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逢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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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返乡招魂

    祭祖这事情当然又得背山爷牵头。如今老一辈里头,也就背山爷还懂这里面的各种章程,年轻人都各自忙碌,哪里有这等闲情逸致来张罗这些事情。既然同一个姓氏,同一个祖宗,那就天南海北的人都要返乡。这些曾经在升子山出生或者成长的人,和我一样,都从升子山飞走了。曾经热闹非凡的升子山,如今基本上是老弱病残的集聚地了。只有在清明节这个神圣的时刻,各自不愿意背负忘记祖宗的骂名,回来了。可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次灵魂迷失的大聚会。但是各自的老人还是满心欢喜地企盼孩子们回来,这是春节过后的又一次合理化的团聚机会。

    对于返乡祭祖的年轻人来说,这次家族的聚会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回,怕担了个不孝敬祖宗的骂名;回来,升子山已经不再是儿时模样。宁愿漂泊在异乡,也懒得回故乡,因为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不回升子山,升子山在自己的心里还有着无尽的美好回忆,思念就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乡愁可以美化,可以浪漫,但是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如果去调查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不会说自己的家乡不好,一百个人不敢丑化家乡,九十九个人会对生养自己的地方充满了想象,但是绝对没有一个人肯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生活,因为那意味着没有出息,意味着走不出去,意味着自己的失败。所以,家乡只适合在文字里浪漫为所谓的乡愁,不适合在现实里说落后和愚昧。那是违背道德,也是对自己家乡的侮辱,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我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态的典型代表。

    升子山同样是这样的一种典型家乡,年轻人回乡祭祖,不过是在为生养自己的家族增色,为自己的家乡招魂,借着祖宗的名义,会名正言顺些。故乡还在,但是基本上都是空心村了,留些老弱病残留守的空心村,房子倒一座比一座漂亮起来,那是在外面打拼的人,赚钱回家来造的新房子,用漂亮的建筑装点出来的乡村繁荣的假象,实际上却是经年累月空置在那里。外出的人头脑活络,能够跟上这个滚烫发展的时代,留守的老人思维始终僵化滞后,因为没有新的带头人,新的思想也难以跟上时代。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故乡犹在,灵魂已经死去了,故乡祭祖,祭祀的不仅仅是祖先,也是给故乡招魂来了。

    背山爷对我说的“招魂”二字很不耳顺,龙哥更是表现了一种挑衅。我理解龙哥,在留守升子山的群体中,他大概是唯一一个愿意留守的年轻人代表了。他之所以不愿意出去,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他到了广东等地方打工,受不了那份颠沛流离之苦,所以,他就安心留了下来。反正家传中医学,也能够让他在老家有立足之地。背山爷也乐得孙子陪在身边,家里不缺小钱,不出去也好,是另外一种生活模式。如果非要有不平衡的地方,那就是清明祭祖的时候,各房的后代子孙都能够光鲜亮丽回来了,而背山爷和龙哥只能平平淡淡地沦为东道主一样,招待各位,我不知道龙哥内心是否有点波澜。

    “我老了,这些祭祖的活动,你们年轻人总要学会呀。”背山爷一边准备祭祖的活动,一边念叨。人老了话多了,背山爷也不例外,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人都相继走了,他忠实地参加了每一个人的葬礼,把一个个送上了坟山,然后继续自己那份波澜不惊的生活,这大概也是他老人家能够长寿的原因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龙哥在爷爷的熏陶下,举手投足又是一个年轻版本的背山爷。我总觉得和龙哥之间的沟通,有鸡和鸭讲、对牛弹琴的尴尬。我是不属于升子山的人,他是终身扎根在升子山,我不过借着升子山的壳出生,他连身体和灵魂都和升子山融为一体,我们能够合拍吗?各自的人生际遇不同,三观不同,怎么协调。

    大概龙哥也和我有同感。他终究还是终日埋头晒草药,和爷爷学习治疗一些疑难杂症。老鼠娘死了后,蛊毒在升子山消失了,可是奇怪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病多了起来,疑难杂症求偏方的也多了。背山爷和龙哥倒也很忙碌,乐在其中。我既然闲赋在家,也就顺便过去搭把手。我们还偶尔去后山采药,不过很快就没有后山了,后山被开辟成了新的铁路线,连祖坟都要搬迁一部分。老鼠娘的小屋子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只剩下被平整好的准备铺轨的铁路线。真的一切都在变了,不管升子山肯不肯变,时代这艘大船拖着也要前行。

    回乡祭祖的人陆陆续续都抵达家里了。老家没有人的,就去城里的酒店居住,家里有亲戚的,各自找亲戚投奔,左右不过两天的事情,能够将就就将就。

    祭祖要准备的各种东西,都准备齐整。如今留守在老家的老人不多,所有的祭品都要去买,钱当然是从祭祖的人的份子钱里出,公鸡要雄赳赳气昂昂的那种,被阉割的鸡是不能端上来的,显得对祖宗不孝敬,也不能够通灵。五牲祭品,香火烧纸,酒肉瓜果,一样都不能少。准备完毕,背山爷带着家族一系列人等,齐聚在祖宗牌位前,逐一跪拜。

    我是长大后第一次参加了这样的祭祖。因为对家族历史有所了解,明白了其中的繁文缛节的源远流长,自然也变得虔诚多了。不管是从美国赶回来的,还是从北京上海赶回来的,到了家乡,跪在升子山的祖宗祠堂面前,都是一样的,没有了所谓的尊卑之分只有长幼。祭祖是庄严的,也是神圣的,同一个祖宗,同一个窝,同样飞出去的鸟儿各有千秋。

    我跪在人群之中,第一次用心聆听背山爷的各种训话,还有所谓的家族家训。有些熊孩子经不起这样的长时间跪拜,在下面做起了小动作,被妈妈一巴掌扇了,再也不敢乱动了。

    我感觉尤其是祭祖,不如说是子孙后代一次招魂,一次灵魂净化的过程。

    公祭完毕,该去给老祖宗们的坟头上扫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