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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蛇人

    沈洄鹭为了这个朋友,不惜动用自己的人情牌,拜托给她接活的中间人找了架飞机,将她送到隐山上空。为了尽量避人耳目,沈洄鹭特意选在黄昏时分跳伞着陆。她顺着风势朝隐山降落,只见夕阳垂照,云蒸霞蔚,隐山悬浮在云海之上,若隐若现,亦真亦幻,俨然一座立在虚无缥缈间的仙山,沈洄鹭不禁感叹,这真是一个避世的好地方!

    空中对流稳定,清风舒爽,沈洄鹭抓着降落伞的手环,享受着匀速下降时的惬意悠然,同时也感受着如隐山般凌空无根的自在逍遥。

    突然,一阵妖风刮来,一个庞然黑影遮天蔽日,沈洄鹭循风望去,竟是一只蓝身红翅的巨鸟在她上方盘旋。它的翅膀不像是轻灵的血肉构造,反倒有种笨重的金属感,它每扇动一次翅膀,就会传来尖利的铮铮锐响和刺鼻的铁锈腥风,翅羽间还反射着诡谲的金属光芒。巨鸟看似有点惊惶,它的飞行轨迹显得失序无章,飞行节律也似乎凌乱失控,它正张开利翅朝沈洄鹭俯冲直下,沈洄鹭立即猛拉调向手环,侧身避开,但降落伞还是被它薄刃般的“翅刀”刷拉扯出的锐气撕出一道裂口,而巨鸟飞掠而过时刮起的旋风即刻将沈洄鹭卷偏了上百米。眼看着要悖离既定轨道错过隐山的着陆点,沈洄鹭见距离地面不算很高,当机立断弃伞直跳,在即将着陆时蜷身抱头,顺着惯性翻滚缓冲,虽然着地卸力的肩背处热烫灼痛,五脏六腑的余震未消,但也总算是有惊无险。

    隐山海拔最高处近四千米,沈洄鹭着陆点的海拔也有一千多米,举目皆是擎天松柏的翠冠,萦身尽是折映霞光的霓裳。她躺在滑溜僵硬的岩背上歇憩,却觉得自己似是浮在绵软的云絮之上轻飘。暮色不甘寂寞地在云霭上晕彩,以交付转身离场前的最后一瞥,夜色追赶着她的背影,要为她覆上一件隐身的寒衣。记不清是自己打了个盹儿,还是隐山上的日与夜就是那么转瞬交接的,当沈洄鹭意识清晰时,幽暗已窃盗了山谷仅余的光明,夜魅的脚步更加肆意,她分明听到从黑暗中传来在地上拖拽着什么物体的声音。沈洄鹭坐直身子,迅速在黑暗中调适自己的视力,很快便隐约看到一个只有半个人高大的黑影正徐徐向她走来。她闪身躲在一块岩石后定睛查看,黑影越来越清晰,竟是一个佝偻着身躯、衣衫褴褛的老妪。老妪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几乎成直角,油腻结块的头发披散垂挂在脸测,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像生怕遗漏了什么,她的双手,或者可以说是与她肩膀相连的两坨“软泥巴”,无力地悬垂在两膝边做着小幅度的钟摆动作以维持身体的平衡,她的双脚也看似没有什么支撑力,像是靠着身体的摆幅和前行的惯性才能将之一拖一拽地往前甩动。老妪举步维艰地瘸拐到悬崖边,用尽全身力气“咔哒”“咔哒”地将脑袋拧向天际,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山谷间立即回应一浪接一浪空洞渺远的嚎哭。借着树缝间筛漏而下的月光,沈洄鹭才得以看清她的眼——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突起变形,好像随时都会滚落下来。老妪的头似乎承受不了长时间仰起的压力,又“啪嗒”一声耷下,也许是猛力的甩坠令她失去平衡,她的身体突然前倾,带着她软趴趴的驱壳,一骨碌滚下悬崖,一声拉长的惨叫也随之直堕黄泉。沈洄鹭疾速奔到崖边,俯身欲捞,但完全赶不上老妪下坠的速度,只够到崖边的几株青藤。

    “她每天都跳。”突然有一把尖细的声音从沈洄鹭身后传来,吓得沈洄鹭立即翻身坐起。她警惕地扫视四周,发现在一截有双手合抱那么粗的树桩后探出一个巴掌大的、圆滚滚的小脑袋。

    “什么意思?”沈洄鹭艰难地消化着那句话的含义,“她不是人?”

    一个孩子,应该还是个孩子吧,沈洄鹭只能从他的身高体型来判断。那个孩子怯怯地从树桩后挪出来,上前两步又站定看了许久,才慢慢走近沈洄鹭。但他并没有回答沈洄鹭“是不是人”这个问题,只是在重复和补充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她每天都要跳很多次,无时无刻,在任何地方。昨天跳完,今天又跳,明天还会跳。”

    “她跳下去不会死吗?为什么还能每天跳?除非她不是人!她是一个在不断重复自己死前最后一刻的亡魂?”沈洄鹭盯着孩子看,就着月色逐渐看清了他的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并不是她脱口而出的猜测令她不寒而栗,而是这个孩子竟搭配了一副衰老的容颜。他的皮肤已失去丰盈和光泽,干结的皱纹杂乱地镂刻在脸上,耳朵横扳尖耸还长着细小的绒毛,乍看之下有点像传统描述的外星人或是精灵,唯独他那双干净、黑亮的眼睛还透出几分孩童的天真。

    “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很多次了。”他眼神空泛地望着底下万丈深渊,声音里却听不出丝毫惧怕,或者应该说没有一点感情,可见他是真的习以为常了。

    “天色那么晚了,你还不回家?”沈洄鹭不由地心疼起这个“小老头”般的孩子。

    “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淡然的看着沈洄鹭,眼睛里没有一丝哀伤,看来他也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你快跟我走吧,这里不安全。”他突然牵着沈洄鹭的手,要把她拉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沈洄鹭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叫图巴。”他不解地歪着脑袋想了想才回答。“快走吧!”他又用力拉拽沈洄鹭。

    “图巴,谢谢你。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跟你走。我会很小心的!”沈洄鹭勾起食指,轻轻地刮了刮图巴的鼻尖。

    图巴愣了愣,似乎很不适应这种亲密的举动,待回过神后,又使劲摇晃着沈洄鹭的手臂。“不行!你一定要跟我走!你一个人走不出去的!”

