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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程臻开了那瓶珍藏已久的红酒。当时与蒋经纬说好了,当他拿到柏奇新闻奖——新闻界的最高荣誉,就开这瓶红酒庆祝。蒋经纬就是为了揭开一单足以轰动新世界的政坛丑闻才会融脑惨死,如果那件事被公诸于众,这个奖必定非他莫属。如今,只能由他代为完成了。得到这个奖,是蒋经纬多年以来的奋斗目标,他一定要助兄弟在事业登顶。

    程臻一边翻看着他和蒋经纬的相册,一边小酌一口红酒。蒋经纬就是喜欢这种酒体丰满的西拉葡萄的馥郁果香和黑胡椒的辛烈香,这瓶酒选得太对他口味了!程臻以酒酹地,敬他的恩人、挚友。凝视着地上的孤影,程臻骤然明白了李白《月下独酌》的落寞寂寥。月不解饮,影徒随身,即便影与我如何相偎相伴、为我起舞赠庆,也不过是毫无意义、毫无思想、毫无交流的生硬复刻,连吠影吠声、拾人涕唾都算不上,又怎么比得上兄弟俩对饮畅谈?哪怕只是闲话家常、调侃互损,也一样其乐无穷。

    虽然成年后他们已分开居住,各自发展,但二十几年来的相依为命,足已将他们锻成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他们共同经历的点滴,多得连自己也没法数清道尽,甚至有一些都记不全了。就好像相册上有一页突兀地空出了一张,程臻怎么也想不起那张照片照的是什么,是什么时候照的,什么时候拿了出来,现在又放在了哪里。这样的遗忘似乎是人之常情,但又令他充满了罪恶感。他又翻了几页,刚好有一张是蒋经纬在程臻家里,捧着红酒杯,喝到兴头时照的。看着照片中的挚友,脸泛红光,开怀大笑,露出他那两只和他那张秀气斯文的脸极不相称的尖尖虎牙,恍惚间,就好像他又再次坐在自己跟前一起谈笑风生。

    “拜托你,去矫正一下你的虎牙吧。这个原始配置太孩子气了,麻烦你去升级一下,好配得上你高级主编的头衔。”程臻一脸嫌弃地调笑着蒋经纬。关于这个话题,他记得自己已经提过不下一百遍了。

    “虽然我是拿笔杆当枪使,但那也只能发动进攻,没法退守自保,还是得留点利器傍身。”

    “哈哈哈,你还真以为别人怕你有牙?”

    “我这对虎牙显露了我肉食性动物的本性,还真有一定的威吓作用。别让那些人都以为我是草食性动物,那么好欺负!”

    程臻就知道蒋经纬一定能招架得住他的婆妈絮叨,干脆自动封嘴,举手投降。但蒋经纬却没打算那么轻易放过他。“你别老揪着我的虎牙不放,我这个只属于表皮性问题,你那个才是核心性问题!”

    “我有什么核心问题被你抓住了?”

    “你的女朋友呢?为什么每次说好带她来见我,最后都不了了之?我还以为来你家突击一下就能一睹真容,但每次都扑了个空,我跟她也太没缘分了吧!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呀?可别在我面前充大头鬼!把她说得多么特别、多么漂亮,到最后,都是拿来骗我的!”

    “什么没见过真容呀?房间里不就有我们的合照吗?你没留意?我去拿给你看。”

    蒋经纬怔了怔,“狡猾!你有必要那么神秘吗?捂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还怕给人偷了?连我也没见过,太不地道了!你干脆把她锁在保险柜里算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不在这个政府的辖管范围内,她是个赏金猎人,随时接到任务就随时出发,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时间。你放心,一定会让你见到真人的!现在,你先看看照片,望梅止渴。”说罢,程臻便起身上房。刚走了两步,门外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程臻扭头望向蒋经纬,沙发上空无一人,他才缓过神来——昔日两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光,已不可再复返了。

    那么晚了,会是谁呢?除了蒋经纬和沈洄鹭,从无外人到访他家。程臻狐疑地走到门边查看监视器,赫然看见蒋经纬正一脸焦虑地在门外候着。程臻立即放下翻转楼梯,蒋经纬噔噔几步就跑了上来,正要说什么,程臻突然紧紧地抱着他,似在确认他是不是一个实体。“兄弟,来看我了?”

    蒋经纬错愕地推开程臻。“哎呀,我现在没时间跟你玩久别重逢,我有一件火急火燎的事要找你帮忙!”

    “什么事?”

    蒋经纬突然沉下脸,非常严肃地看着程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似乎还有点犹豫。

    “到底怎么了?不是说要我帮忙吗?”

