很有精神,虽然昨晚忙到深夜两点才入睡,但今天早上六点多就醒了,而且气色很好,兴致也很高,她要老约翰抱着她到落地窗边晒晒太阳。也许是因为行动不便,每天睡了吃,吃了睡,老约翰觉得安妮又重了一些,他一边抱起她,一边笑她身上震颤颤的肉越来越像啫喱,说她曾经只像棉絮那么轻。

    老约翰小心地将安妮放在窗边的躺椅上,就着阳光端详她的脸。虽然她的眉梢眼角已经写满年月的痕迹,但也多了一份恬静安适的底蕴,皮肤也依旧白皙饱满不失光泽。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安妮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眼。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坐在窗边晒太阳了,我想好好看看你。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面黄肌瘦,病得很重,把我吓醒了!幸好只是一个噩梦。来,让我看看。你还是那么美!”老约翰由衷地赞叹。

    安妮的脸畔当即飞上两抹红霞,满脸的皱褶都收不住满溢的幸福。只有一生都浸润在丈夫宠爱里的女人,才会到了色衰颜老的年纪,也还能葆有少女特有的那份羞涩。“都那么老了,还美什么?”安妮笑着嘟囔,“以前那才叫漂亮。你把我们的糖果罐拿来,我突然很想看看以前的照片。”

    老约翰对于安妮的要求,向来是一刻都不敢怠慢。他屁颠屁颠地把糖果罐取来,殷勤地把盖子打开,却赫然看见罐里放着的不是他们的老照片,而是一堆白灰,吓得他把糖果罐摔在地上,罐里的照片也随之洒了一地。

    “哎呀,人老手也哆嗦了……”安妮笑着嗔怪了一句,想弯腰去捡,老约翰赶紧把她扶正,自己俯身蹲下收拾。他甩甩头,定睛确认地上的都是他们的照片,才松了口气,麻利地把糖果罐和照片捡起递给安妮。

    安妮满足地翻看着照片,从里面抽出一张在伦敦眼前拍的递给老约翰。“这是你托人找到我之后,约我来伦敦眼玩拍的。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吧。”

    “嗯!我还带着空的糖果罐,要你再把糖果罐塞满。”

    “狡猾!”安妮轻轻捶打了一下老约翰的胸膛。“你再看这张。”她又抽出一张她穿着白色蕾丝长裙,手捧一束天堂鸟,依偎着约翰的照片,“虽然那天只来了几个朋友,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没有想到,应该说我从来不敢想,我们居然会结婚。”

    “但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会有这场婚礼。”

    “我不信。”

    “因为我看你的第一眼,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知道这辈子想要什么。”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坚定。”安妮充满感激地握住老约翰的手。

    “你的手怎么那么冷?衣服不够吗?”老约翰赶紧把放在床边的晨衣拿来,给安妮披上,再把安妮双手裹在掌中来回摩挲。

    “可惜我们没有孩子,我身体又不好,照顾不了你,还要事事依靠你。”

    老约翰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孩子没了,只是说明我们没有缘份,你不要自责。何况,我有你就够了!”

    安妮一怔,不解地问:“什么孩子没了?根本从来没有过。朋友叫我们去找医生看看是谁的问题,你说什么都不肯。不过也不用去看,肯定是我的问题。我身体太差了。”安妮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又犯困了吗?昨晚睡得太晚了。”老约翰被安妮说得有点发懵,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本能地关注着安妮的任何变化。

    “嗯,好像有点累了,抱我回去躺躺吧。”安妮的眼皮也开始往下耷。

    老约翰舒了舒腰,又抱起安妮。安妮好像没有使力,变得更重了。老约翰步履沉滞地往床边挪,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才终于走到。他艰难地把安妮放平,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熟睡的脸,那么平静,那么安详,他竟突然被一种绝望的恐惧紧紧抓住,他觉得安妮像是要这么永远地睡死了。他轻轻推了推安妮,她没有丝毫反应,一股钻心的痛迅速弥散他的全身。他疯狂地摇晃安妮,但安妮就像和外界隔绝了一样无所感知,只是安静地保持着她的恬适。他的心越来越慌,他并不是恐惧安妮就这样不告而别,他对这一天早有心理准备,他恐惧的是她那了无牵挂的样子。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总觉得安妮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嘱托他,或者是安妮已经嘱托过而他却忘了,他亟需安妮的提醒和指示!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以忘记?他抓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以为这样就能把那件事在大脑深处提拎出来,但事实上却只能让大脑内那片晦涩不明的混沌更加淀塞。

