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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巴掌树

    继游博闻后,程臻和沈洄鹭又接连合作了几个案例,病人也都宽慰而终,但沈洄鹭始终坚持自己的那一套,只肯修剪细枝末节,不愿撼动主干根基,病人此前受的苦遭的罪在他们的记忆中分毫未减,只是临了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释放或解脱,这似乎与程臻的初衷有点相左,可碍于操刀的是自己心爱的人,最终的效果也都不错,他也不好发作。

    这一天,有一位落魄潦倒的老人被送来他的诊所。程臻医生愿意接济穷人的声名早就传扬在外,不时都会有一些无法负担大医院治疗费或不受联合政府管辖的病人被转介或慕名而来。这位老人被送来的时候已处于昏迷状态,据送他来的人介绍,老人是英国人,名字叫约翰,大家都喜欢叫他老约翰。他为人非常和善,十足一位英国老绅士的做派,常年带着一顶浅顶软呢帽,见人就会捻起帽子点头示意。他经常背着一个小铁铲在新旧世界的边界拾荒,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程臻原以为老人是不受联合政府管辖的边缘人,却在给他做详细检查时意外发现他具有联合政府的公民芯片,才得以核实他的身份。令程臻意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位被病魔摧残得骨瘦如柴、鼻梁和下颌骨均已明显歪斜、声带严重受损的老人,以前竟是英国炙手可热、万人痴迷的乐队主唱。根据他的医疗记录显示,他的身体早在很久之前就已受到核辐射的污染,多个脏器都发生了癌变,但是病程奇迹般的缓慢,难以想象是什么令他支撑了那么多年。如今,这些脏器已经出现不同程度的衰竭,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由于老人的意识始终没有恢复到清醒状态,单靠他背包里的一把铁铲、一张画着猴面包树和手绘糖果罐的皱巴巴的素描、二十来双从小孩到成人尺寸俱全的手工粗糙的袜子,程臻无法还原老人的故事,于是,他擅作主张地读取了老人的记忆。

    约翰是英国红极一时的天王巨星,曾有3首单曲荣膺全英音乐奖的最佳单曲,两度蝉联年度最佳专辑奖,1次获最佳男歌手奖。他擅长的音乐类型很广,流行、摇滚、蓝调、爵士、迷幻、朋克、嘻哈……他都信手拈来,可以算是一位全能型的天才音乐人。他不但才华足以叫人嫉羡,就连容貌也得到造物主的偏爱眷顾。他有别于大多数电子乐手那种冷峻、炫酷的外形,轮廓线条柔和亲善,气质儒雅,眉目清朗,幽蓝莹透的瞳仁就像是月光下深邃的爱琴海。他的嘴角总是微微上翘,笑容让人如沐暖阳。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会显出一个细长的酒窝,令无数少女哪怕迷醉葬溺其中也在所不惜。他最为人所乐道的是他的谦逊有礼,也因此获封音乐界的英伦绅士。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在一次粉丝见面会中,他遇到了毕生挚爱安妮。

    那天,他的乐队结束演出后准备离场,门口里外三层围满热情的粉丝,大家都高高地举起手,有的想索要签名,有的想送出礼物,有的只求跟偶像有哪怕只是一丁点的身体接触。安妮被推着挤着,很幸运地跻身到第二排。她手里拿着一个亲自设计手绘的糖果罐,里面装满了她亲手烘焙制作的曲奇饼干和水果糖。乐队的保镖格挡着人群,为乐队开路,其他乐队成员要么压低帽檐,要么戴上耳机,要么双手插袋,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只有约翰依旧保持着温暖的笑容,露出那个醉人的酒窝,向一众粉丝挥手示意。

    约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色彩斑斓的手绘糖果罐。糖果罐正中画着一只以衍纸技艺拼接出来的手掌,掌心纹路是曲径回卷的茎叶,五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是伸展的五指,五指上方都对应着一种乐器,从拇指到尾指分别是吉他、萨克斯风、键盘、小提琴和手风琴,这都是约翰曾公开表演过的。约翰对这个糖果罐有一种说不出的着迷,不期然地停了下来,伸手去接。这一驻足立即引起一阵骚动,人群推搡着往前压,挤掉了女孩手上的糖果罐。约翰活动不开身体,没能及时接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糖果罐的罐角磕了一个坑,罐口也被摔开,几块饼干碎从罐口溜逃出来。约翰不顾保镖的阻止,弯身去捡,目光则在搜索那个女孩,却见她正把一个婴孩递还给身边的女士,叮嘱她要小心,而后才发现自己双手已空,大惊失色,焦灼地拨开前面的人找寻。女孩的目光触到了约翰手上的糖果罐,再顺着约翰的手移到约翰的脸上,眼中的焦虑瞬息变为欣喜。她含蓄羞赧地朝约翰笑了笑就满足地往后退出人群,把位置腾给后面的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女孩的眼睛却深深刻镂在约翰脑中。她左眼瞳仁是琥珀色的,右眼瞳仁是翡绿色的,但让约翰铭记的并不是颜色的与众不同,而是那双眼睛里透出了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智慧。这种“要”不是贪婪的,而是有分寸、有取舍的,不僭越,不非分。顷刻间,约翰也清晰地感觉到内心生出一种强烈的“要”。正是这份“要”,驱使他在此后的一个月里不懈地找到了这个送糖果罐的女孩。

