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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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叫马三

    那个让刘旅帅至死还在抱怨没分到银子的宁城,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宁城的城墙很高,超过三丈,而且坚固,夯土为基,外砌青石,厚达两丈,城上马道箭垛齐备。理论上,不用说几百上千年来没搞懂怎么攻城的蛮人,就是擅长攻坚的秦人齐人,遇到这样的城墙,也会头疼。

    可惜的是,宁城的城墙边长不过五十丈(取唐丈,约185米),只有南北两个城门。这么巴掌大个地方,称之为“塞”都嫌夸张,更别提称之为“城”。用某位戍守此地多年,而且肾功能强悍的粗鲁校尉的话说,这宁城的风要是刮得大点,老子在南城城头撒泡尿,就当给北门下边那棵老柳树浇了水。

    不过百十年前,先帝巡边途经此地,不知何故来了兴致,起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名字,所以宁城这个名字怕是要随着大燕帝国的国祚共存亡了。

    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巴掌大的要塞,又驻了五百守军,宁城里边本应除了军营就是大兵。不过北疆近百年没发生大的战事,一些流民开始在南门外筑屋聚居。尤其是近些年宁城打了不少胜仗,赚了不少赏钱,消费能力的看涨更是招来了心思灵动的游商,商人的定居又招来了更多的流民甚至失去部落的蛮子。如今的宁城南门之外已经渐生繁荣之象,吃喝玩乐一条龙,消费的主力军莫过于驻守宁城的老兵痞们。哪怕日暮之后城门关闭,也不时有道道黑影夜缒而出,花天酒地去也。搞得从来把军纪当屁放光的李校尉都觉得长此以往,宁城不宁。可是这帮老兵痞的屁股早就被粗糙的马鞍和更粗粝的风雪打磨得近乎刀枪不入,挨上个十几下板子一点也不耽误他们的夜生活。无奈之下,李校尉只得命人在南门内倒腾出些地方,允许在城内开了两家酒楼,一家赌坊,当然少不了的还有一座青楼。

    今儿个是腊八,也算过个节,所以排在今天值守的校尉牛二喜的心情自然不会那么美丽。值守的工作又是那么的无聊而且无趣,领着十个兵从北门溜达到南门,然后在城墙上绕城一周,歇上一个时辰,再周而复始。所以当牛校尉转到第三圈的时候,这种不美丽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原因无他,今天过节,闲着没事到处溜达的大兵就特别多。尤其是在南门附近,老兵痞们尤其多,对他这个大过节的还得值勤的军官大都缺乏足够的敬意,而且常常出口揶揄之辞。

    对了,在宁城,老兵痞这个词特指游骑兵。

    宁城设一卫所,驻扎着一营兵,五百人。其中步兵两团四旅八队共计三百六十人,游骑兵一团二旅四队一百二十人,还有二十个名义上是那位从未露过脸的宁城最高长官果毅都尉赵成小盆友的亲兵。步兵负责城内守御,游骑兵负责城外巡逻、哨探、游杀。在这些大战没有,小冲突不断的年月,杀蛮立功捞赏钱,基本是游骑兵的买卖。作为步兵,每次上边的赏钱还是打肥羊的分赃,虽说也能摊上一份,但且不提吃肉与喝汤的分别,拿人手短就算不吃白眼,也是自觉矮上那么一头。所以牛二喜这个步军校尉身为宁城军职最高的军官之一,见到游骑兵的旅帅、队正这类算不上军官的兵头们,也不得不堆起笑脸先打个招呼,并被嬉笑打趣。这打趣来打趣去的,难免火气就有点大,尤其是又碰上某个大头兵之后。

    “我说马三,遇见长官不知道敬礼问候吗?”牛校尉对着一个闷头从身边走过的大兵没好气的说道。

    这个兵年纪很轻,也就十六七岁,穿着一身代表普通士兵的黑布棉袍,颈上扎着一条代表游骑兵的红色围巾。他的面孔长得很干净,眉毛要是再锐利一点就可以称作剑眉,眼睛要是再舒朗一点就可以称作星目,鼻子要是再端秀些就可以称作悬胆……总之他的五官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称之为英俊……的结果就是,他只是个相貌平凡的小兵而已。他的双手有些畏冷似的缩在有些长大的衣袖里,微微佝偻着身子,抬头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牛校尉,很认真的纠正道:

    “我不叫马三。”

    也赶上牛校尉今天的火气有点大,就忘了点什么,说话的口气就有些很不好听:“你不叫马三,难道叫牛三?你牛爷可不记得生过你这么个种!”