    蒋经纬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压低声量说:“这是一个轰动新世界的秘密!简直可以说是爆炸性的!你绝对想不到,二十五年前就有人下了那么大一盘棋!这件事一旦曝光,整个世界格局都会发生改变!当然,前提是,这封匿名信的内容是真的!”他越说越激动,高高地扬起手中的信笺,声调也越来越高。

    程臻接过蒋经纬手中的信,越往下看脸色越是惊愕。“信里提到的证人已经失踪了很多年,这个写信的怎么会那么清楚他们的下落?”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这封信在引导我去调查的同时,背后应该还隐藏着另外的目的。”

    “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如果你真要插手,你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你想想,这件事能掩盖那么多年,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可见背后的势力有多大!现在有人想把这件事给挖出来,这无异于开他们的棺验他们的尸,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做我们这行的,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风险,有些凶险甚至是想都想不到的。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民众有权利知道真相!揭露真相,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做记者的!”蒋经纬目光坚定,说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好!我绝对尊重你的理想!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写这封信的人别有用心,只是想借你的手替他扳倒一些人,他所提供的证据、证人都是伪造的,你怎么核实分辨?”

    “所以说,这就要靠你了——他们的口供可能有假,但他们的大脑可不会撒谎。”蒋经纬调皮地朝程臻眨了眨眼,兄弟间的默契不言自明。

    程臻看着充满干劲的蒋经纬似乎全身披挂着一副耀眼的战甲,脑中却不期然地浮现躺在殓尸房里的那具僵硬的躯体,不禁心中一凛,上前欲再抱紧这位毕生的挚友,却只抱住了满怀的虚空。程臻突然觉得自己像失去重心般向前倾倒,瞬间的失衡令他牟然乍醒,发现自己正抱着靠枕躺坐在沙发上,放在膝上的相册不知何时被他打翻在地。他俯身捡起相册,才感觉到奔腾的血液在他大脑的血管里湍流冲撞,令他脑袋发疼发紧。他再看看桌上的红酒,只剩下小半瓶了,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喝了那么多。

    程臻静静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那是发生在半年前的事情,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将他和经纬置于如今的境地。既然幕后的人绑架了他和经纬,也就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至关重要的证据。程臻突然意识到有一件事是必须马上做的——读取自己的记忆,看看自己的记忆视频里出现多少空白,从中寻找查明真相的线索和突破口。就算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程臻也受够了那种挠破头也想不起的断裂感,就好像他小时候替父母数连号钞票时发现少了一张跳了号,或是看到地上的沙井盖边缘对不上时一样难受,会令他浑身打颤。

    联合政府目前所掌握的技术只能读取和删除记忆,记忆一旦被删除,就会使原本完整的记忆链条出现空白,无法欺骗中央电脑终端露西——因为只要出现3%空白记忆片段,将被直接视为可疑,若在监察司对当事人进行聆讯时无法提供合理解释及相关证明,当事人还是会被革职、永远取消录用资格及褫夺原有待遇。程臻相信,如果联合政府找不到能弥补记忆删除技术缺陷的解决办法,《记忆审核法案》也绝不可能通过。

    程臻走到三楼的娱乐休闲室,那里放置了一套先进的电子游戏设备和家庭影院系统,屋顶是一个巨型天幕,可通过遥控将天幕变为透明。他和沈洄鹭曾无数个晚上相拥躺在三楼的白色绒毯上透过天幕看着邈远的星空。没错,除了要查明经纬的事,还得找出洄鹭离开的征兆。

    程臻从组合柜里拿出一只外形极为普通的头戴式耳机,拆开了耳机前盖、多层振膜和磁极片,将两片带传感器的贴片与隐藏在耳机里的特制芯片的光纤线路相连,组装成一个简易的脑部传感器,然后将耳机插头接入加装了中央电脑处理系统的电视机里。程臻将传感器贴片贴在两侧太阳穴处,再通过无线键盘输入读取记忆的电脑指令。

    读取记忆本是一项很安全的技术,它只是数据的上载,对大脑是不会造成损伤的,但删除记忆却必须侵入脑部,用微电极逐个击杀需要删除的记忆片区里的脑细胞,有时因记忆片区边缘模糊或重叠,还会出现误删或漏删,因此删除记忆很难做到百分百精准,这也恰是程臻可以利用的地方。在进行记忆删除时,还必须严格控制颅内温度和颅内压,这两个指标只要有一个超过了临界点,被删除记忆的人就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两个指标都超限,整个颅腔就会变为熔炉,造成脑组织的消融。

    程臻的电视机在跳了几次屏后,开始出现连续的画面,这是他第一次回放自己的生平,他这才深刻体会到,回忆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记得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往事历历,一件接一件前所未有那么清晰地涌上心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