    程臻无措地看着老约翰的脑电图和心电图波纹在疯狂混乱地窜跳,全然不知所以。程臻立即近前观察,只见老约翰的眼珠在飞快地转动着,蓦的,他睁开眼睛,像在寻找着什么,目光中透出一种望眼欲穿的渴盼,红血丝伴随着他快速的眼球运动悄然布满他的双眼。突然,他张大嘴巴,就像是他无数次掘开的绝望的坑洞,洞里传来一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作最后的忏悔:“对不起,我忘了!”紧随的回响是一声声呕出灵魂般的恸哭。哭声戛然而止,随之传来心电监护仪再无任何波纹跳跃的空泛长鸣。

    深夜,程臻把自己蜷在绒毯里无法入睡,老约翰临终前的困惑和挣扎久久挥之不去。大脑会根据过往经验和即时刺激自行搭建新的回路,发展出一条背离原定目标的新路向,并不是全然受他掌控的,有那么多先例在前,他居然还会那么大意地忽略!他不断地责问自己,怎么会那么自信、那么主观!如今恨错难返,也为时已晚了。

    沈洄鹭躺在程臻身边,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温柔地抚触着他的头发。“医生不可能挽救每一个病人。你既然选择做医生,应该很清楚这点,也应该有这样的承受能力。”

    “如果我尽力了,我不会这么放不下!”

    “你已经尽力了!你一直都尽力给他们留下最好的记忆!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

    “我明明已经把他进入新世界后的记忆全部抽掉了,为什么他还会有那些残留片段?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出了错!”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鸿篇巨制,每个章节环环相扣、因果相连,只要不小心漏掉一个细节,都有可能造成那个人记忆的错乱。而且,我觉得,有一些记忆信息不只储存在大脑皮层,而是已经入骨透髓,植根在每个细胞里。就像刘树根记恨了一辈子,老约翰找寻了一辈子,可能这种记忆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本能,根本没法抹杀掉。”

    程臻似有所悟地抬头看着沈洄鹭。“所以,你从来不会大刀阔斧,只作小修小剪。你早知会这样,是吗?你怪不怪我瞒着你?”

    “我妈曾经跟我说,后果肯定是后知的……

    “所以一定要去试!”程臻自然而然地接了下一句。

    “又似曾相识吗?可能我妈也跟你说过。”沈洄鹭故作轻松地戳了戳程臻的咯吱窝,想缓和一下气氛,但程臻还是沉湎在懊悔当中。沈洄鹭轻叹一声,又继续说:“她说,先见的那叫预言,没试过的那叫猜想。所以,我怎么可能一早就知道呢?虽然我是有我自己的想法,但不代表那是对的。自从跟你合作以来,我就经常在想,如果我记忆里的不是我沈洄鹭的故事,而是你程臻的故事,那我究竟是你还是我自己。我也还没想明白。其实,我很想你能验证,你才是对的。”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程臻觉得脸上一片火辣,不禁把头埋得更深。

    “那也至少知道答案了!”沈洄鹭捧起程臻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

    程臻凝视着沈洄鹭那双解人愁困的眼睛,突然很想听听她心目中的答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沈洄鹭转了转那双慧黠的眼珠,似乎对于程臻的好奇早有准备。“我会……”程臻闭上眼睛,跟随着沈洄鹭的叙说,进入她的世界里,想象那一幅幅天马行空的画面:

