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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小丑

    走出那片幽静、茂密的林子后,他们的视线豁然开阔,前方是一条被修整过的、铺满鹅卵碎石的小路,看来这一带有不少人进出。图巴舒了一口气,告诉沈洄鹭他们已走出了那片最危险的区域。

    顺着碎石小径往前走,两边稀稀落落座着一两家民房、几杆晾衣竹、几堆草垛、几捆柴木、几口酱缸……越往深处走越有人的气息,沈洄鹭绷紧的神经才得以逐渐舒缓。他们放慢脚步,继续往里探行,没走多远就看见路的尽头立着一座用粗大圆木桩撑起的四角凉亭,亭上架着一顶红蓝相间的尖角帐篷,四柱垂挂着厚重的蓝色帷布,帷布上绣有不规则的红色菱形花纹,棚顶和四柱绕满荧绿色的灯珠,宛如一簇簇在黑夜中曼舞的萤火虫,整顶帐篷就俨然一个小型马戏团的戏棚。帐篷旁依着一间方方正正的小木屋,估摸是属于同一个主人的。

    图巴似乎对这个帐篷很感兴趣,拉着沈洄鹭径直走过去。“应该很快就有表演看了。”

    “真的是马戏表演?在这样的地方,有观众吗?”沈洄鹭拽停了图巴。

    “有时会有。反正他只是自己玩,无所谓。”图巴又加快了步速。

    来到帐篷前,图巴跳起拨了拨挂在圆柱上的铃铛,很快就有一个穿着小丑服的人从木屋侧门走到帐篷内。那个人戴着一顶瘀紫色的假发,白漆刷脸,绿墨描边,眉线高拱,眼影深棕,下眼睑滴垂着黑污的眼泪图纹,玫红的大圆鼻遮罩了他五分之一的脸,艳红的香肠唇弯弯翘起,像把他嘴角旁的肌肉也都提扯了起来,似要定格住小丑永恒的笑容。

    但那个人的着装却不是传统的小丑装,而是具有文艺复兴时期浓厚的西班牙风格的服饰。他的颈部紧扣呈“8”字型连续褶裥的白色拉夫领,这个在当时贵族圈风行的衣领多用细亚麻布裁制并上浆,干后用圆锥形熨斗整烫成型,领圈中还放置了细金属丝做支架,使整个领圈足够坚挺以托起贵族们一颗颗高傲的头颅,但同时也会令他们的举手投足都显得格外僵硬。沈洄鹭觉得这个小丑并不是围着一圈高贵的拉夫领,而更像是在脖子上架着一副木枷。小丑的上半身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蕾丝衬衣,两臂套着袖根夸张肥大、从袖肘到袖口逐渐收细的羊腿袖,下半身则穿着紧腿肖斯裤,呈现上重下轻的倒三角形,像要特别强调其上体的魁梧和下体的瘦劲。

    小丑捏了捏他圆鼓鼓的鼻子,发出“哔吥”“哔吥”滑稽的声音,然后向沈洄鹭和图巴亮出他的手,先让他们看手心,再翻转让他们看手背,示意双手空空且没有暗藏机关,再收拢五指,把双手攒成拳头,在沈洄鹭面前划了几个圈,一摊开,突有两束鲜花从掌心怒绽迸出,他再将鲜花分别赠予沈洄鹭和图巴。图巴乐不可支,手舞足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沈洄鹭也欣然接过鲜花,但由于她的左手还吊着绷带,没法为小丑鼓掌助兴,只能象征性地用右手拍了拍自己左手的手臂。鲜花散溢着阵阵说不出的幽香,沈洄鹭越看越投入。

    小丑突然敛起笑容,将食指抵在嘴边,神秘地“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他又再次亮出他的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不知在何处就变出了一把大铁锯。

    “他要开始了!”图巴悄声告诉沈洄鹭。

    “他要锯什么?”

    “他的手!”

