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曲
字体: 16 + -

第4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辰时一刻,本应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响起、催促大兵们起床操练的军鼓很稀罕的被敲响。说它稀罕,是因为差不多两年了,宁城人压根就没听到过这面鼓响过。以至于在这个隆冬的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有两杆子高了仍沉浸在寂静梦乡里的宁城,这鼓声就有了点惊天动地的感觉。

    可这鼓声也就“咚咚咚”的响了那么几声,就噗的一声闷响,想是那面经年没人搭理的军鼓被敲破了。

    不过就这么几声,已经让久居军营的大兵们听明白了鼓声的意思。于是事不关己的步兵们纷纷翻个身,换个舒服的姿势骂骂咧咧的继续睡个回笼觉,听到召唤的游骑兵们被长官手拉脚踹的从暖烘烘的窝里弄起来,骂骂咧咧的穿衣戴帽,刷牙洗脸。

    辰时二刻,宁城北门大开,游骑兵们陆续策马出了北门。不过这帮子兵痞们的样子可够瞧的,有的在马上脑袋还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有的一手油饼一手咸菜嚼得不亦乐乎,有的刚出了城门又一拨马头,大呼小叫着“我的刀呢”往回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肥羊上门了,可是敌情无需他们侦察,行军路线无需他们打探,怎么打在哪打无需他们操心,甚至到时候用不用他们动手还两说,那他们还能关心些什么呢?所以他们只是对这么美好的、适合睡觉的冬日清晨被打扰而骂骂咧咧罢了。就这样,宁城的游骑兵们一肚子不高兴的乱糟糟的进了草海,百十人的队伍居然拉出了一里多长的一字长蛇阵。

    哈什马也是一肚子的不高兴,领着他的人猫在草海里,等着对面的南蛮子不知道啥时候钻进他的埋伏圈。

    哈什马的部落本来远在宁城以东二百多里,那里水草丰美,又没有南蛮子来捣乱,哈什马每天赶着牛羊唱着牧歌,不说快乐似神仙,日子过得也是乐乐呵呵,谁想宁城出了一窝子土匪。

    因为这帮子土匪,在附近放牧的鲁尔坎部落遭了秧,小伙子们像牛羊一样被杀死,姑娘们被掳到那些难看又难打的石头墙里任那些肮脏的南蛮子糟蹋,马群羊群被洗劫一空,帐篷被烧成灰烬,孩子和老人在冻饿中死去……当然,这些本来都不关哈什马的事。而且部落和部落之间因为牧场因为牛羊因为姑娘打来打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砍小伙子脑袋抢大姑娘玩耍哈什马也不是没干过,可统治这片草原的小伯克大人不高兴了。小伯克大人不喜欢这帮子土匪,所以带着包括哈什马的部落在内的部下迁移到了宁城附近,打算用那帮子土匪的脑袋装点自己的帐篷。

    昨天晚上,小伯克大人在跟他的记不清是第三十八还是第七十九夫人跳了半宿的瓦卡舞,又灌下了三皮袋马奶酒后,正巧看到了值夜的哈什马,于是命令他去割几颗南蛮子的脑袋来助兴。

    于是哈什马带着他的部落里全部的三百名骑士进了草海。要完成小伯克大人的任务,哈什马的选择不多,要么把他的人一字排开在草海里拉网过筛子,要么蹲点设伏,否则难道要他带着这三百个小伙子去攻打那道难看的石头墙?天哪,那还不如大家伙一起拿刀抹脖子来得痛快。可是前者一旦遇敌就是遭遇战,碰上那帮已经被传说的如同地狱恶鬼的土匪,哈什马担心损失太大。所以尽管这个季节不适宜蹲点设伏,哈什马还是选择了后者,怎么说挨冻也比送命好。

    小伯克大人一定是喝多了,才下达了这么个愚蠢的命令。可哈什马却无法拒绝,谁让哈什马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呢?可哈什马却不认为一名勇士就该把砍脑袋当成自己的天职,难道他每天赶着牛羊唱着牧歌就不是一名勇士了?草原上谁的马术比他好?谁的力气比他大?谁的跤术比他强?谁的弓箭比他射的准?难道一个勇士就该在冻死人的大冬天躲在枯干的草海里,裹着老皮袄哆哆嗦嗦的等着敌人把脑袋送来给他砍吗?

