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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101暗室

    躺在病床上的人叫游博闻,原名刘树根,有着浓厚的中国乡土气息。他现年60岁,患有严重的阿茨海默症。阿茨海默症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他在53岁时已出现了阿茨海默症的病征,属于早老性痴呆,经过7年的漫长煎熬,如今他的身体机能已退行严重,处于重度痴呆期,脑内仅存片段式记忆,对曾经熟知的人、事、物都失去了认知能力,大小便失禁,肢体僵直,无法沟通和表达,只剩下强握、摸索和吸吮等原始反射动作。这个人,正是程臻和沈洄鹭进行记忆置换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早在一年多以前,他曾在意识尚清醒时向程臻透露了他心中的忿恨和痛苦,即便他的记忆力已严重衰退,但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三个人在他青少年时期对他造成的心理创伤,哪怕那三个人都分别在末世浩劫中惨死,而他在新世界的生活也过得顺遂甚至可以说是成功,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无法彻底放下仇恨,只因为那三个人所得到的惩罚并不是由他来主导的。有一句话,一直在他大脑里挥之不去,哪怕是在他的重度痴呆期——我剩下的日子什么都不做,除了让你们痛苦!他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他授权程臻以任何方式帮助他,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真正的平静。

    为了做好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次实验,程臻和沈洄鹭认真研究了游博闻的记忆读取视频。

    深夜,17岁的刘树根在网吧被几个亲戚强行架走时,被摔地的耳机里还响着《帝国时代》交战的号角声,他眼睁睁看着敌人用一队廉价的戟兵和肉马在前面顶着,后面用一队长矛兵护着,就把他家的一大队耗黄金的贵价重盔游侠给弄死了,随后他家的农田、房舍被大片摧毁,他输了!他奋力地挣脱、大声地嚎叫,但网吧里抬起头瞄他一眼的人寥寥可数,他的亲戚连拖带拽地把他扔上了一辆小面包,他妈妈跟在后面只会掩面大哭夹带刺耳的咒骂,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怪物,他彻底输了,一败涂地!

    他被带至县城这家金不换托管学校时,大概是凌晨四五点,恰是黎明前最为黑暗、寒凉的时候。他被直接关在那间传说中挂着101房牌号的“暗室”。这间暗室不到十平米,没有窗户,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正在单薄无助地摇晃的裸灯泡,泛着黄晕的灯光不规则地闪烁着,时隐时现的暗影显得房间更加促狭。暗室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边杵着一台不知名的机器,机器上密密麻麻交织着许多线路,后来他才知道那叫电休克机。暗室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只有16度,刘树根遍寻不着遥控器,只能靠在墙角瑟瑟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七八个人一同闯进了暗室。为首的那个膀圆腰粗,圆盘似的脸上笑容可掬,合不拢的嘴巴露出两只向外突出的大板牙,显得特别和蔼可亲。他慢吞吞地坐在床边,拍了拍刘树根的肩膀,用极为温暖的声音安抚刘树根:“孩子,不要怕,我是这里的金校长。我们给你做一个简单的测试,只要你过关了,就可以回家了。”

    刘树根像被催眠似的乖乖配合躺平,由着校长给他套上束腕、束腰和束踝带。不一会儿,他听到一阵“滴滴滴滴”声,校长拿着两个白色小棒,从他的眉心往两边太阳穴上滑,瞬间,刘树根看到眼前一道白光,犹如闪电般贯穿脑袋左右,就像有两把小锤用力敲击他的太阳穴。

    “孩子,你是不是有网瘾?”校长温柔地询问。

    “没有,我每天就打两个小时游戏。”

    又是一道闪电穿过,刘树根全身抽搐了一下,背脊立即冒出一层冷汗。

    “你妈……”刘树根还没说完,就觉得双眼直冒电视雪花点。“这是什么?”刘树根震颤地问。

    “难受吗?”校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刘树根狠狠地点了点头,声带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声。

    “有网瘾才会难受。你有网瘾吗?”

    “我真的每天只打两小时游戏!”

    “你打游戏打到深夜,还说没网瘾?”

    “我做完作业、复习完功课已经十一点多了……”刘树根还想辩驳,但迎接他的是一片交织错乱的闪电,随后变成一条犹如宣告死亡的平直粗实的黑线。他的身体本能地挣扎着,他相信那些被埋在土里、割开头皮灌水银的人,就像他此刻一样,只想找到一个出口跳脱出来,哪怕会被剥掉一张皮!这时候,站在校长后面的那帮人开始有所行动,齐刷刷地站到床边,使劲按住他的手脚和身体。

    “十一点多就应该休息了,那不是打游戏的时间。休息得不好,明天怎样好好学习?你知道错了吗?”校长继续循循善诱。

    刘树根不敢再冲口而出,他用他仅剩的一点清醒认真地想了想,才极不情愿地憋出一句“我错了”。

    “错在哪儿?”

