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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电疗

    程臻用开颅钻在游博闻后脑正中钻了个小孔,将视频探针、光纤传导管探入孔中。他首先激活游博闻大脑的西塔波,令其处于高峰状态,然后通过合成酶方程式,精准地找到需要替换记忆的节点,将相关记忆提取出来,再通过方程式计算并注入相应定量的合成酶,保持移植过程中记忆链的稳定,接着通过光纤传导管,将已编译转码的新记忆像拼拼图一样完美贴合到相应的位置。

    四十几年了,游博闻逃离那个堪称他毕生污点的地方已足足四十几年。在这四十几年里,他对那个地方、对他的父母从未有过什么牵肠挂肚的念想,唯一能牵动他的,只有屈辱和仇恨。然而,最近几个月,他总是会梦见那个地方,梦见自己小时候光着脚丫在河边耍水,折一条柳装策马的鞭,想象河对岸依山傍水的吊脚楼化成一条长蛇缘山而爬,他趴在堤岸边看河面上的蓬蓬船划破桥下那个饱满的圆,然后他被谁抱到桥上,在桥的这头,他还攀着栏杆蹒跚学步,在桥的那头,他已佝偻着背拄拐回望。

    虽然梦境中似有什么预示,但他非常确定,自己对那个地方早已没有任何感情了。不过,他也曾听说,回归故里、落叶归根是写入每个人基因片段里的一个既定程式,到了一定的时效就会被激活,就如同他再怎样背井离乡、改名换姓,也无法给自己换血洗髓。那只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已,并不需要过于在意,他这样说服自己。然而,日复一日重复的梦境还是令他很困扰,或许上天的旨意是想让他回去做个了结,让那些曾经错待他的人看到,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成就的!他要让他们俯首认错,哪怕是悔恨跪泣,他也绝对受得起!想到这,他把秘书叫来,帮他预定一张回国的机票。

    阔别多年,故里乡土竟和记忆中的没太大区别。游博闻最喜欢故乡的这条河及河对岸的古镇。每逢雨季,水位上涨,河面展宽,彷佛将他与对岸拉远,他就越发觉得对岸的一切更为神秘且遥不可及,继而生出更强烈的穿越和征服感,他深深痴迷于这样的幻想旅行。如今,他再次站在岸边隔河眺望,他依然为眼前的一切迷醉。也许人的某些喜好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太大差别,这与想念无关,他再次宽慰自己。

    他静心欣赏着栉比鳞次、层叠而上的吊脚楼高低错落,逼仄幽深,有的端庄奢华掩映绿影婆娑中傲山狷水,那翘角飞檐展翅拍翼志在千里,有的素朴可亲袒卧幕天席地间歇山戏水,那长脚秀腿沐浴浣濯毫不骄矜,令人仿佛置身画卷,跳脱于当下的时空,不再被时间所追赶。晚风扶柳疏叶,他闭上双眼静听大自然的声息,就像用转棒匀速摩擦颂钵时所发出的空灵泛音,他觉得自己变成一炷刚被点燃的巨大塔香,被袅袅佛烟所萦绕,困顿的胸怀即爽然而释,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巧灵动的转运风车,带着众生的祈愿自顾旋转,俗世的烦恼便随风而散。夕阳在河面烧出一层灿金的薄雾,对岸的人家纷纷亮灯照明。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夕照、波光交相辉映,仿佛连成佛祖手上流光溢彩的手串,河上的蓬蓬船翩翩然悠游慢泳,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摆渡过河,更是度人到彼岸。虽然仅有一河之隔,但对他来说,一方是极乐,一方是无间,此岸只生灭,彼岸无欲妄。

    游博闻放任意识游历了赏心悦目的彼岸仙境,如今是时候收回目光,面对此岸龌龊丑陋的现实世界。他不难理解为何历经四十多年后,这个破败的县城依旧那么落后,一个千方百计扼杀钳制自主意识的幽闭之地就只配越来越固步自封、逆行倒退。

