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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随扈

    随着海拔的不断攀升,温度也随之不断下降,空气也越发稀薄。当沈洄鹭爬至海拔3000多米时,她满目所载的皆是皑皑白雪,间或稀疏交错地矗着几棵树干高大通直的云杉和冷杉,它们的冠顶和枝叶都覆着厚重的雪帽、雪裘,但它们的枝条依然不折不垮地向上轮生伸展,它们的树皮裂成不规则的鳞状薄片固着于树干上,遥看就像身披鳞甲的守山卫侍。除了这些针叶植物外,便是藻类的天下,尤以“红雪”最为常见。在银装素裹的隐山之巅,不时点缀着一条艳目的血色斑带,近前还能闻到一阵西瓜的清香,令素朴的佳人多了几分娇媚甜美。沈洄鹭踏着及踝深的雪,迎着东方初晓晞微的晨光,循着图巴地图上的线路,向目的地进发。

    大概走了两里地,沈洄鹭突然站定,她听到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还有一下一下行践于雪地浅陷后抽离的“嘎吱”“嘎吱”的声响。她警惕地环视,在一片白茫雪雾中,有两道绿光在眨眼间闪过,她登时凝神屏息,定睛驻目,很快就锁定了一个隐没在鱼肚白的天际和苍蒙雪域间的庞大身躯。它傲慢地踱步而至,直到与沈洄鹭对视而立。它头部宽阔呈楔形,双耳尖挺,耳廓硕大,眼睛圆突炯亮,一只如翡玉,一只如蓝宝石,相间闪耀着蓝绿色的光芒,颧骨高耸,两颊瘦削,显得高贵、威严、强悍。全身几乎没有一根被毛,露出光洁发亮的灰紫色皱褶层叠的皮肉,它的皱褶以头部和颈项尤为最,曲折如大脑回路的复杂迷宫,它的四肢精瘦纤细但矫健有力,尾巴细长如鞭,笞挞落地扬起层层雪屑。看它的品相,与斯芬克斯猫如出一辙,但观其体型却数十倍之,甚至比野豹还要壮硕。而且由于斯芬克斯猫没有体毛,对外界温度调节能力差,所以既畏寒也怕热,但眼前这只光身“大猫”在如此高寒之地依然精神健旺,可见它的皮脂层经过进化后已能完全适应、抵御这种恶劣的环境。也许这又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例子。沈洄鹭一边想,一边慢慢从腰间抽出匕首藏于身后。大猫似乎觉察到沈洄鹭的异动,俯身前倾,低首贴地,含胸拔背,猛力挥甩着它的鞭尾,蓄势欲扑。沈洄鹭弓步向前,后脚一蹬,先发制敌。大猫也几乎在同时张口呼啸,四肢伸展,敏捷跃起。沈洄鹭举起匕首,屈膝塌腰,后仰拱身,匕刃几乎贴着大猫光滑的肚皮划过,但大猫的皮脂层实在太厚实坚韧,沈洄鹭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也仅仅是将它划开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大猫四肢稳健着地,甩尾转身,龇牙怒吼,而柠檬状的突眼在触到旭日晨光之际顿将瞳孔缩如狭长细线,趁大猫迫于强光收窄了视野,沈洄鹭蜷抱身躯,滚地躲开,绕到大猫身侧后纵身一跃,跨伏于大猫背上,正要举刀刺下,突传来一阵尖哨,大猫后肢坐地,前肢高昂,弓背一甩,将沈洄鹭甩回雪地上。

    晨曦破雾,一个披着金光的颀长身影乘着朝晖而来,其身后还跟着幢幢黑影。她走到大猫身边,手往地上一指,大猫即乖顺地伏趴在她的脚边,讨好地将那张倒三角形的威峻的脸依在她的白色长袍边磨蹭。