    “我有网瘾,我不应该打游戏。”

    “以后会听父母的话吗?”

    “我以后什么都听他们的!不跟他们顶嘴!我会好好学习!不打游戏!帮他们做家务!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刘树根一口气说出很多承诺,以为这样就能交换自由,没想到他只等到一波直穿脚心的麻痹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双唇,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这么说只是想回家,你骗不了我,更骗不了机器!”校长愠怒地紧皱眉头,但又很快地重新舒展眉眼,笑嘻嘻地问:“你要留下来接受学校的再教育,愿意吗?”

    “我想回家!”刘树根豆大的泪水和汗水已**了他一头浓发,他如今才知道,16度的低温根本止不住因恐惧和痛苦所怂恿起的燥热。他哀求地看着校长,但校长却没再吭声,只是警告式地踢了踢床脚,已把他吓得立即改口。“愿意!愿意!我接受改造!”然而,即便他一再表示自愿留下,他还是要继续为刚才的不诚实和试图抵抗付出必要的代价。

    自此之后,他就在学校里过着牢狱般的生活,并以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被送进“暗室”,按照那里的说法是“点现钱”。学校里的同学都互称盟友,但这些盟友并不是守望相助的难兄难弟,而是安插在你身边无孔不入的眼线卧底。有一次,他站在窗边发呆,就被盟友告发“有出逃倾向”,他的行为簿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添了一个圈。按照规定,行为簿上每满五个圈,就要被送去“点现钱”。有一次他在军训期间轻声吐槽了一句“好累”,就被扣上“有抵触情绪”的帽子。还有一次,他在日记里抒发感慨:“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东西,孩子只是父母的私有财产,他们只是想方设法地把孩子改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哪怕是电也要电成他们想要的!”于是,他毫不意外地被可以随时关心盟友身心健康的班委揭发“思想负面”。在这围墙之内,可怕的不仅仅是这些本应同病相怜的盟友,还有他们的骨肉至亲。有一次就因为他瞪了父母一眼,少搭理他们一句话,就被他妈妈以“对父母冷暴力”为由告发,他又再次因“不服管教”而接受治疗管束。刘树根被押往“暗室”时不禁笑出了声,他凭什么还心存侥幸地认为能把他送进来的父母会包容他的“情绪宣泄”。

    被治疗多了,他也渐渐掌握了在学校的求生之道。刚开始,他只是掩饰内心的愤懑,假装顺从乖巧;后来,他学会讨好学校里掌握生杀大权的班委;最后,他已深谙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与其仰人鼻息,不如自己挤身管理高层。在学校半年,他就成功混进了班委会,可以随意惩治他看不顺眼的人,最重要的是,可以随便找一个简单的理由走出校门放风。他懂得如何拉拢人心和分化小团伙,他教会班里的人,信任是这里的生存大忌,任何人都会为了少入暗室而随时成为你背后出卖你的金手指。在尝到成为班委的种种好处之后,他变得意气风发,颐指气使,甚至忘了自己也同样深陷囵圄。有一段时间,他很想往那些反抗金校长的新生脸上啐一口吐沫,想在他们被治疗时加倍使劲地把他们按得不能动弹,甚至想加入光荣的“别动队”,把所有“再偏”的人统统抓回来接受再教育。然而,那双倔强的眼睛,洞穿了他犹如行尸走肉般的灵魂。

    那个女孩比他还小两岁,她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就外出打工,只是按月寄钱回来,她就一直跟着外婆生活。她12岁那年,外婆去世,她靠着微薄的生活费独自撑了两年,直到她意外怀孕,她妈妈才被迫辞职回来看护。然而,这时候,她妈妈才发现,女儿已经由不得自己管教了,骂不听,打不服,按她妈妈的原话说,她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她妈妈想不出其他办法,就把她送来金校长的学校,让别人来管教。还是按她妈妈的原话说,要把女儿变回记忆中原来的样子。但是她妈妈记忆中的女儿是什么样子呢?就是还在牙牙学语时,即便被妈妈厌烦地弃置一边,仍然会甜笑着爬过来,用粉嘟嘟的小脸磨蹭腻歪,哄妈妈开心的小棉袄。

    “你有网瘾吗?”金校长还是用他惯常的开场白。

    女孩没有答话,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电流在身体窜动的滋味。

    “难受吗?有网瘾才会难受。你是不是有网瘾?”金校长又继续他的诱导。

    女孩依旧抿着嘴。这一次,她的身体被电得微微抖动。

    “你要回答问题,才有可能通过测试,早点回家。”金校长多加了一点诱饵。“你这样对妈妈,错了吗?”

