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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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城门楼子夜话

    日落月升,初更的梆子声在宁城响起。按军规本该日暮归营的大兵们,陆陆续续从青楼赌坊酒楼中涌出,吆五喝六、晃晃悠悠的走向他们早该回去的地方。

    街上的人渐渐散尽,鸿远酒楼里最后的一桌客人也终于下了楼,走上了宁城唯一的那条街。这一桌一共是四个人,一个身形肥大满脸是毛的壮汉,一个瘦的像只猴子一脸青涩的少年,一个颈上红色围巾绣着代表火长标识的黄色条纹、额上有道猩红疤痕的矮个汉子,还有那个被他们叫着“老幺”的小兵。

    他们喝的明显有些多,小兵左臂驾着那个不断干呕着、企图再从肚子里吐出些东西的壮汉,右手擎着迷迷糊糊哼着什么“小寡妇”、“大闺女”之类淫曲的矮个火长,背上还负着那个深情呼唤着蹄髈和鸡腿的青涩少年,却不显得如何吃力,嘴里还跟个中年大妈似的唠叨着喝多了酒会伤身、回营晚了要挨板子,还有大熊你多久没洗澡了怎么这么臭之类的没营养的废话,跟白日里那个冷酷而又彪悍的“小爷”形象大相径庭。

    宁城的夜晚静悄悄,除了这三个醉鬼和一个话唠,一个行人也没有,更没有巡兵,连更夫都是躲在更楼里胡乱敲着梆子。远处的城墙上黑乎乎的一片,不见一丝的火光。现在的宁城是一座睡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可宁城偏偏是大燕帝国北疆的前哨,是深入草海阻挡蛮人南下的一面坚盾,本应是个杀机四伏、战事频发之地。

    所以,宁城这样的夜晚就显得那么诡异,却很平常。

    路边一间黑咕隆咚的巷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黑影,三步两步窜到四人前方,却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警惕和反应。

    黑影一手掐着腰,一边大口喘着气,显然是累得不轻,嘴里抱怨着:“我说小爷,您想累死我怎么着?大半夜的我翻遍了半座城,这才逮着你。”

    小兵脸上浮现出歉意,想要哈个腰点个头表示一下心意,却立刻招来那三位早成了没骨头的藤子般附在他身上的醉鬼的不满。他只得努努嘴,憨憨的笑了笑。要不是夜色太浓,可能会看到他的脸居然会窘得有些红。

    那个黑影有些无奈,说道:“大爷等你半夜了,早说好的你咋又没数了呢?赶紧的吧,北城门楼子等着呢。”

    小兵再一次表达了歉意和谢意,又无可奈何的瞅了眼把他当成大号可移动抱枕,打着鼾声流着口水进入梦乡的三个醉鬼,竟是肩扛臂挑着这三个加在一起足有四百多斤的汉子,稳稳的向北门走去。

    走到北门,爬上空无一人的马道,小兵开始有些喘,于是很没礼貌的一脚踹开城楼的木门,把里边正装模作样饮茶的李校尉吓了一跳。

    “我说,你是被李寡妇偷了腥还是被牛二喜****娘?就算你被李寡妇偷了腥被牛二喜****娘,又关老子的门屁事?你抽的哪门子鬼疯?”李校尉明显有些暴跳,不知道是因为等得太久还是因为这个大头兵在他面前少了整个宁城都不敢少的一份尊重。

    小兵没理他,很小心的把三个醉鬼妥帖的摆放在李校尉身旁的椅子上,然后毫不见外坐到他的对面,嗅了嗅李校尉手中的杯子,很认真的问道:

    “居然真的是茶?”

    “凭什么老子就不能喝茶?”李校尉终于暴跳如雷,看来是真的被冒犯了。

    小兵鄙夷的撇撇嘴,不屑道:

    “就算是喝酒,你也就是喝高粱白的料,九酿春都喝不惯口,居然还学人家喝茶。”

    这话就有些损了。高粱白五枚大钱一坛子,连城外的苦力发了工钱都喝十枚大钱的烧刀子,更别提八分银子一盏的九酿春。可谁让李校尉偏偏就好高粱白这口,偏偏还让这个嘴欠的小兵知道呢?