    沈洄鹭看着这个出场架势如此煊赫浩大的女人,推测她应该就是图巴口中所说的唯一“知情人”了。然而看她的相貌,高悬银白的雾鬓,匀铺亲霭的皱纹,慈眉善目,恬静祥和,气度雍容,完全无法想象她究竟有什么可怕。但再看看匍匐在她身边卖乖的大猫,和她身后跟着的一群呆滞木然甚至是有点恶形恶相的人,猜想她也许确有什么怵人之处,又或者其他人真正惧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所豢养的人畜。但这些对于沈洄鹭来说统统都不值一提,尤其是跟在她身后的那群“护卫”,虽然他们的确有点面目狰狞——有一个吊扯着合不拢的嘴巴,牙齿外翻龅出;有一个怒目圆瞪,目眦欲裂;有一个头型扁瘪,像个漏气的皮球,似乎只剩下半张完好的脸;有一个拧眉塌目,嘴角下撇,所有面部肌肉都被拉扯下垂,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蜡像;有一个不知用什么在脸上打了几个小孔,窟窿又黑又深,总让人疑心随时会有什么浓浆溢出……但最为骇人的并不是他们的种种怪相,而是他们都只维持着这个怪相,不眨眼,不作声,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吞咽的张弛,他们的脸和表情似乎已永远静止僵死,像被什么魔法封印在某个时刻。他们都清一色地穿着白色及地长袍,若在夜晚撞见,还真有点魅影凶灵的错觉,但在大白天看到,却让沈洄鹭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感,且不说这样的长衫长袍不方便“保驾护航”,他们那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阵仗,反而让沈洄鹭联想到神圣的移动版唱诗班,好像他们时刻准备着在背后哼唱浅吟垫衬烘托着主人的出场。

    想到这,沈洄鹭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女人稍稍朝沈洄鹭所在的方向别过脸,保持着头颅45度往上,连余光都吝于赐给沈洄鹭。

    沈洄鹭马上利索地从雪地爬起,整理好自己的衣装,恭敬地向那个女人躬身行礼。“你好,米伦夫人,我正要登门拜访,希望能得到你的指点。”

    “嗯!跟我来。”米伦夫人始终没有正视沈洄鹭,径自转身回返,她身后的护卫队跟着浩荡起驾。大猫摇摇尾巴也紧随其后,它矫壮的四肢踏着连成片的带状“红雪”,就像践着它拼死厮杀得胜后的斑斑血迹,令这支浩大队伍的背影也沾上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沈洄鹭倒也没觉得受辱,这种自认为身份显赫尊贵的人总是目空一切,她早已见惯不怪。她微笑着跟在队伍的最后,对她而言,首要是完成嘱托,其次是平安下山,别无其他了。

    米伦夫人住在山巅的独栋木制小别墅里,其简洁对称的结构凸显了主人的沉稳,外墙用天然的植物染料粉刷成低调的鹅黄色,而绛红色的梯形屋顶在乍看之下有点像一个火山口,又似乎诉求着主人内心亟待爆发的一丝不安。室内的布置并不奢华,墙体斑驳,有不少地方已褪色掉漆,壁炉甚至有点简陋,最为名贵的也许就是挂在墙上的狩猎战利品,如鹿角、熊首和各种兽皮,以及各式各样的猎枪。

    沈洄鹭跟着米伦夫人进屋,米伦夫人的护卫就黑压压地站在旁近,令沈洄鹭多少有点不自在,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这些石膏像般的人真的当成是石膏像。

    米伦夫人静静地坐着,既不招待沈洄鹭,也不吩咐人去招待,沈洄鹭知道如果她一直不开口,米伦夫人是绝对不会主动发问的。“米伦夫人,我受朋友的嘱托来山上办点事,来的时候借用了朋友的飞机,但是没想到在山上遇险,通讯设备已经损坏,没办法再和朋友联系上。听说隐山还有一条能够下山的路,但是这条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是这样吗?

    “没错。”米伦夫人优雅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告诉我应该怎样下山吗?”

    “可以。”米伦夫人似乎不喜欢赘言,依然只是回答了简短的两个字。她从容悠然地看向沈洄鹭,但眼神中却颇有深意。

    “你……需要我做什么?”沈洄鹭马上意会过来。

    “有人要杀我。”米伦夫人冷冰冰地扫了一眼离她不远的护卫们。

    沈洄鹭一怔,有点摸不透。既然米伦夫人已经有一支护卫队,为什么不倚仗他们,反而还毫不避讳地当着他们的面向她这个外人透露这个消息呢?沈洄鹭立即下意识地观察那群护卫,然而他们却一如既往的漠然,既无彼此观望,也没有交头接耳。有人要谋害他们的主人,为何他们都表现得事不关己?既不急于澄清自己,也似乎无意去揪出可疑的人。

    “你怀疑他们?”沈洄鹭轻声求证。

    “帮我找出来。”米伦夫人的言辞间带着一种不容推却的分量。

    沈洄鹭没有立即回应,毕竟这是一项非常棘手的任务。米伦夫人和这些人朝夕相对尚且甄辨不来,凭她一个外人,又该如何入手呢?