    老约翰放下铁铲,垂头看着地上的“千疮百孔”,今天依然一无所获。他捶了捶已有点直不起的腰,费力地坐下,背靠着一棵树干足要二十人才能合抱的猴面包树。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他已看过上万次的素描,摊在地上,看得发呆——这棵巴掌树到底在哪里?真的那么像糖果罐的那只手掌吗?会不会已经被人砍伐了?突然,那张皱纸不断放大延伸,从二维的平面变为三维的立面,继而包裹了他的整个世界。那棵他找寻了二十多年的巴掌树,此刻就近在眼前。他兴奋地冲了过去,使劲拍打那粗实的树干,树干立即回以他真切的痛感。他想也不想就拿起铁铲要在地上挖,但地面却坚实无比,不管怎样铲怎样撬怎样锄,愣是纹丝不动。就在老约翰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背包不知为何鼓动得厉害,一拉开拉链,里面的毛袜即倾巢而出。每双毛袜的线结自动解开,再被抽丝拉出,还原成一条条色彩各异的毛线。毛线按照安妮手绘糖果罐上的衍纸技法自行卷曲盘结,再拼贴造型,分别变成吉他、萨克斯风、键盘、小提琴和手风琴,剩下的则变成一个个叠加的直角,拼成一条通往天际的长梯。老约翰毫不犹豫地拾阶而上,等在尽头的正是他时刻惦念的安妮。他老泪纵横地向安妮忏悔没能完成她的嘱咐,安妮却温柔地笑说,她怕自己走后,她唯一牵挂的人会失去了生活的寄托,所以才编出了那个要求。其实没有孩子,没有树,有的只是她希望爱人能好好活下去的自私的夙愿。

    “我只是刚刚想了一下,可能并不完美。安妮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但老约翰为了这个要求受到核辐射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不过,既然老约翰把安妮的要求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他已经完成了安妮最大的心愿,估计也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的健康吧。”沈洄鹭狡黠地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程臻心悦诚服地吻了吻沈洄鹭的额头,心中的激荡甚至冲散了此前的阴霾。

    “心情好点了吗?有兴致看我的杰作了吗?”

    “你又搞了什么破坏?”程臻无奈地挠头以安抚自己即将被撩起的毛躁。

    沈洄鹭鬼灵精地眨眨眼,径直跑去关灯,室内霎时昏暗,只剩天幕上点缀着大大小小、荧荧绿绿的星星微光。“我觉得我们平时看的银河太远了,所以我把我们的距离稍稍拉近了一点,现在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了。喜欢吗?”沈洄鹭真的伸直手去触摸,好像双手已浸在银河中接受星光的洗礼。

    程臻没有回答,只是再在她脸上印上一个纵容的吻。虽然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恋爱,但他也很清楚,男人不可以拒绝女人热衷而男人不懂的浪漫,尽管这女人又一次踩到了能让他抓狂的底线,他也毫不在乎。

    “你看那一颗。”沈洄鹭指着他们头顶上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六角星,“那是我的家乡。”

    “难怪你的脑回路那么奇怪,原来是外星人。”程臻最喜欢听沈洄鹭跟他瞎掰故事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我肯定是被召回我的星球了。你会不会找我?”

    “为什么要提那么可怕的假设?”一想到她会突然消失,程臻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底会不会嘛!”沈洄鹭执拗地要他的答案。

    “当然会!”看来女人在这方面的执着,连外星人也不能幸免。想到这,程臻不自觉地笑出声。

    “真的吗?你真的会找我?”

    除了浪漫以外,假设,是女人大脑里另外一条男人难以通达的回路,但不管怎样难以理解,都绝不能敷衍应付。程臻很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地向她袒露了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些话是他以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表白的。“在还没有认识你之前,我相信地球绕着太阳公转是绝对的真理。但在认识你之后,地球如果不绕着你的星球公转,我反而觉得是不正常的。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就永远找不回自己的运行轨道了!”

    “我的星球那么远,你打算怎么找?”沈洄鹭继续给程臻出难题。

    “地球能源不足,联合政府肯定有移民外星的计划。到时,我就去骑劫一架宇宙飞船。”

    “能用飞船转移的肯定都是精英,还会有重兵把守,你斗得过?”

    “我可以智取——控制他们的思想。”程臻得意地指了指沈洄鹭的脑袋。

    “那好!”沈洄鹭满意地吻了吻程臻的唇,“记住,一定要找我!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如果你真能找到我,我就把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

    “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别说得好像有预谋玩失踪一样!不如我们商量一下,如果你真要回你的星球,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会治病,可以申请技术移民。我跟你回去做二等公民,好不好?”程臻觍着脸,把头埋在沈洄鹭肩窝里央求。

    “你没护照。”沈洄鹭故作厌烦地推开程臻。

    “宠物不用护照。”程臻又赖了过去。

    “你是宠物吗?你怎么证明?”

    “宠物最喜欢舔主人了!”程臻三两下就褪去了沈洄鹭的衣物,吻遍她每一寸肌肤。他要在她星球的见证下,首先证明自己对她最炽烈的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