    约翰和安妮的恋情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受到来自各方的攻击和阻挠,有疯狂的粉丝为此自杀,约翰收到了经纪公司的封杀通牒,安妮甚至还收到了死亡威胁。约翰始终摆出一副抵死不从的姿态,但安妮却突然失踪了大半年,令约翰几乎一蹶不振。他迫于合约的约束和对其他乐队成员的责任一直压抑着自己,坚持演出,直到在一场世界巡回演唱会上彻底崩溃。他当众把自己最心爱的吉他砸毁,并向全世界发声:“我的功成名就是唱片公司和歌迷给的,你们可以随时收回;而你们想要的我的音乐,那都是我灵魂最虔诚的奉献,我也有权利不给!因为你们剥夺了我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追求!我爱安妮!这是我的自由!”说罢,他用自己特制的金属拨片划伤了自己的咽喉。儒雅谦逊的“英伦绅士”竟在众目睽睽下疯狂自残,令世界哗然,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舆论风向突然一百八十度扭转,转而同情和支持约翰这段不畏世俗名利所胁迫的爱情。在此之后,安妮悄无声息地回到约翰身边,约翰完全没有追究安妮是被人隔离软禁了还是她顶不住压力自愿退出,只是立即和她闪电完婚。

    在连场末世天灾中,约翰和安妮一次又一次地奇迹逃生,一路流亡,他们都不离不弃地相互扶持,但安妮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核辐射的污染,染上了重病。来到非洲新家园后,安妮被安置在隔离区,而约翰则得到了联合政府的公民身份,并因为他昔日的地位而备受礼遇,但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优渥的条件,住进了隔离区,日夜照顾安妮的起居。

    安妮的病情恶化迅速,许多病征很快就显表了。然而安妮看着镜中皮肤泛黄失泽、头发干枯毛躁、指甲开裂脱落的自己,却出奇的平静。她的体重越来越轻,到了弥留之际,她凸起的胸骨已能从衣衫中显透出来,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架子。

    这天,她终于稍稍有了点精神,就叫约翰抱她到隔离营百米开外的草地上晒晒太阳透透气。约翰抱着她,只觉她轻如鸿羽棉絮,这种犹如空气般无法感知的重量反而压得他喘不过气。在室内时,约翰觉得安妮的肤色只是稍微暗哑,但暴露在阳光之下,却清楚看到她的皮肤在蜡黄中已透出铜青,俨然镀了一层锈色。约翰不忍细看,哪怕只是匆猝扫视,鼻腔就会立即涌上一股酸气。

    安妮满足地躺在约翰的怀中,用她仅余的力气紧握他的手,眼睛里盛满对他的不舍和嘱托,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坦白她失踪的原委,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告诉约翰,当年,约翰的经纪人和乐队的成员都曾经私底下找过她,希望她能为了约翰的前途放弃这份感情,就算不能放弃,最起码也要转为地下。她知道这件事对约翰、乐队以及唱片公司的影响都很大,但她内心的声音告诉自己,不管有什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意外怀上了约翰的孩子,同时也收到各种各样的威胁,她怕这个消息一旦传扬出去会令整个事态雪上加霜,更怕有人会对孩子不利,所以她就躲了起来。她不敢告诉约翰,因为她知道约翰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她独自面对。她每天深居简出,遮遮掩掩地生活,总是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可能就是因为压力太大,孩子在六个多月时缺氧窒息,胎死腹中,引产出来时,已是一个成型的男婴,他手脚的动作就像在弹着吉他。每当想起孩子,她就更加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约翰。直到约翰在那场演唱会上自残,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逃避,才鼓足勇气回到约翰身边。她很感激约翰从来没有追问她那大半年的行踪,就算问起,她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交代。而如今,她把整件事和盘托出,是因为她有一件事必须嘱托约翰代她完成。

    当年,她把孩子引产出来,火化后的骨灰就收在了他们定情的那个糖果罐里。逃亡的时候,她一直都贴身带着。有一天,大概是在大部队进入非洲的第二或者第三天,她在路上看见在一望无际的荒草地上矗着一棵孤独的猴面包树,它的树干就像一个矮圆的巨大酒桶,树干上伸出五条粗实的枝丫,枝丫上葱郁的树叶竟然像极了五粒待放的玫瑰花苞,就和糖果罐上的那只手掌几乎一模一样。她觉得这是上天的启示。于是她找了个机会避开约翰,偷偷将糖果罐埋在了树下。这样,孩子就能永远被约翰捧在掌心,得到最好的保护。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等她也成为一堆白灰时,她希望约翰能找回那个糖果罐,让她既能陪在孩子身边,也能安眠在约翰的掌心。如果约翰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个糖果罐,记得要在每年的12月22日给孩子织一双袜子。那天是孩子的忌日。当年她给孩子织好了帽子和手套,还没完成毛袜,孩子就出了意外。她怕孩子脚冷,所以每逢孩子的忌日,她都会估算着孩子每年长大的尺寸,给他织一双新袜子。

    安妮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她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约翰知道,她在等着他的允诺。约翰双眼蓄满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在他的心目中,安妮的要求从不过分,所以只要是安妮“要”他做的,就是他“要”做的。安妮最后的要求就是他余生唯一的追求,他甘愿从此再无其他选择的自由。他紧紧地抱着她,希望能永远封存他们肌肤相触时的温软,但还是无法阻止体热一点点地退去、一丝丝地凉透,到最后只剩下一副僵硬冰冷、枯槁萎零的皮囊。

    此后,约翰便带着一把铁铲游走于新旧世界的边界。一开始,他按照安妮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画了张素描,按图索骥地找;后来,他想到安妮可能因为病得迷糊以致记忆有所偏差或是产生了幻觉,所以只要是有猴面包树的地方,他都去挖,往回追溯的时间和范围也不再局限在刚进入非洲的头两三天,可还是一无所获。随着搜索版图的不断扩大和深入,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受到了核辐射的污染,容貌渐变,身体愈差,但他依然谨守承诺,日复一日地挖掘找寻,直到自己再无能力继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