    沈洄鹭倏忽跳起,抽出腰间的匕首就往米伦夫人面门飞去。米伦夫人看也不看一眼,仅仅将头微微偏离了几公分就已轻松避开。沈洄鹭跨步前冲,在空中截住飞出的匕首即转身回刺,米伦夫人大喝一声,用掌根一推身旁的茶几,茶几飞撞墙边,她则连人带椅往后拖移了几米,随后双手在座椅两边扶手用力一撑,后翻跃起,过椅着地。厚实的大门也同时遭到猛烈的撞击,几大块碎木屑如子弹般高速攻向沈洄鹭,随之而至的就是那个灰紫色的庞大身躯。沈洄鹭左右开弓、手脚并用地将碎木打散,但还是经不住大猫数百斤的冲击,被大猫顶向屋梁,眼看就要撞碎腰脊,沈洄鹭硬是扭身反手抓住圆形的顶梁,屈体沿横轴翻转两周卸力后跳落,但落地时还是踉跄了几步才能勉强站定,而大猫早已挡在沈洄鹭和米伦夫人之间,竖起霍霍生风的鞭尾,充满敌意地瞪视着沈洄鹭。

    “我上山的任务就是你!”沈洄鹭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后,又偷瞟了那群护卫一眼,此前她在偷袭米伦夫人时一直都有关注他们的反应,而他们则如石像般纹丝不动。这实在太不寻常了,如果他们真是米伦夫人的护卫,为何看到主人遇袭,他们近在咫尺都无动于衷,反而静等外援破门出手呢?

    米伦夫人淡定地指向沈洄鹭,将铁哨含在嘴里,正要吹响之际,沈洄鹭突然举手制止。“我刚才已经仔细观察过了,这群人没有一个关心你的生死!你怎么知道他们当中有人想杀你?”

    米伦夫人明白了沈洄鹭的用意,放下铁哨,轻抚大猫的头,待大猫收起杀气,她才慢条斯理地说:“感觉变了,有敌意。”

    “他们真是你的护卫?”

    “算是。”米伦夫人想了想才回答。

    “算是?就因为他们一直跟着你?”

    “嗯。”米伦夫人皱了皱眉,不确定地应了句。

    “但他们从未真正保护过你,是吗?”

    “嗯。”米伦夫人的眉结拧得更紧了。

    “他们既不是你的护卫,也对你的生死漠不关心,依我的判断,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对你不利。我建议,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他们都除掉。”沈洄鹭进一步试探,毫无悬念,他们依然不为所动。反而是米伦夫人表现得很抵触,当即断然拒绝:“他们已经陪了我很多年!”沈洄鹭从米伦夫人眼中看到了深切的孤独。

    沈洄鹭沉思了片刻,决定跟他们面对面交流,看能否从中找到突破口。她走到他们跟前,近距离地逐一审视,发现他们似乎只把视线锁定在米伦夫人身上,对沈洄鹭却视若无睹,而且对她的任何触碰检查都随便听任,毫不反抗。沈洄鹭推了推跟前那个面如融蜡的人,这一推,却让她顿时毛骨悚然,因为她触到这个人胸口近心脏处的地方穿了个大窟窿。她再仔细观察其他人,才发现真正让人怯心褫魄的地方——牙齿外翻龅出的,后脑处有射入伤,据她的经验判断,这应该是被小口径手枪抵着后脑击发造成的;那个目眦欲裂的,左太阳穴处有一个小小的入射口,右方没有射出口,应该是小口径手枪远距离射击造成的,估计子弹还留在脑内;她撩开头型扁瘪的那个人倾塌下来遮盖住半边脸的那一大撮还散发着焦味的头发,确认他的确只剩下半张参差不齐的面容,另外一半已被打得稀巴烂,估计是被大口径大动能的步枪或狙击枪击中造成的;脸上打了几个小孔的,其后脑就如被暴雨冲刷引发大面积泥石流坍塌后所遗留下来的一滩泥洼,应该是被大口径手枪近距离多次射杀,子弹在脑内高速旋转翻搅造成的;至于那个面如融蜡的,他心脏处的碗状窟窿应该是被机枪大口径高动能子弹从后往前贯穿造成的,他被击中后还因某种原因而被引燃,导致面部皮脂大面积烧融;她再为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摘掉头顶上精美考究的小礼帽,她的上半截头盖骨已被完全掀翻,脑壳已空,还能听到空腔体内发出嘶嘶漏气的声音;还有一个同样被打飞头盖,脑袋被搅得如马蜂窝一样的,估计是被霰弹枪或土猎枪打中所致……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误,这些人全都死于各式各样的枪伤。沈洄鹭环顾屋内所悬挂的猎物和枪支,回想米伦夫人刚才所展现的身手,对自己所做的推测已有八九成的把握。