    可哈什马也就是敢在肚子里发发牢骚生生闷气,谁让小伯克大人是他的主人呢?所以他把诅咒的对象换成了对面的南蛮子。

    听说对面那些南蛮子居然把我们这些狼神的子民称作蛮子!狼神在上,他们会套马吗?他们会牧羊吗?他们会骑射会摔跤会弹哇嘎琴会跳瓦卡舞吗?他们品尝过马奶酒的甘醇烤全羊的鲜美奶豆腐的甜香吗?他们躲在石头墙后边住在破烂的木头房子里吃着草叶子饲养着肮脏的猪和鸡,他们的男人蠢笨懦弱,他们的女人……呃,还不错,可这也改变不了他们低等的事实啊,居然把我们叫做蛮子,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这帮可怜的南蛮子!

    哈什马愤愤的想着,一阵北风刮过,枯干却依然挺立的大叶葵发出唰唰的响声,哈什马打了个冷战,回头看了看身后打着哆嗦的族人们。三百名部落的勇士,三百匹雄峻的战马,这片草海中无敌的力量,却不知道何时能享受到刀头饮血的畅快。

    哈什马选择的这个伏击点地势较高是个小高地,稍稍从大叶葵丛中探出头来,方圆数里一览无余。可是除了在寒风中瑟瑟摇曳的大叶葵,还有什么呢?

    孙大齐也很不高兴。

    孙大齐是北岳道院的一名学生,准确的说,是一只老公鸡。

    修行的境界分为九重,每一重都有官方的名称和定义,每三重为一个阶段,分别为初境、中境和高境。因为要从道院毕业需要达到中境,也就是第四重境界,而绝大多数的修行者都受阻于第三重,所有两者在修行者中便有了“金鲤”和“土狗”的别称,寓意着前者已然迈过了最重要的门槛,修行的前途有了无限的可能,而后者则意味着困守道院一生,成龙成凤终成幻梦。

    其实在北岳道院,更多的修行者终其一生也破不出第一重境界,被称为“公鸡”,寓其只是徒有一个修行者的称号而已,连只看家护院的土狗都不如。

    六十年前,在家乡被公认为修行天才的孙大齐来到赵都晋阳,参加道院试,并顺利地考进了北岳道院,成为了一名修行者。那时的他,雄心勃勃,心无旁骛,一心想在三十年、二十年甚至十年内成为北岳道院最年轻的金鲤。

    可惜百里天才往往只是千里庸才、万里蠢材。十年过去了,他是一只公鸡,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只公鸡,如今六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一只老公鸡。

    与他同期进入道院的几个同年,包括那个他看不起的吴顺,都成功的晋入了第二重境界,具备了给他上课的资格,还有两个同年晋入了第三重境界,开始了冲刺道院毕业考的征途。更不用提这六十年中,北岳道院培养出四名毕业生,其中三人入院的时间比他晚。

    如今孙大齐已经不再奢望从道院毕业。最让他恐惧的是,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的年代,堪称老寿星了,可是作为一个修行者,他的面貌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白面短须,五官端正,眉眼中还颇有青春勃发之意。加上一身青衫,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不算太挑剔的姑娘看到他,说不定还会春心萌动一番。

    可是他很清楚,修行的目的从来不仅仅是一身高超的道法,更重要的是长生,或者是……永生?