    突然,他发现有三个黑影正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张望。他有强烈的直觉,这三个黑影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整理捋顺挺括的西装,把头昂得更高,把腰挺得更直,步步生风地走过去。

    那三个黑影越来越近,他们一个个寒着背、塌着腰,但游博闻看得出,这并不是被岁月压垮的老衰,而是猥琐谄媚的卑微。他们嬉皮笑脸地摩搓着手,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就像饿猪拱吃般围上来,以为每靠近一步就能多拱到一分好处。

    “滚!”他厌恶地大声喝斥,生怕出手推搡反而会玷污自己。

    他们果然被吓止,不敢再近前一步。由于天色已暗,游博闻看不清这三个人的模样,但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们此刻的窘迫。他们手足无措地来回踱着小碎步,好像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那个矮了大半个头、单薄瘦削的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她震颤的双手隔着空气顺着游博闻的身形轮廓摸了一通,但始终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儿子,你可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游博闻也向前走了一步,他突然很想看看当年恶毒叫嚣着要“电死他”的亲生母亲如今已变成什么模样。然而这一看,却把他吓得退后了几步。那个女人的头上插满了电极,两边太阳穴都贴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贴片。女人见他退避,赶紧迈着碎步跟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想塞给游博闻。“妈知道对不起你,你走了那么多年,我和你爸就后悔了那么多年!你拿着,你电我们!”

    游博闻像避开瘟疫似的缩开手。女人身后的那两个人也跟了上来,头上同样插满电极,手里也拿着一个黑盒子。

    “电我们,我们罪有应得!我们每天在这等着你回来向你赎罪!”那个龅出大板牙的男人,每次嘴唇的开合,哪怕是在发出央求,都像要把人刨出一条血痕或把人生吞,这也自然让他的话大打折扣。

    游博闻盯着他们手上的黑盒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甚至觉得已有电流在他体内放肆窜走。这估计就是他最深恶痛绝的电休克机的改良版,或者是类似的机器。虽然这座城依然那么破败落后,但这四十多年光阴不是白走的,科技的革新始终留下了痕迹,至少是让这服务于强权的机器更方便携带,更容易操作。对人用刑不再局限在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暗室里,不再需要隐秘和遮掩,而是可以来到更广阔的空间,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进行,难怪全城都涌动着一团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你不愿意动手吗?那我们自己来!”龅牙男人抢过身边那个谢顶男人的黑盒子,将自己的黑盒子交给瘦削女人,再把女人的黑盒子塞到谢顶男人的手里。谢顶男人呆愣着任由摆布,手里的东西已轮了一转也没有任何反应。这对游博闻来说早已见惯不怪。这个谢顶男人早在30来岁时因为头顶少了几条毛就已抬不起头做人,连儿子被一群不搭边的亲戚拉去受电刑,他也始终耷着头不敢吱声,但他越是不抬起头,就越是凸显他头顶那座荒芜的小孤坟。

    龅牙男人又开始用他的陈腔滥调操持他最引以为傲的旧业:“你知道错了吗?”未等谢顶男人回答,他已按下了按钮。

    谢顶男人光秃的“坟头”似乎冒出了一缕烟。“错了!错了!”

    “错在哪里?”龅牙男人又按了一下。

    谢顶男人的牙齿磕碰了几下,才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应该电我儿子!”

    “那应该电谁?”龅牙男人问。

    “电……电这个死女人!”谢顶男人狠狠地按下按钮。“扭我耳朵!用拖鞋打我头,打到我不长毛!弹我扯我小便的地方!不让我抽烟!不给我喝酒!还电走我儿子!”谢顶男人每骂出女人一条罪状就猛按一下。

    女人似乎被电得骨头咯咯作响,整个人摇摇欲坠,直翻白眼。游博闻第一次看到谢顶男人那么硬气地发泄心底咬牙切齿的忿恨,看来一个再怯懦的人,只要手上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也能让软心长出老茧,变得冷漠狠毒。

    女人靠着树干支撑自己,稍微缓过气,也跟着不服气地按下按钮。“是他说能帮我救我儿子!保证我儿子以后都听话孝顺!我是被他骗了!妈错了!妈太怕你学坏!妈没文化才被人骗!”