    “老子就乐意喝高粱白,怎么滴?”李校尉的头发胡子都有了竖起来的趋势,长满了乱七八糟胡子的大脸都涨红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气的。

    “得,有钱难买你乐意行了吧。但您能小声点吗?您这一叫唤半个宁城都听得见,啧啧,半个宁城都知道您李大爷好喝高粱白,您这张大脸还不丢到草海那头去?”小兵一脸的鄙夷,说出的话尖酸刻薄得令人发指,虽然还是尊称李校尉为“您”,可长只耳朵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还不如第一句中的那个“你”。

    这还是白天那个拘谨木讷,还带着三分憨气的小兵吗?

    李校尉被他噎的不善,又不大敢继续吼以至于真的把他这点破事传遍半个宁城,只得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理他。

    于是北门城楼子里一阵冷场。

    半晌,小兵幽幽一叹,说道:“这是第三年了吧。”

    似问似述,让李校尉一阵愣怔,想起了正事。他想了想,正色道:“是第三年了。”

    “我该走了吧?”

    这次小兵是在设问,李校尉却很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又是一阵冷场。

    “你能去哪?北边草海的蛮子恨不得扒你的皮喝你的血。西边是大漠,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你想去那里做一具干尸?东边是大海,难道你能变成一条鱼游过去?”李校尉想了很久,然后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的话。话很难听,但确实是挽留他的意思。

    “我可以去南边。”小兵歪着脑袋想了想,罕见的在李校尉面前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憨憨一笑。

    “南边?”李校尉又用他那惊醒宁城半个城的嗓门怪叫一声,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那还不如送你去东海喂鱼,大漠做干尸。对了,我还可以把你绑到蛮子部落,跪在地上求那帮蛮子把你开膛破肚大卸八块,总好过让你去南边。”

    “瞧您说的,我虽然没去过南边,可咱们宁城大半的弟兄都是南边来的,他们说南边气候温暖,城市繁华,姑娘漂亮,哪像你说的跟黄泉地狱似的。”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李校尉看着小兵的眼睛,难得认真的说道。

    于是北城门楼子里继续冷场。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校尉问道。

    “我是他们仨捡回来的人呀。”小兵看着三个瘫在椅子上酣睡的醉鬼,眼睛里满是温情。

    “是我带他们仨把你捡回来的好不好?”李校尉委屈的叫道。

    “是,你也捡了,然后让他们仨把我的脑袋剁下来换赏钱。”小兵讽刺道。

    “那不是没剁吗?你那阵子有进气没出气的,白白死了埋了也是浪费,不如换俩钱……”李校尉嚷嚷着,突然发现了又被这个混球把话题带偏的事实,不禁一阵恼火,吼道:

    “说正经的!”

    “正经的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是一个死人。”

    “这话我也说了一百遍,这宁城里带把的爷们,个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哪个没死过几次?”

    “可我只死过一次。”小兵认真的纠正道。

    北城门楼子已经习惯了冷场……

    李校尉终于烦透了除了苦了吧唧外没滋没味的茶水,不知从哪捞出一坛高粱白灌了两口,眯着眼睛咂巴咂巴嘴,似乎很享受这熟悉的辛辣的滋味,于是他的心情好了起来。

    “不管你是死人活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个修行者,这就是你的问题。”

    “跟我说说修行的事情吧。”小兵明显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身子伏在小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有些眼巴巴的说道,“以前你总是找借口,说哪天我滚蛋了再告诉我,现在我要走了,总可以说了吧?”

    可能是因为先从自己口中冒出了“修行者”这个词儿,李校尉有些懊恼,又有些讪讪,举起毛茸茸的大手挠了半天毛茸茸的大脑袋,才不情不愿愁眉苦脸的嘟囔了一句“如今哪还有什么修行者”,然后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小兵,想看看他的反应。

    小兵全当他刚刚放了一个屁,继续兴致勃勃而且锲而不舍的用双手托着下巴,就像是在鸿远酒楼听书,两眼紧紧的盯着他。

    李校尉,在宁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官最大,黑白两道平趟,说句话比皇帝的圣旨还好使,却偏偏奈何不得眼前这个小兵。既然知道今晚自己绕不过这头倔驴,李校尉也就不再另找借口。

    李校尉告诉他,修行者这种玩意,你就当他是半仙好了。能御空飞行,能飞剑杀人,能操控水火风雪,能变幻万物,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儿戏,咱宁城这帮牛皮哄哄、号称踏遍草海无敌的百十号游骑兵,人家随便吐口吐沫便可灰飞烟灭……

    “当然了,这都是传说,谁也没见过。”李校尉胡吹了半天大气,灌了口高粱白,又把吹上天的牛一把拽了回来。

    “别尽扯这些没用的。”小兵见惯了这位满嘴冒泡不着四六,朝他翻了个白眼。

    李校尉也觉得,这个小兵在宁城是呆不住了,也不该再留下。既然如此,李校尉也觉得该跟他说点正经的了。于是他随手把手里的酒坛子放在一边,盘膝正坐,双手扶膝,鼓气瞪眼,很快脸色涨红,似乎使尽了牛劲。

    片刻,李校尉便气喘如牛,忙不迭的问道:“感觉到了什么?”