    从入境进到北岳道院那天起他就知道,人生百年在他来说只是个起点。如果他能破境晋入二境,二百岁将是他人生的下一个起点。直到九境,遐龄千年将不是梦想。

    至于成仙成神,他还没想过。因为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还依然停留在修行的第一重境界。

    这意味着他还有二十五年的青春。二十五年后,他随时可能一夜白头,就此老去,乃至死去,除非他能够破境,否则他的生命在未来的一百年中,随时可能画上一个终止符。

    所以,尽管他整日里对人说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摆脱“公鸡”这个让他受尽耻辱的称号,说他无法再忍受坐在学生席上仰望讲坛上吴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说他矢志不渝的坚持从道院破境的梦想,还说了许多他自己都记不清楚的理由。可他自己清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怕死。

    可他依然是一只公鸡,还是一只前途无望的老公鸡,所以像这种千里迢迢远赴燕国北疆挑选道院试的应试学子的苦差,还是毫无争议的落在他的头上。

    大燕帝国对于北疆边境的严密管控和世俗政权对于修行世界的警惕提防,使得孙大齐只能跟随由一个兵部郎中和吏部主事带队的官方巡视团来到北疆。这个巡视团的使命包括边境城塞巡查、战功评定奖罚、军官晋升调职,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是宣示皇帝陛下对戍边将士的关怀激励等等杂七杂八一堆事。不过新年临近,这些中央大员们可没蠢到跑去最前线的城寨跟傻大兵们一起喝风吃雪,于是巡视团走到镇北将军府驻地代州就再没动过地方,据说下步行止要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再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心要破境的孙大齐本就跟这帮官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加上年节临近,官员们应酬不断,饮宴狎妓,让孙大齐尤其不能容忍。据说修行者修行到一定程度,必须要餐风饮露以纯净体质,孙大齐当然做不到也无需做,但清淡饮食隔绝外欲对于修行大有好处却是事实。孙大齐为了修行粗茶淡饭了几十年,连老婆都不肯娶,怎么可能此时破了清规?于是他借口寻一僻静处冥想修行出了城。

    虽然他对于被指派出来选拔考生这个苦差一肚子牢骚,但他牢骚的是被派去的燕国北疆这个地方,而非选拔考生这个事情。要知道一旦他选拔的考生通过了院试,无论将来修行成就如何,哪怕是入了九境,遇见了也要对他行师礼,哪怕他只是只老公鸡。这是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所以一旦这种事情派下来,不但道院的学生们要抢破头,连讲师教授们都会放下架子千方百计弄个名额。

    可问题是他孙大齐被派到了燕国北疆。天下七国齐楚秦燕赵魏韩,北岳道院的招生范围是燕赵两国,赵国的生源状况还好,燕国经过五百年前的蛮子入侵,至今尚未恢复元气,纵然在七国中版图最大,人口却是最少,相对应的具有修行天赋的人才也最少。尤其是燕国北疆,作为与蛮人对峙的最前线,除了边军就是流民游商,哪有什么世家大族,更不会有什么血统纯正、天赋超群的好苗子。百年来这里能选拔出来参加院试只有个位数,能通过的更是一个也无,所以孙大齐被打发到这里,就是个白费劲的苦差事。

    可既然来了,心中就存了万一的侥幸。所以他来到了宁城,一来是他知道宁城有个李校尉,出自马邑李家,那可是五代之内出了七名修行者,更有一名入了高境的大修行者镇宅的修行世家啊。这个李校尉虽然天赋一般,而且惫懒成性,对修行毫无兴趣,可谁也不能说他孙大齐就一定劝不动这位校尉参试是吧?二来听巡视团的官员说起,这两年来宁城卫战功卓著,在北疆各边防城寨中出尽了风头,所以他更要来看一看,说不定有什么好苗子被埋没等他发掘。

    所以同样一肚子不乐意但怀着一点小期待的孙大齐一不小心走岔了路,钻进了草海,等他发觉准备回转的时候,赶巧看到一队拖拖拉拉、盔歪甲斜的骑兵也进了草海。于是他改变了主意,遥遥跟在了这队骑兵一里之外。

    老公鸡孙大齐,离思释放范围一里,刚好勉强够得上道院年考的及格线,保住修行者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的饭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