    听到这句话,面目平凡的小兵微眯着的眼睛陡然锐利了起来,佝偻着的身子缓缓挺立,一只不大但却足够冷硬的拳头从长大的衣袖里慢慢露头,然后很缓慢,而且很认真的问道:

    “你想打架吗?”

    ……

    被冒犯到军官尊严的牛校尉有些恼羞成怒,右手不自觉的摸上了身畔的腰刀。可猛然间不太清醒的脑袋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牛校尉有些意外,又有些惶急,回头瞅了眼自己带着的那队兵。结果那帮孬兵们不出意料的笑嘻嘻的躲得老远看着热闹,完全没有替自己长官出头的意思,不由得更加懊恼和丧气,悻悻然的松开了摸上腰刀的那只手,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你今天抽的是什么疯?我是校尉哩,莫非你连校尉也敢打”之类的不知道是给自己壮胆还是认怂的话,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他身后那帮孬兵们嘻嘻哈哈的跟着自己的长官开路,有的还不轻不重的拍拍那个年轻士兵的肩膀。刚刚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则是不免觉得有些败兴,有的高声咒骂着那个出门没带把的牛校尉,有的则是低声埋怨着那个年轻的士兵居然只动嘴不动手,宁城的日子果然越过越没奔头了之类云云。

    年轻士兵的拳头又重新缩进了袖口,刚刚挺直的脊梁又像老农一般的佝偻了回去,也不理旁边的议论,慢慢悠悠的拐进了路旁的银光赌坊。

    银光赌坊这个名字俗气无比,赌坊方面声称这是取的银光闪闪,招财进宝的意思,而前来搏一把两把乃至无数把的大兵和兵痞们则坚称这是老板咒他们银子输光,无数次要求改名而无果。但这并不妨碍赌坊每日里人头攒动财源广进,因为整个宁城城里城外只有这么一座赌坊,而且只允许有这么一座赌坊。

    因此有人说那个从未露过面的赌坊老板是李校尉的大爷或二叔或侄子或私生子或十九房姨太,甚至有的说幕后老板干脆就是在宁城说一不二的李校尉,可从来没人有胆子问过李校尉这事。因为是垄断经营,所以在这间赌坊里您就别指望环境优雅热情服务宾至如归什么的,荷官伙计不骂你是给你脸,不揍你是人家手懒,谁让你人闲手贱银子多了发痒非进人家的门呢?所以这家赌坊自打开门以来,脾气臭性子野下手黑的宁城大兵们跟脾气更臭性子更野下手更黑的赌坊伙计之间的战争就从没停止过,哪天不打上一架都能让宁城人啧啧称奇好几天。而每次单挑或群殴之后被鼻青脸肿踹出大门的无一例外的是宁城的大兵和兵痞们,以至于有人认为把宁城的游骑换成赌坊伙计,估计草海的蛮子早就被杀得一干二净了。

    但凡事有例外。

    那个面目平凡的小兵刚刚踏进赌坊的大门,立马窜出一个伙计,端座奉茶递毛巾一条龙服务行云流水,点头哈腰口称“小爷”不止,简直是优质服务的典范,哪怕是最难伺候的恶客也难得挑出什么毛病,让人简直怀疑这里还是不是那个店大欺客的银光赌坊。

    也不奇怪,在宁城能让银光赌坊称爷的,除了这位小爷,就只有那位说一不二的大爷李校尉了。

    为啥?打不过呗。赌坊功夫最高的杜老二,骂了人家三个字,被打掉了三颗牙。下手最黑的毛五,手指头被拧折两根,嘴最臭的李大被扔进了粪坑……打遍宁城寂寞无敌的银光赌坊,自从遇见这位小爷,哪怕小指头都不敢伸出一根。

