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路Circuit
字体: 16 + -

第4章 (4)

    新世界的公民每天都要到指定的地点排队领取新政府分配的营养药丸,但这并不像末世浩劫前风行的分子料理破形但味全,这粒药丸虽然能满足人体一整天的营养所需,但它也仅仅是一粒无味的、供以人裹腹感的胶囊而已,这样确实既规矩又简便,但同时也寡淡枯燥,久而久之,有一部分人已出现不同程度的味觉退化的症状。于是,民间开始出现一些反对新政府统一分食的组织,他们提出“食色性也”,剥夺人类味蕾的享受是非常不人道的,要求政府准予开设各种不同类型的餐馆。由于政府中高层及社会高收入阶层人士都或多或少地拥有得到传统食品资源的渠道,并不适宜公开宣示凸显这种差异性,且由于整个生态环境的恶劣和物质资源的匮乏,就算放任自流也难成气候,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鼓励提倡,也不明令禁止。事实上,民间餐馆的生计确实是难以为继的,毕竟资源少、成本高,能消费得起的顾客自然也寥寥,但依然有一些平民愿意豪掷一大笔积蓄以换取舌尖上的片刻满足。

    刚才那份墨西哥风味的铁板三拼正是坐在程臻身边的那一桌客人点的,虽然铁板上只是零星铺陈着几条鸡柳、牛柳和几只甜虾,其它的空间都是被青椒、洋葱圈所填充,但他们望着这盘滋滋冒着热气的难得美食,眼中的期待就如同久旱逢甘霖。

    程臻面前摆着一份牛扒和一杯红酒,看来这就是自己的餐点了。他在牛扒表面撒了些许的海盐,执起刀叉,不紧不慢地顺着牛扒的纹理切割,再戳一小块放入嘴里慢嚼细尝。可以想见,这里的牛扒曾被置于冰柜里吊起风干至少两周,已经收干了牛肉的肉汁和血水,内里的纤维也已经分解,令其质感和口感大增。他再小小呷了口红酒,含在嘴里让酒液流转,牛肉的脂肪和蛋白质弱化了红酒的干涩,而红酒的单宁既去除了牛肉的肥腻又带出了肉质的鲜嫩,两者和谐交融,相得益彰。程臻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对餐点满意吗?”一把熟悉的声音令他心头一紧,把嘴里的肉酒都囫囵吞下。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眼前的女子顶着一头灰白浓密的硬茬如海胆般放射状地岔开,而她唇色却是夸张的艳红,唇畔还点缀了一颗浑圆饱满且黑亮的食痣,映衬得她的脸色更为惨白。然而,程臻还是认出了她那双清莹而灵动的双眼。他刚刚的食物还没完全下咽,又被胸腔那股蓬勃的气流冲上咽喉,差点笑岔了气。“你这……这发型……太倔强了!”

    “还是让你认出来了。我的人身安全已受到严重威胁,看来得好好考虑一下你上次的建议。”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又有什么秘密任务吗?”程臻好不容易才敛住笑,但双肩仍止不住抖动。

    “你猜。”她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嗯——跟踪?监视?卧底?窃密?灭口?”随着她连连摇头否决,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凝重。

    她突然拉开程臻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靠近他轻声地说:“我是来送货的。”

    “食材?”程臻脱口而出的答案终于得到了她的点头认同,他不禁暗暗赞叹自己如此迅速的反应。

    “不然这家店的定价能那么亲民吗?”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

    “大功臣还得乔装才来送货?”

    “我是顺道来体验生活,搜集新书的素材。”

    “你还是作家?”程臻诧异地瞪大眼睛。

    “准确地说,我是枪手。我没有身份,但是,我有经历、有故事,何必浪费?对我来说,只是……”

    “又一种生财之道。”程臻自信满满地看着她,他相信自己已摸到一点门道,或者应该说是,找到一个突破口,他的大脑在经历了几次迟钝故障后终于又能恢复快速运转了,他正在认真地思索着某种可能性。

    “嗯!”她调皮地捋了捋额前钢丝般的刘海。

    “我叫程臻,臻于完美的臻。”他的大脑有了决定,并精准地向他下达了进一步的指令——让他伸出他那矜持已久的手。

    “沈洄鹭,溯洄从之的洄,雪衣雪发青玉觜,唐朝杜牧《鹭鸶》的鹭。”她大方地回握程臻的手。

    洄鹭……程臻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曾在哪里听过,就像她所赠的那把匕首一样,似曾相识。“你愿意跟我合作吗?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再多一种生财之道。”程臻继续单刀直入地发出邀约。

    “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先向你自我介绍,我是一名神经外科医生,记忆是我的主要研究领域。我一直有个计划,只可惜找不到得力的助手,施展不开。你应该很清楚,25年前的那场浩劫,对所有幸存者都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我希望在他们临终前,帮那些有需要的人置换掉他们难以承受的惨痛记忆,让他们走得宽慰一些。”

    “新政府有读取记忆的技术,但貌似还不能置换记忆,不然《记忆审核法案》就不会推动得那么困难了。你能解决技术问题?”沈洄鹭饶有兴趣地挑起眉。

    程臻笃定地点了点头。“技术层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有技术,但我没有故事,所以我需要你!”

