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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程臻随着两名警员走在通向殓尸房的长廊里,长廊里回荡的“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就像是敲在他心头的催命鼓点。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他既想尽快到达好驱散心头的迷雾,又希望这一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他不敢细想那具已趟在长廊深处、等着他揭晓身份的皮囊是他所熟悉的还是陌生的,他只能强迫自己的思绪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纠结,例如殓尸房光线的幽暗是为了配合死亡的氛围还是为了不惊扰已经长眠的灵魂……直到那一袭晃眼的白布映入他的眼帘,扎得他双眼刺痛,他才又回过神来。

    程臻极力控制着双手,以免它过于颤抖。当他掀开白布,看到那张熟悉而惨白的面孔,他只觉心脏被直勾勾地窝了一拳,痛感使心脏瞬间石化,失却了跳动的能力,血液也在顷刻间凝固。他猛然倒吸了一口空气,心脏骤的加速搏动,血液直冲脑门,胃里有莫名的东西在剧烈地翻搅涌动,肠子被狠命地拉扯而抽痛不已,他觉得身体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正被人剜割,但他无力反抗,因为那弥漫全身的痛楚令他无法辨别他失去的到底是哪个部分,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程先生,请问你能确认死者的身份吗?”pc6801打开档案本,准备记录。

    程臻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当他毕恭毕敬地为蒋经纬重新盖上白布时,却赫然发现经纬左右额发似是遮盖了太阳穴处的两道灼伤。程臻伸手拨开经纬的头发确认,他身边的警察和法医并未阻止,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法医立即向程臻说明:“死者除双手有被捆绑挤压所造成的软组织挫伤和两边太阳穴处的灼伤痕迹外,没有其他明显外伤。”

    程臻掀开白布看了看经纬的身体。“还没做详细尸检吧?”

    “是的。”

    “开颅看看。”程臻的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知道你是神经外科权威,你觉得死者的致死原因可能是脑损伤吗?”

    程臻只留下一句“嗯”就匆匆步出殓房,室内凝滞高压的空气已经压得他胸闷气窒,鼻头发酸,透不过气。

    程臻坐在长廊等待法医在尸检房进行漫长的尸检,警察为他简单地录了笔录后已经先行离开,空荡的长廊里只剩他孤寂的身影,就像他的人生旅途中,本有沈洄鹭相伴,有蒋经纬同行,但在一天之内,他们都消失了,漫漫长路只余下他独自一人。他茫然地望着深远而寂寥的长廊尽头,似乎又看到了自己与经纬在漫天尘霾中艰难并进……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9岁的孩子,他在四处皆是棕黄沙障的笼裹下与迁徙队走散了。蒋经纬在死人堆中把他拉了出来,但他已吓得动弹不得,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加之前路茫茫,根本看不到方向,他只管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仅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蒋经纬也使不上力把他给拉起来。本来,如此恶劣的环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且对方也只是个比他虚长几岁的孩子,适才也已帮他脱了困,就算就这么一走了之,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里,也不会被人指点,但蒋经纬没有离弃那个弱小怯懦的生命,只是耐心地蹲在一旁等待着他的平复。

    见程臻有所和缓,蒋经纬才轻轻拉开程臻紧抱在胸前的双手,用诚挚、关切的目光安抚着眼前的小弟弟。如果问程臻在这个世界上他所见过的最为澄澈干净的东西是什么,他一定会回答,是蒋经纬当时宽慰他的目光。

    “不要怕!待会儿,我们都跪趴着,你拉着我一条腿,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我一定能带你走出去的!相信我!”蒋经纬向程臻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像在他心头敲下了一根定心柱。

    由于周遭能见度极低,与大部队走散是时有发生的事,所以迁徙队给每个成员都分派了指南针和地图,地图上标识着每天的休憩点。蒋经纬就这样利用指南针和地图,带着程臻向大部队的休憩点进发。程臻一路上几乎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乖乖地听着蒋经纬的指令,前行、停止、左左、右右……蒋经纬间或会停下来,程臻能感觉到哥哥像在费力地搬动什么重物,每当这些时候,他的脑中总会不受控制地闪现此前看到的那些濒死、扭曲的面孔,他极力地甩掉那些画面,但尽管他如何不去细想,他稚幼的心里还是很清楚,哥哥在为他摆脱梦魇的同时承受了多少本无需承受的惊吓和磨难。他知道哥哥也是怕的,因为他曾在夜里看见蒋经纬冷汗涔涔、面容惊恐地挥舞着双手,像要拨开、驱走什么纠缠着他的魂灵。