    女孩的嘴巴就像被针线缝合了一样。这一次,两滴泪珠从她眼角处滑落。

    游博闻从未见过被电了三次仍能一声不吭的人,不由的为她着急,恨不得能掰开她严丝合缝的嘴,或是替她哼一声。

    金校长有点不耐烦,又加大了电流。女孩攒紧拳头,脚尖绷直,下唇已咬出了一道血痕,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游博闻负责按住她的肩膀,忍不住叫了句:“快说你错了!”女孩痛苦地强行撑大眼睛,转动眼珠看向游博闻。在那一汪蓄满清泪的深潭里,射出两道倔强的光,让他能透过这面泪镜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一具已被燃尽生命火花的空壳。游博闻觉得女孩体内的电流窜到了他的身上,痛得他双手一缩,把他逼退了几步。游博闻怕被人看出端倪又要受罪,转而退到后面压住女孩双腿。

    暗室里没有挂钟,没有人能感知时间如何流逝,好像时间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是凝止的。突然,游博闻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女孩两腿间流出,打湿了他的双手。他抬头一看,女孩胯间涌出了一滩水,她已痛得失禁了。他身旁几个帮忙按着女孩身体的人立即厌弃地走开,而他却懵然呆立,双手依旧浸在那股热烫的液体里,就像是他的双手不舍得移开,因为那是他入校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温度。后来,还是他的其中一个盟友把他拉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嘲弄他被尿傻了。

    游博闻说要帮教导员买烟,逃到校门外透气。以往每一次走出校门放风,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一些,他原本以为这是短暂自由换来的轻畅,直到这一刻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灵魂在他的独立思想被一再蚕食和掏空后变得越发轻贱。他觉得身体里的“自己”已所剩无几,他已轻得飞了起来。没错,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奔起来!他知道自己无法真正逃离,他的亲戚,还有学校里别动队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抓回去,尽管如此,有一件事,他在此时此刻都必须去完成!他跑回家里,撞开家里大门,喘着粗气,朝着一脸惊愕的父母酣畅淋漓地高声大喊:“我剩下的日子什么都不做,除了让你们痛苦!”

    在被遣返回校的途中,他没有挣扎,他还在为自己有胆量喊出那句话而感到热血沸腾。直到他耳边又再响起电流的“滴滴”声和他口腔内不由自主闷出的“呜呜”声,以及他妈妈喊出那句声嘶力竭的咒怨“加大电流,电死他”,他才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冷却,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自己与血缘有关的、生来就沾亲带故的那部分彻底死透了!今生今世,他父母盼回来的,都不可能是他们的儿子!

    看完游博闻的记忆视频后,沈洄鹭心中已有定数。她没有马上说出来,只是静静地观察纠着眉心、陷入沉思的程臻。待他回过神,沈洄鹭才象征式地征询他的意见:“你有什么方案?”

    “我认为,应该彻底改写游博闻所经历的那段惨痛记忆。”程臻肯定地说。

    “让他从来没被电过?父母都很尊重他?”沈洄鹭扬着眉问。

    “你不同意?”程臻显得有点错愕。“那你会怎么做?”

    “我会在游博闻攀上人生顶峰后开始做文章。”沈洄鹭自信满满地昂着头说。

    “哪怕他再怎么成功,也根本抹不掉他内心的创伤。与其在事后补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杜绝伤害的源头呢?”程臻不由地摇着头。

    “那他就不是游博闻,应该说,不是刘树根了!”

    “我们的目的,是让他在临终前忘记痛苦!不是保有他的身份!”

    “那么他忘记的也不是刘树根的痛苦!”沈洄鹭翘着手,下巴昂得更高。“你找我来,不就是为了借用我的经验、我的角度吗?如果你在第一个案子就这样干涉我,我们还怎样合作?你要的到底是partner还是听话的下属?”

    程臻立即举手投降。“对不起,你全权负责!我保证不干涉!”

    沈洄鹭别开脸偷笑,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说毕,沈洄鹭走到程臻身边,环臂圈着他的脖子,像小猫似的蹭着他的肩膀卖乖。“万一我真的做不好,下次再听你的。”

    程臻无奈地摇头轻叹,他在沈洄鹭身上再一次验证,立场果然是用来推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