    好吧,咱开赌坊的,打架那是副业,咱跟你赌!结果半天下来,不但输光了赌坊的流水,连放高利贷的至尊法宝印把子都抵给了这位小爷,要不是宁城的那位大爷发了话,整个银光赌坊都得换了主子。

    后来,经大爷从中协调,小爷和赌坊达成协议,每月初一十五,小爷可以进赌坊赌一次,每次最多赢钱不得超过十两。再后来,每月十四和三十,赌坊都主动上门,给小爷奉上二十两白银的孝敬。

    可今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赌坊的孝敬更不敢间断,而且这位小爷向来守规矩,今儿个咋就进了赌坊?于是乎不但伙计小心伺候,连赌客们的吵闹叫骂声也渐渐平息,所有的焦点都转向那个沉默喝茶的小兵。

    得到消息的掌柜赶紧一路小跑过来侍候,小意的问道:“小爷,您有什么吩咐?

    小兵一愣,有些恍然的四处瞅了瞅,有些回过神来,站起来很认真的对老板说:

    “对不起,我走错了!”

    说完,大步踏出了赌坊,留下了一帮不知是诧异还是恼火的掌柜伙计。好半天,掌柜也回过神了,冲着四周还在愣怔着的伙计赌客们吼道:“看什么看,也不怕看瞎了眼,该干啥干啥去,没事的滚犊子!”

    轰然一声,银光赌坊又恢复了往常的喧嚣。

    小兵出了赌坊,又佝偻下了身子,缩着袖子,走进了对面的一座楼子。

    这座楼子叫红媚楼,名字依然很俗气,背景依然很霸气,是宁城里边唯一的青楼。

    按说宁城这么一个偏远鄙陋的小地方的妓院,能招揽到些俗脂庸粉半老徐娘就算难能可贵。可架不住近些年来宁城富得流油,于是红媚楼里不但有来自帝国内陆大城市的漂亮姑娘,有颇具异国风情的蛮女,还有来自中原的风情各异的赵女齐女,甚至楼里那两位镇宅的姑娘,据说来自南国水乡,那里的女孩子据说长得水灵灵白嫩嫩,个个是榻上销魂的极品。

    红媚楼的艳名远播燕国北疆,附近百里之内的几座城塞里的军官大兵有俩闲钱就会找尽各种借口到宁城的红媚楼“出公差”,北上南下的各国商旅因此把宁城当成了必然中转的一站,要说一座红媚楼繁荣了一座宁城,也不为过。

    就这么一座鼎鼎大名的红媚楼,今天因为一个小兵的贸然来临,轰动了起来。

    进楼是大堂,几个正在门前迎客的老鸨、妓丨女,十几个正在和客人喝着花酒的姑娘,几乎是同时发现了这名穿着普通士兵棉袍的年轻人,于是无数声尖叫响起,拉客的甩开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些不识趣的臭男人的衣袖,陪酒的扯开了一直在自己怀里乱拱的那些很识趣的臭男人的咸猪手,蜂拥着扑向那个一脸惊诧的小兵。就连在楼上客房里正与客人做着那些不可描述之事的姑娘,听到了有人呼喊着那个在宁城专属于某人的“小爷”的名字,也纷纷推开了窗子,露出娇红的粉脸尖叫着:“小爷,等我一会儿!!”

    ……

    片刻后,一个袍带凌乱,脸色绯红的小兵狼狈逃出了红媚楼,一溜烟逃出了老远才气喘吁吁的站住了脚。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脸上就印上了两个鲜红的唇印,被扯掉了半只袖子,红围巾也没了踪影,不知道成了哪位姑娘的闺中秘藏。

    小兵站在街口,发呆。

    突然,街旁鸿远酒楼二楼推开了一扇窗子,露出了一张毛发生长得异常旺盛,显得有些毛茸茸的大肥脸,冲着他大吼道:“老幺,别站那想媳妇了,上来喝酒!”

    小兵被这一吼吓了一跳,然后挠挠头,憨憨一笑,走进了酒楼。

    在宁城,这个小兵不叫马三,叫他马三的除了像刘旅帅那样的外人,就是像牛校尉那样的傻缺。宁城人习惯叫他“小爷”,跟他亲近的人叫他“老幺”,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军衔最低的小兵,还因为他的年纪最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