    蒋经纬对程臻的照顾可以说是与亲兄弟无异。后来程臻才知道,在追赶大部队的那几天里,其实吃的喝的都非常紧张,但程臻却从来不需要忍饥挨饿,蒋经纬总是把此前迁徙队分配的食物和用水留给程臻,等他吃饱了,自己才稍稍补充一点能量。有好几次,程臻见蒋经纬吃饭时总是避开他到别处,以为哥哥偷偷藏起了什么好东西,便悄悄跟了过去,才发现蒋经纬将刚刚尿出来的倒进一个奇怪的容器里,双手用力摁了几下容器侧面突出的圆柱,仰头就要喝。程臻哭着冲过去,要把干净水还给哥哥,抢着要喝哥哥的尿:“我不要你喝这个!我喝了哥哥的尿,以后都会乖乖听哥哥的话!你让我喝吧!”

    蒋经纬红着眼眶紧抱着他那罐尿液不放,但大嘴却咧得合不拢,露出他两只尖尖的虎牙。蒋经纬直笑程臻傻,忙跟他解释这是他爸爸教他做的尿液过滤器,过滤器里有活性炭、渗透滤膜和微孔过滤器,活性炭可以去除尿液的味道和颜色,渗透滤膜可以过滤直径大于0.0001微米的粒子,能轻易过滤直径为0.02-0.4微米的病毒和直径为1-4微米的细菌,将尿液过滤为人能安全饮用的液体。见程臻不解,蒋经纬又转而忽悠一套童子尿贵如黄金的理论,说什么童子尿是肾中阳气温煦产生的,包治百病。但不管蒋经纬如何向程臻耐心讲解过滤器的结构和作用,喝童子尿有多少好处,程臻依然固执地认定,哥哥把干净水都让给了他,自己却只能偷偷地喝尿解渴。所以,不管他有没有喝过哥哥的尿,他都决定了,这辈子都视他为兄长,尊他为大,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们追上大部队后,虽然物资依然紧缺,但日子总算比之前好过了很多。可是当程臻接触了更多的人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蒋经纬那么亲切、无私,大多数人或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或为了个人利益自顾不暇、锱铢必较。这个浩浩荡荡、伤痕累累、心如死灰、仅存求生本能的队伍,从曾经的文明璀璨、繁华之地,重归那个人类诞生的摇篮、人类为追逐更为优渥的生存条件而选择离开的生命的源头,这次迁徙,可以说是人类迁徙史上最为悲壮的一次,虽然都是为了生存和繁衍,但此前的迁徙更多是在撒播文明的种子,而这次则是在收割了灭世之果后不得已的落荒而逃。如此重返“家园”,不是荣归,而是避难,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面目无光的。

    随着大部队越来越接近位于非洲的新家园,空气的质量也逐渐变好,天空也总算偶尔见晴,但天色依然是瘀色的,周遭都像被照相馆里的压纹机压了一层磨砂的镀膜,有着粗糙的颗粒感,举目所及皆不真切,好比人与人之间的那幢隔膜。但只要程臻抬头看到蒋经纬随时随地都如哥哥般护在他身边,他就会特别安心,所以他总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显得更为平静。亲人的感觉,也就是这样了吧。

    到达新家园后,程臻和蒋经纬,两个同样失去了父母、亲人的孩子,更像是相依为命的遗孤兄弟,同吃同穿,同学同宿,互相照顾,互相支招,也互相掩护。程臻一直信守着心里对蒋经纬的承诺——尊他为大,赴汤蹈火。

    那一年,蒋经纬即将大学毕业,很有机会被最大的新闻媒体机构《真理报》录取,前程锦绣,而程臻才只是刚上大学的愣头青。就在这节骨眼上,蒋经纬发现自己一直视若至宝的女朋友移情了浪漫多金的法裔青年,还亲见她上了一辆黑色豪华光电车扬长而去。蒋经纬就像零装备地站在擂台上硬吃了对方一记重拳,只觉牙根酸痛,昏天暗地,不支倒地,裁判员已在数着数,他不管自己行将内脏爆裂、筋断骨散愣是撑了起来,但整个人依然处于飘浮游离的状态,而沸腾的热血却一再驱使他誓死要将对方剪径围截。程臻怕他因一时冲动生出什么事,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打算二十四小时如贴身护法般守在他身边,时刻准备着抢先出头。