    小兵正不耐烦,想也不想便即答道:“你在发烧。”

    “烧几丈?”

    “一丈二。”

    “啥?咋就剩一丈二了呢?去年还两丈呢!那我平常烧多远?”

    “八尺。”

    “完犊子喽!”李校尉一声哀嚎。

    “你才别扯犊子了,这破游戏你有阵子不玩了,现在又在发什么神经?”小兵对此见怪不怪,又非常不满。

    李校尉继续哀怨,半晌才绕回原来的话题。

    按照李校尉的说法,小兵所谓的“发烧”,其实是鉴别普通人和修行者最基本的特征。人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其中眼耳鼻舌身俱生于外,而意识被拘于内,便是普通人。如果某人的意识能破开身体的拘禁,发于体外,便具备了修行的潜质,有可能成为一名修行者。

    这种能力是天生的,后天不可为。而这种发于体外的意识,开始被称为神识。

    可是毕竟带了个“神”字,无论神与仙在修行界都是颇为忌讳的词汇,除了魔教好像没人敢乱用。于是在道门的典籍中,把神识改成了离识,即脱离于人体之外的意识,倒是描述到位意思贴切。不过大概一千多年前修行界出了位天下无敌的乔异人。因为此人实在太有名,所以他在思念早逝的亡妻时,顺口便把离识改成了离思,便应者如云。到如今,除了最古板的道门释经者,没谁还记得离识这个词汇。

    但并不是说具备了离思,就能修行。离思只能生于先天,但受制于天赋,大多数身俱离思者也只是在身体力量、速度、技巧等方面异于常人,仅此而已,修行界通常管这种人叫蒙童。但并不是蒙童就可以修行,还要参加道院试。天下五大道院,除了中院和南院之外,其他三所道院每三年一试,蒙童还要通过试前考核方能参加。能通过考核参加道院试的蒙童,十不存一,能通过道院试的,百不存一。只有通过考试进入道院学习的蒙童,才能被称为修行者。传说中修行的境界分为九重,有九重天之称,可见修行破境之难。修行者只有突破第三重境界才有从道院毕业的资格,而道院的学生终其一生能够毕业的,也是十不存一。

    就这样万里挑一脱颖而出的修行者,不过是方才从九重天的初境走出的懵懂幼儿而已。九重天的第四到第六重境界被统称为中境,身处中境的修行者,没有了道院的悉心呵护精心教导,道殿又高高在上不理凡尘,只能靠自己去摸索,拼天赋拼勤奋,更重要的是拼机缘。而侥幸能够越过中境这道门槛一览众山小的,一千年下来也没有几个。

    当然,除了道院的事李校尉知道的还靠点谱,其余的都是传说……

    所以修行者绝对是种濒危珍稀生物。就拿燕国来说,过去的五百年间就曾有近百年无人能从道院毕业,连能考进道院的也只有十几个,至于蒙童则不少见。就拿宁城来说,总共五百来个兵,就有四个蒙童,此时居然都在北城门楼子里:李校尉显然就是个天赋很烂的蒙童……或者说是老童,能力不明。那个叫大熊的壮汉和叫三只眼的火长蛮力惊人,而叫小猴的瘦子一手飞刀玩得出神入化。

    修行界有句话叫做离思即天赋,天赋即血统。天赋和血统决定了修行者的前途和命运。像大熊和三只眼出自普通农家。天赋也极其普通,离思自发不过尺余,释放不过丈。即便如此,他俩能将两百多斤重的石锁舞得虎虎生风,较之普通人不可同日而语。而小猴据说祖上出过修行者,天赋也确实高出一筹,不仅奔跑迅疾如烈马,而且腰缠十二把小鱼刀,百步内刀无虚发,弄死大熊跟玩儿似的。至于李校尉,曾自吹自擂出身马邑李家,那可是北方有名的修行世家,他的离思水平看起来确实最高,但是能力不明,也没见他显露过。而且离思虽是天生,但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像李校尉这样整天花天酒地不事操练,只一年间离思从二丈退到丈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校尉告诉他,传说中的修行者,离思自发可达数十丈,全力释放则方圆数里内无论****草木、地形地貌,一动一静纤毫毕现,尽收眼底。离思自发不可隐藏,不可收放,所以修行者一旦相遇,彼此间的天赋、道法、以及实力的高低几乎就是双向透明的。基于这个理由,修行者之间的冲突和战斗少之又少——谁强谁弱瞅一眼就全知道,还打个什么劲?