    沈洄鹭终于捕捉到了图巴眼里的一丝惊惶。“为什么?”

    “这里的人不能接受正常人,特别是在这一区居住的,他们会觉得被侵犯,会一起发起攻击。我带你绕路,离开这里!”图巴恳求地看着沈洄鹭。

    沈洄鹭心想,虽然她有能力应付,但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有人愿意带她少走弯路,何乐而不为呢?她利索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拉着图巴的手就大步往前走。

    “等等。”图巴从包包里拿出一些绷带,递给沈洄鹭。“为了安全,你要伪装一下。随便你绑在手手脚脚什么地方,总之不要太正常。”

    沈洄鹭无可无不可地接过绷带,随便在左手前臂缠了几圈,再往脖子上一绕一绑,就完成了她的乔装。图巴满意地点点头,才带着沈洄鹭穿进一片林子。林子里渺无人烟,只能听到他们轧过草地时细碎的脚步声和猫头鹰偶尔传来的几声“咕咕”哀鸣,沈洄鹭总会误听成“孤独”、“孤独”,所以一直都觉得猫头鹰的叫声特别凄厉。

    入夜,骤冷,林子里开始弥漫着一层薄雾。他们走了没多远,就看见白蒙蒙的薄雾中透出一点黄光,还夹带着阵阵肉香。图巴像着了迷似的,不由自主地拉着沈洄鹭朝光源走去。很快,他们就走到一间木屋跟前。图巴趴在窗台上往里张望,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里正在冒烟的蒸笼,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然而,引起沈洄鹭注意的却是另外一个骇人的情景——在烧红的火炉旁,坐着一个人,他把一圈蛇皮蜕到脚边,露出一身嫩红渗着血丝的皮肤,然后他在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张张不知是猪皮还是人皮的东西,涂上一层黏胶,在火旁烤了烤,就覆贴在自己身上。

    沈洄鹭用手肘撞了撞图巴,示意他看那个人。图巴不情愿地将视线从蒸笼移到那个人身上,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糟了,这个是蛇人的家。”图巴在沈洄鹭耳边轻声说,声音微微有点颤抖。“他长了一身蛇皮,每天都要蜕皮一次。他很想恢复人的样子,于是杀了很多人,扒下他们的皮。他的骨骼已经变形了,于是就一边给自己削骨,一边往自己的身上贴人皮。但不管怎么做,效果都不长久,第二天又会长出新的蛇皮。所以他就这么一直重复着蜕皮、杀人、贴皮、蜕皮、杀人、贴皮……可能那个蒸笼……”说着说着,图巴才想起自己本要领着沈洄鹭避开危险,但如今却带着她来到一个那么危险的地方,羞愧得挠头抓耳,噤声不语。

    这样的人,沈洄鹭还是第一回看见,看得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在脸上削骨、贴皮的缘故,那个人的脸已经轮廓模糊、扁平瘪塌,嵌在脸上的那两个圆而深的眼窝显得格外突兀,就像在脸上摊了两只焦糊的荷包蛋,鼻骨塌陷,下方吊着两个出气的孔,嘴唇歪斜下垂,露出参差的牙齿。他将人皮拉长伸张,一层层地往脸上黏贴,未待底下那层完全服帖,就又急着覆盖一层,顶上那层很快便蜷缩卷边,慢悠悠地翻卷脱落,黏胶的拉丝拽着底下那层,也跟着摧枯折腐般地撕拉外翻,扯带着他真皮下的血管筋肉……沈洄鹭不禁“呀”的叫了一声,蛇人反应非常迅速,不管脸上还挂着尚未贴合、如花苞初绽的几层嫩皮,就一手操起墙上的铁斧往外冲。沈洄鹭已融入骨血的防御机制也立即将她警醒,她赶紧拉着图巴撒腿飞奔。

    待已逃离木屋一段距离,听不到身后有追赶的声响,沈洄鹭和图巴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两人稍稍平顺了一下呼吸又继续启程。沈洄鹭见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赶路,便从背包里掏出几份干粮递给他。“我们休息一下,你先吃点东西。”

    图巴看看沈洄鹭,再看看她手上的食物,刚要伸手去抓,又缩了回去。“你还要我做点什么吗?”

    沈洄鹭怔了怔,随之哈哈大笑。“我给你吃的,只是因为你饿了,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要求。快吃吧!”她又把食物递到图巴跟前。

    图巴立即抓起干粮,撕开包装袋,双手并用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他一边海吃,一边望着沈洄鹭,也许是吃得太急了,双眼都憋得通红泛泪。沈洄鹭怕他噎着,又赶紧给他递了一壶水。图巴猛灌了两口,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把嘴,就默默把食物和水还给沈洄鹭,继续低着头赶路,不时仰起头看一看沈洄鹭,但依然什么都不说。沈洄鹭心想,图巴肯定还在为刚才的事感到愧疚,便由着他,没有追问什么。每当他看向沈洄鹭,沈洄鹭都对他报以温柔的一笑,还用手帮他拨弄理顺被晚风吹乱的头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