    “看来你人如其名,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但是人类历史向来容不下完美主义者。”沈洄鹭无可无不可地摊摊手,程臻从她脸上看不出她的真实意愿。

    “相信我,只要你加入,你就会明白这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程臻郑重地注视着她,只差没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受到他的信心。

    “真的吗?”程臻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顺着她嘴唇的翕动读到了这一句,也读到了她的瓠犀皓齿以及仰月般明媚的笑容。隔着高脚大腹的葡萄酒杯,她的笑容在酒红色的浆液中迷醉地漾开,慢慢模糊……程臻紧紧抓住酒杯,想看得清晰一点,反而不慎将酒杯打翻,搅碎倾洒了她的面容,酒液将光洁白亮的桌布浸染出一大片血红……

    程臻在沙发上乍醒,一手拨翻了茶几上的调味瓶,最后那一大抹殷红似乎已渗透他的视神经,依旧历历在目,他心中不禁隐隐有种不安。他用手背擦了擦满头冷汗,一股酸臭味从他的衣领和头上散发而出,他才想起自己昨晚过于疲劳,尚未清洗干净就已迷迷糊糊地睡死了。他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立即厌弃地扒掉上衣,他现在亟需将他的身体和思绪都理得清清爽爽。

    他走进二楼寝室的沐浴间,扭开热水器的水龙头,热水顺着他饱满圆润、健硕硬朗的肌肉曲线滑落,烫得他出了一身恶汗,他才觉得身体稍微轻松了些许。升腾的蒸汽渐渐将他拢裹,令他如堕迷雾中,这种感觉又使他浑身不舒服,他明明是想厘清谜团,却反而越陷越深。他苦恼地伸直双手抵在玻璃上,将脑袋埋于双臂间,任水流冲刷他头脑的混沌。突然,有电话接入他的通讯模块,使他怔了半晌。他的通讯模块不是已经失灵了吗?他关掉水龙头,狐疑地接受了通讯请求。

    “喂?”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正在不断地蔓延扩张。

    “请问是程臻先生吗?”

    “没错。”

    “我是警察局的,警员编号pc6801。你是蒋经纬先生的朋友,对吗?”

    “嗯。”不安已在加速蚕食他刚刚有所恢复的清醒。

    “昨晚有人报警,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们初步认定是蒋经纬。我们想请你到局里认一认。”

    空气像在瞬间凝固,室内变得格外死寂,一滴水珠从他脸颊滴落,他也分不清里面到底混杂了多少复杂的成分。

    “喂喂,你有听到吗?”

    “嗯!我马上赶来。”程臻机械地应了句就切断了通讯信号。原来,不是他的通讯模块出了故障,而是经纬的模块已永久失效……不!也许只是一场误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希望能推翻警方这个初步的定论,但更有可能的是,经由他的辨认坐实这个他最不想面对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首先都得去确认。

    他胡乱擦了擦身体,冲到衣帽间,火速打开衣橱,随手挑了一身衣服就往身上套,但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在他打开衣橱的那一霎就如千蚁围袭般爬满他全身。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衣橱,终于找到了让他头皮发麻的缘由。

    他的衣橱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向来收拾得一丝不苟,每一件悬挂的衣物都间隔2cm,而折叠的衣物则会分门别类地摞好码齐。这种已融入他血液中的习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打乱,都会刺痛他的神经。然而现在,衣橱空出了一半,所有衣物七零八落地“陈尸”其中,一片狼藉,就像是不及清扫的战场遗迹。而这空出的一半空间,原本是属于沈洄鹭的,那个唯一能闯入、占据并令他心甘情愿分享他生活空间的人。但如今,她貌似已匆匆撤离,在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情况下!

    程臻迅速地扫视卧室,梳妆台上属于她的用品已被清空,床头柜上那张合照简直让他的身体不期然地颤抖——相框玻璃已被摔裂,内里的合照被撕得参差支离,只剩下他那一半——似乎有人要完全抹掉沈洄鹭在他生活中的所有痕迹!她是被绑架了吗?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是她自己决意要从他生命中消失?毕竟,她是一个赏金猎人,他程臻,不会是她唯一的雇主,也许由始至终,她的出现、接近都不过是……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发狠地拍了拍脑门,生生敲断了自己的思路,并不断敦促提醒自己,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去确认经纬的情况!他的大脑强行挟持着他的步履往外,他只感觉到自己刚刚有点气力的四肢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疲软发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