    “难怪他用这种衣袖。里面可以塞很多填充物,肯定很有料。”沈洄鹭上下打量着小丑蓬松的衣袖,胸有成足地断定。

    “他锯的不是假手。他的手是能够重新长出来的!他长出新手后,每时每刻都觉得疼,有一天忍不住,就拿锯子把手锯掉,但今天锯了,明天又长,后来就变成表演了。”图巴凑到沈洄鹭耳边说。

    沈洄鹭惊愕地盯着小丑已高高举起的铁锯,心里的疑问不断扩大——怎么这山上的人都在重复经历这种恐怖的折磨?眼看着小丑手起锯落,铁锯在手臂上左右拉扯,鲜血“噗呲”从**中喷涌而出,把白色的拉夫领溅洒得殷红斑斑。小丑龇牙咧嘴,继续发狠使劲,面容扭结成一团,但这种扭曲却没有给人丝毫痛楚的感觉,反而能清楚感受到他的享受和解脱!

    沈洄鹭看得极不舒服,血腥味混杂着手上飘来的花香熏得她头脑发沉,她发现帐篷顶突然开始旋转,缠绕在四柱的灯珠也在加速闪烁,她意识到了危险,立即扔掉花束,腾出手搂住图巴,把他护在身侧,但低头查看图巴情况时却见他正清醒且冷静地盯看着自己,顿尔心中凛然,她一手推开图巴,转身要逃,但步履沉滞,重心偏移,转瞬就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沈洄鹭转醒时,发现自己身上已被绳子捆了几圈缚于椅子上。她微睁眼睛,从眼缝中查看周边情况,看见“小丑”已换了一身便装,断手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没有渗血的痕迹。他将一大袋食物递给图巴,正打发图巴离开。“再有这种断手的记得带来。”

    “这次好像少了。”图巴将皱巴巴的小脑袋探进袋子里,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小丑。

    “这个是女人,她的手多数不合用。给你这个数算不错了!”小丑不耐烦地对图巴扬扬手,示意他快走。

    “你只是觉得砍掉他们的断手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跟男人女人没什么关系吧?这一丁点食物,还不够我吃一个星期……”

    “所以你要勤快点!”小丑打断了图巴的抗议。

    “我觉得你根本没必要给他,因为他没有完成任务。”沈洄鹭突然开腔,把图巴和小丑都吓了一跳。“图巴,我以为你只是骗了我,没想到你是两边通吃。小丑先生,很抱歉,我不符合你的要求!因为我的手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的残疾是图巴叫我装出来的。”沈洄鹭一边灵活地转动着绑着绷带的手腕,一边眼神凌厉地瞪着图巴,图巴则一直低着头,不敢与沈洄鹭对视。

    小丑恼怒地想夺回图巴手中的食物,不料图巴敏捷地闪身避开,拔腿就跑,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嗖的溜出了屋外。

    小丑往外追了几步想把他捞回来,没够着,想起沈洄鹭,就又匆匆折返。他仔细打量着沈洄鹭的“断手”,想确认到底是否完好。沈洄鹭趁机偷偷地从另一只手的袖管夹层中退出一把薄如纸片的软刀,反手握住,切割绳索。

    “你如果不相信,可以松开我看看,我的手真的没有问题。”沈洄鹭继续分散小丑的注意力。

    “有没有问题,我说了算!”小丑不自觉地捂按着自己的断手,显得非常烦躁。

    “又痛吗?”沈洄鹭假意关心。“别人的手又不是连在你的身上,砍了他们的手能对你有什么帮助?你是觉得看到他们痛苦就能分薄你的痛?还是我误会你了?你是觉得手脚残废的人都像你一样痛苦,你替他们砍掉废肢,他们就不痛了,而这会令你感同身受,就连自己也没那么痛了?”

    小丑呆愣着不动,似乎心中在做着激烈的交战。或许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甄别不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但我的手是完全正常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就算现在让你砍了,你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效果。而且,你甘心被一个小鬼骗吗?”

    “如果我先打断你的手,那我就不算被他骗了,对不对?”小丑呆滞的双眼又突然骨碌碌地转动起来,像是一种着魔前的异动。“又或者不用多此一举。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让你们分薄我的痛!那么不管是残废的手还是正常的手都是一样的,你们越痛,我就越不痛!”