    蒋经纬像猎犬一样寻索追踪,待他找到那辆豪车,已是傍晚时分。他往四下里环视了一周,一言不发就去路边花圃搬花盆。

    “你干什么?”程臻死死拽着蒋经纬,生怕他要去砸车,赔不赔得起还是后话,就怕这一砸把他的理想事业也给砸碎了。

    “我这是先礼后兵。用鲜花衬托我的真心,用平和粉饰我的伤心!赶紧帮忙,围着他的车。”蒋经纬心平气和地解释。

    程臻暗自翻了个白眼。为什么抓笔杆的就不能直白点——我就是怕他一脚油门跑了!程臻二话不说,捋起衣袖就去当搬运工,很快就把那辆豪车围了个里外三层。还别说,看着这些红红紫紫黄黄绿绿的色块簇拥着,程臻顿觉这招鲜花围堵还挺衬蒋经纬的气质,那圈娇嫩的生命恰如其分地代表了蒋经纬如今脆弱的内心,央求着“请勿践踏”。

    排好兵,布好阵,两人就躲在暗处蹲守,等着情敌出现。

    等至凌晨,法裔青年一边甜蜜地搂着长发飘逸、身材修长的情人走来,一边用法语说着你侬我侬的情话。蒋经纬不自觉地站起,程臻没及时拉住,让蒋经纬提早亮了相。法裔青年身旁的女子一见蒋经纬,当即露怯,别开脸,躲在法裔青年身后。蒋经纬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迎面上前。

    程臻暗觉不妥,越是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只怕内里更为汹涌澎湃,正面冲突已是一触即发。他咬咬牙,一个箭步冲上去,飞快掠过蒋经纬,挡在蒋经纬和法裔青年中间,没作细想,左右开弓,就打出三记勾拳。“让你横刀夺爱!”

    法裔青年身材魁伟,吃了程臻三拳仍纹丝不动,但人却有点蒙了。他定了定神,竟无意还手,而是转身面向身后的情人,压低声音但透着威严地质问:“你到底招惹了几个人!”

    蒋经纬怕他要动手,一把将自己的女朋友拉到身边护着。

    “两个都是?”法裔青年壮实的胸脯已在不受控制地起伏着。

    “我不认识他们!”一把细小但低沉的嗓音委屈地申辩着,吓得蒋经纬立即松了手。他和程臻不约而同地望向女子,虽然五官看不真切,但借着微弱的路灯就近来看,还是能分辨出这是一个男人的轮廓,并不是蒋经纬的女朋友。

    “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程臻尴尬僵硬地陪着笑,慢慢地往后挪了几步,突然一个急转身,拉着蒋经纬就跑。

    “站住!”法裔青年迈开长腿,几个跨步就追了上去,拦在蒋经纬和程臻前面,怒不可歇地指着他那辆被鲜花包围的豪车。“这是不是你们干的?”

    程臻凑近蒋经纬,低声问:“你不是认得那辆车和那个人吗?”

    “能开得起光电车的人本来就少,看着那颜色、款式好像差不多,那个人的发色、身形也……反正那个人种,个个样子都差不多……”

    “你的差不多也差太多了吧。还有一种可能,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程臻小声嘟囔了几句,又立即绽开他的招牌笑容。“实在抱歉,我们只是认错人了!我们立即搬走!你放心,我们绝对没有碰你的车!”见法裔青年依然一脸怒容,程臻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走到对方跟前。“我刚才一时冲动揍了你三拳,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你还是不能消气,加上你的车,我让你打四拳!”法裔青年当即毫不客气地揪起程臻的衣领,程臻马上闭眼领受。