    龅牙男人被电得忽尔摇头晃脑,忽尔点头如捣蒜,一脸横肉被甩得噼啪响。他不管自己泪水混着鼻涕横流,不管身体如何一颠一抖,也不甘示弱地狂摁按钮。“捧女人臭脚、舔女人pi眼的孬种!哈巴狗!”

    “从来不把我当男人!”

    “骗子!是你害我没了儿子!”

    “你们管教不了,才跪着求我帮你们管教……”

    这三个人互相声讨、咒骂的声浪此起彼伏,比以前在他大脑交织的闪电网更错乱如麻,令他心神烦躁得竟涌上一股酸楚。人很容易揪住放大别人的错,却总能找到原谅自己的理由。游博闻相信到他们骨寒尸腐,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他又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被电击所要挟违心认的错和许的诺,其实跟他们现在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管他们是真心悔过还是靠自我虐戒来寻求良心的解脱,这种靠电流冲击出来的忏悔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了!”他大喊一声,没收了他们手里的控制器,还逐一把他们头上的贴片和电极都卸了下来。

    “你原谅我们了吗?”女人满怀期待地看着游博闻。

    原谅他们了吗?游博闻不禁自问。那我原谅自己了吗?他那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己的任性荒唐,却记恨了他们四十几年,如今看到他们互相残害折磨,竟还没有一丝快感。他已经无法理解原谅这个词,他只是觉得心里积蓄多年的情绪被瞬间放空,再无任何感觉。他默默地转身离开,心境前所未有的澄明通透,他终于能解读自己的梦境——虽然他没有搭乘任何一条摆渡过河的蓬蓬船,但他已自行跨过那座桥到达了彼岸,虽然用了一生的时间。

    “或者你是对的。跳过末日,让他们三个依然在世,让他看到他们的下场,了了他的心结,也许真能让他平静下来。”

    “你输入之前,居然没偷看我的设定?”沈洄鹭讶异且惊喜地看着程臻,“但我怎么听出某人的语气有点勉强呢?”

    “我不喜欢提前剧透,我想要更多惊喜。”程臻摸了摸下巴,迅速在大脑里组织着语言,想尽量说得婉转一点。“也不是勉强,只是觉得最后强行把剧情扭过来,让他宽恕他们,这未必是他的真实意愿。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宽恕比仇恨更有力量……”

    “但这不是我们可以一厢情愿左右的。我们只是改变他的记忆,无权改变他的心意,对吗?所以我怎么会这么做?在他重遇那三个人后,我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

    “之后的事都不是你设定的?”程臻强压着想亲吻沈洄鹭的冲动,但瞪大的眼睛里还是泄露了他满溢的爱意。

    “百分百是他大脑作出的选择!”沈洄鹭扁了扁嘴,无奈地摊手耸肩。“老实告诉你,我对他们可是手下留情了,如果真要我给他们设置一个下场,我会在他们撒尿的时候才放电。电得他们头毛直竖有什么好玩的?我要把他们藏掖在暗处的鬼祟毛都电成刺猬的硬茬,让他们全身自带钢丝刷!还要电得他们撒尿像装了生锈水闸,开不大,关不紧,外带中路分叉!”沈洄鹭叉着腰,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我可以预见,如果我对不起你会有什么下场了。这次婚前教育实在太有力、太有效!”程臻忍俊不禁。

    “我只嫁恶向胆边生的人,最好是天生长了颗海胆的!”沈洄鹭斜睨了程臻一眼,一脸鄙夷地皱了皱鼻子。

    “我简直是为你私人定制的!”程臻立即上前封堵了沈洄鹭的唇,用实际行动刷验他的入场资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