    “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抚。实际上,你的痛觉传导通路根本不会对他们的痛作出任何反应,所以既不会加重你的痛,也不可能减轻。”沈洄鹭在心中暗叫不妙,眼前这个人已钻进了死胡同,绕不出来了,她必须尽快切断绳索脱身。

    “我不管我的痛觉传导有没有反应!反正我试过很多次,我砍了他们的,我就觉得不痛,这就证明有用!”小丑拿起铁锯慢慢走近沈洄鹭,即将得逞的快感尽情地释放在他的笑容中,他的五官随着面部肌肉的扩张拉伸而不断膨胀放大,像要马上被他邪恶的意念撑炸开。

    沈洄鹭知道自己无法赶在他行动前割断绳索,她暗暗将气息聚在脚尖蓄力,准备好随时反攻。而就在小丑举起铁锯之际,窗外突然有一团火光冲天而起,夹带着火星窜跳“劈劈啪啪”的声响和浓重的焦味。

    “着火了!”沈洄鹭大叫一声,成功引开了小丑的视线,随后双脚跺地,连人带椅旋转弹起,一个前空翻跃到小丑头顶,她再沉腰下坠,重重压在小丑身上,椅子即时散架,她背上的囊袋咯得她后腰一阵酸痛,但也把小丑砸得气窒昏迷。沈洄鹭拨开身上已松脱的绳索,扯掉手上的绷带,理好肩上的背包,一个箭步冲出屋外,却见图巴就站在烈焰旁边。她二话不说就把图巴夹在腰间飞奔而去,待逃到安全的地方,才将图巴放下。

    “对不起!”图巴不敢抬头望沈洄鹭,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出卖我又去救我?”沈洄鹭翘着手研判着他。

    “只有你给我吃的,却不用我办事。”图巴绞着手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沈洄鹭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个与世隔绝、人事奇诡的地方,生存是他的第一本能,他也很难看到除此以外的其他可能性。沈洄鹭一边用手背帮图巴擦去嘀嗒下垂的眼泪,一边安慰他:“除了吃的,我也帮不了什么。以后的路怎么走,你也只能自己选择。但是今天,你已经尝试了另外一条路,不是吗?”沈洄鹭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食物递给图巴,但视线却胶着在背包里。“糟了!”

    “怎么了?”图巴未及擤完鼻涕就关切地问,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的通讯设备被我压烂了,我没法召回我的飞机!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

    “我听说是有一条下山的路,但现在山上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叫米伦夫人,住在山顶上,人人都怕她!”

    “你能带我去吗?”

    “我不敢上去,但我可以给你画张图。”

    “也好!”沈洄鹭之前一直在盘算着要把秘密藏在什么地方,既然山里的人都不敢靠近那个人的地盘,看来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沈洄鹭重新整理了一下背包,只留下必要的东西,把一大半食物和防身装备都留给了图巴,再带上图巴画的地图,轻装上路。

    程臻定定看着沈洄鹭看得入神,而思绪却依然置身在隐山的种种险要之中。

    沈洄鹭俯身跪爬到程臻跟前,几乎和他贴脸相视,嘻笑着眨巴眼睛,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真——的——吗?你是想问这个吗?”

    程臻就势轻啄沈洄鹭的嘴,一脸回味地说:“这是你的口头禅,我怎么敢抢白?何况,真的假的不重要,我喜欢你说的这些经历、这些故事,所以我才会找你合作。而且我总觉得,和你有关的事,我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包括我刚才说的?你也曾经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怎么可能!但他们那种重生的能力,我觉得很熟悉,好像某种病征……”

    “哈哈,你这是职业病!我倒觉得像场噩梦。不断地重生,不断地重复经历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你有没有试过,梦见自己困在一条旋转楼梯里,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不管怎么转都转不出去?”

    “有梦见类似的,就像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但他们经历的,没那么简单。后来呢?知道下山路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吗?”

    “不一样,她更离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