    “等等!”蒋经纬费力地将两人分开,继而诚挚地向法裔青年颔首致歉。“其实这些鲜花,并不是要冒犯你,我是打算用来送给我女朋友的。我是想告诉她,就算她背叛了我,我依然愿意用我的真心等待她回来,如果她确定要离开我,我就用这些美好的生命给她祝福,陪衬她的幸福。虽然我的行为非常幼稚,但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心。只是我认错了人,我以为你身边的是我女朋友,没想到竟是位留着长发的帅哥……”蒋经纬看似不经意地在“帅哥”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程臻看着法裔青年渐变柔和但又糅杂着尴尬的脸,不禁暗暗佩服蒋经纬。不管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蒋经纬的鲜花理论显然对上了这位浪漫的法裔青年的胃口,令他心软了不少,但对“帅哥”的强调,又似乎增添了他的不安,使他心里又多了点不好发作的不爽。自那场末世浩劫后,人口的极速锐减使确保人类族群的生息繁衍成为联合政府的要务之一,因此,联合政府对于同性恋是明令禁止的,提出所有适婚男女都有义务与异性婚配生育,并将适婚适育年龄定在16周岁。

    “你……是在威胁我吗?”虽然法裔青年语气生硬,但已明显少了很多底气。

    “怎么会!我们绝对尊重每个人忠于内心的选择!”蒋经纬真诚地看着法裔青年。

    “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法裔青年忐忑地试探着。

    “我保证,绝对不会!”蒋经纬一手抚心,一手摊开五指向天起誓。见法裔青年还是有点不放心,蒋经纬立即热络地搭着法裔青年的肩膀。“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一打动情、二打留情、三打定情。”

    程臻不禁又翻了个白眼。真能吹,把三笑变三打了。幸好那人也不懂什么三笑姻缘。还三打定情,他只知道三打白骨精,一打生嫌隙,二打紧箍咒,三打卷铺盖。

    长发男子突然上前挽紧法裔青年的手,好像生怕他被抢走似的。

    蒋经纬赶紧向长发男子挥手示意,继续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么一打,我们已经是好兄弟了。自古以来,如果朋友之间没有共享着几桩犯浑胡闹的荒唐记忆、同担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罪恶感,都不好意思称兄道弟。没有这层关系的朋友肯定不铁不长久!你看,我们都保有着今天的小秘密,我和弟弟是打架生事,而你则是……追求自由,我们都不会互相揭穿,只会一笑置之,这就是兄弟间的默契!”

    法裔青年听完连连点头,甚至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相逢恨晚之感。他非常感谢蒋经纬和程臻愿意替他保守秘密,心防一撤,话匣子也随即打开,他全然忘记了今晚本应做的事,而是坦然地坐在路边,滔滔不绝地倾诉着伪装自己的压抑、被理解的激动,乃至于自己的理想。他觉得,同性恋之所以不合法,完全是出于人类生衍的考虑,不然人类的包容度不会出现那么大的倒退。所以他在大学攻读生物工程,主攻无性繁殖,就是希望终有一天男女都能独立完成繁殖后代的任务。当物种存续的问题解决了,人类就能从性别功能中解放出来,人类的选择就能更加多元。而他的爱人陈睿德,则是主攻人工智能,在人口紧缺的时代,提供更为持久、高能的生产力。畅谈之中,蒋经纬和程臻对这位法裔青年皮埃尔也多了几分敬意。毕竟他不会因为受到规限就将自己埋葬在愤怒和抱怨中,而是积极地寻求出路,哪怕道阻且长。世事充满无限可能,谁知道他不会成功呢?就如蒋经纬和程臻在此前也万万不会想到,今晚的捉奸会变成结义,平白无故地就结交了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这就是未知的魅力。

    晦暗的长廊深处突现的小小光洞就好像连接着时光隧道,把程臻从遥远的年岁中送返当下。有几个黑影从光洞中缓缓走来,有那么一晃神,程臻以为是天外使者将他的亲人带了回来,但实则,他们只是带来了程臻久等的、但心里已有答案的消息。

    “我们已确定死因了。你猜得没错,死者有严重的脑损伤。他有过半的脑组织已经消融,我们初步推测,是超高温引致的。死者极有可能曾被人用机器实行脑部侵入术,至于具体做过什么,我们也不好判断。”胡子法医认真地向程臻概述了尸检结果。

    程臻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论。如今已可以肯定,他和蒋经纬遭遇绑架后,经纬曾被人读取和删除记忆,而他自己,也极有可能享受了同等待遇。也许是经纬在被删除记忆时,操作的人出现了失误,没有控制好颅内温度,导致经纬的脑组织在高温下消融,继而经纬再惨被抛尸。程臻不自觉地攒紧拳头,他已大抵知道与此事有关的人和组织。这件事,他绝对要追查到底,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