    “你一闭眼,能看多远?”

    “呃……一百多里地总有了吧……”

    “你是修行者?不对,修行者哪有你牛啊,你是大修行者?”

    “屁!我连道院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修什么行,小爷就修理蛮子行。”

    “所以啊,问题就来了。”李校尉又灌了一大口高粱白,咂巴咂巴嘴说道,“虽说老子懒得修行,宁可当个老童,但也是见过修行者滴银。人家一进咱卫所的辕门,老子坐在正堂上就感到一股王霸之气扑面而来挥之不去。而你小子呢,跟你处了两年多,除了在你身上闻到酒气脂粉气银子味儿还有啥?可你偏偏一眼能瞅出一百多里地,这说明啥?”

    “说明啥?”

    “嘿嘿,这只能说明你是魔教妖人!”

    “给我说说魔教呗,日后我认祖归宗也方便点。”小兵嘿嘿一乐,全然无压力。

    “滚一边去,老子是军头,又不是道院的裁判官,哪管得到魔教的事。”李校尉再灌一口酒,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脸色突然变得很邪恶,“嘿嘿,我突然想起来了,剁掉一个蛮子脑袋,将军府才赏一两银子。西边葛家寨的老马头几年走了****运,巡逻捡回来了个跟你一样半死不活的家伙,交上去居然被查出是个魔教妖人。然后你猜怎么着,道院居然赏了老马一盘子金饼子,一盘子啊!我要是把你也交上去……”

    “滚你的老犊子!”小兵虚踢一脚,闪得李校尉差点扔了酒坛子,于是北城门楼子里传出一阵震天的怒吼。

    “道院试三年一次,过了年道院的修行者就会陆续到北疆来,选拔应试的蒙童,所以你得走,否则不如给我换了赏钱。”

    小兵默然。

    “魔教妖人能隐藏离思,容貌变幻无形,所以不光我们燕国,中原七国都是严管户籍人口。所以你别看咱们这里遍地流民,但他们的祖宗八代军府都一清二楚,各个画影图形存档待查。你那个户籍不行,这两年我让你充顶了被狼叼走的马三,可你这么嘚瑟,修行者说不得要查你的军籍档案,除非你会变成马三那张脸,否则一查就得露馅。”

    小兵像看白痴一样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这两年因为你,宁城不知道少死了多少兵,宁城卫不知道立了多少功领了多少赏钱,就连宁城都因为你繁荣了起来。有你在,宁城根本不用守,这帮子混球吃喝嫖赌没个兵样照样是军府眼里的精兵强将。呃……老子也没少跟着享福,这不二丈都成了丈二……可这些事要是被那帮子修行者查到,你不是魔教妖人也得是。就算老子和这帮混球欠你的,不把你绑给道院,别等着过年,你就走吧。”

    小兵默然,半晌默默的点了点头。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北城门楼子里那根老粗的牛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黑暗中小兵突然抬起头,眼眸中似有精光一闪而过。

    “北边来了群羊。”小兵打破了沉默。

    “再干一票?”李校尉有点期待。

    “最后一票!”小兵也有点激动,干净利落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唉对了,一起厮混了三年,还没问过你到底叫啥?”李校尉叫住他。

    我叫啥?

    小兵默默的想着,既然如此不易的活了一次,就不能凑合着过这一辈子,哪怕名字只是个代号。他之所以不肯被人叫马三,就是这个名字太过于凑合,一听就知道他爹妈对这个孩子明显不上心。可他用过的上一个名字,好像也挺凑合。

    “我……叫张小明。”小兵想了半天,还是说出了他曾经的名字。

    “什么?小明?哈哈哈哈……俗!真俗!一看就不是你爹娘亲生的,要不咋这么糊弄呢!”李校尉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笑声之响足以吵醒半座宁城。

    嗯,小明这个名字真是天生具备拉仇恨气质,不分古今,无论中外。小兵恨恨的想着,又有些羞恼,于是欲盖弥彰:“你什么耳朵!不是张小明,是张小蒙!”

    “切!还不如小明呢,小萌小萌,跟个娘们似的。”

    张小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