    “米伦夫人,这墙上挂的猎物都是你的战利品吗?”

    米伦夫人没想到沈洄鹭会有此一问,微微发怔,随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应该是个用枪的高手。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嗯,没什么好说的。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找到了。”见米伦夫人有意回避,沈洄鹭唯有顺接她的话。

    “是谁?你怎么找到的?”

    “他们告诉我的。”

    “他们不会说话。”米伦夫人的眼神变得黯淡。

    “他们的身体给了我很多信息,而且,我能读到他们的思想。他们说,想跟你谈谈。他们都曾经受过各种枪伤,在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已离开了躯壳。他们知道你是用枪的高手,希望你能帮他们解答他们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一直跟着你。你愿意帮他们吗?”

    米伦夫人沉默了片刻,又轻轻点了点头。沈洄鹭领着她来到那群亡魂的跟前。也许是她从未跟这些朝夕相伴的“朋友”如此亲近过,又或者是她已经许久没有跟自己的过去如此亲近过,她显得很忐忑,双手在不听使唤地抖动着。多年来,她根本没想过再与曾经的自己好好地谈一次,所以她由始至终都拒绝跟这群凭空而来、时刻追随的人沟通交流,哪怕只是去弄清楚他们从哪里来,又为何要跟着自己。

    米伦夫人站在那个面如融蜡的人跟前,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群相随多年的伙伴,第一次看清楚他们的真正容貌。她一边检视他的伤口,一边念念有词:“7.62mmak47步枪,从后射击,被击中倾倒时,头部栽入旁边已被引燃的油桶……”

    她再走到那个脑如马蜂窝的人跟前。“伊拉克,平民,身上绑着自杀式炸弹,驾着大卡车,卡车装满油桶,拒检冲卡,随手拿起关卡守卫的霰弹枪爆头……”

    她又挪到那个小女孩的面前。“阿富汗,演讲集会,目标是叛军首领,12.7mm50bmg勃朗宁机枪弹,射程1500米,瞄准目标击发,人群中突然闯入一个身高约1.65米的男性成人,脖子上驾着一个穿着一套白色蕾丝礼服的小女孩,女孩很兴奋,手舞足蹈,笑得很甜,白色蕾丝礼帽和头盖骨被炸开,一团血蛋从脑里飞出……”米伦夫人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话。沈洄鹭拍抚着她的背,柔声告诉她:“你在心里慢慢说,他们都能听见。”

    米伦夫人顺着一个接一个地站到每一个人跟前,默伫了几分钟,又到下一个。一开始,她双手攥着拳;后来她双手交握置于胸前;到最后她低着头,紧紧抓着眼前人的手。她那双疏于顾盼、目空一切、早已干涸的眼睛慢慢噙注了泪,水满后似乎终于有了过去的倒影。泪水漫溢而出,洗涮了她岁月垒砌的懵懂,冲散了她尘封掩埋的心结,也送走了那群亡魂的幽怨。他们逐渐变得模糊,继而近乎透明,最后成为无处不在却又无法感知的空气。

    沈洄鹭不知道米伦夫人跟他们说了什么,除了他们的经历外,还有没有其他一些什么别的,例如忏悔,但她也没打算去探听。反正,她帮米伦夫人释了疑消了虑,米伦夫人也遵照约定,给她指了下山的路。那本是一条连接对面山的铁索桥,但是山崩时,对面那座山塌了,隐山却神奇地悬浮屹立,连接对面的铁索断裂垂下,而连接隐山这头的却依然完好,这条铁索反而就变成了隐山上下两截山体的唯一通路。通路虽是通路,但桥板早已损毁,就靠着这光溜的铁索,徒手而下,那也是九死一生的,所通向的还不敢说是哪一条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