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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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一票(上)

    日头慢吞吞的爬上了中天,草原冬日里特有的灼目阳光却仿佛不带着任何一点的热量,撒向大地的全是一片寒意。哈什马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冻透了,他决定不再理会他的主人小伯克大人的命令率领族人返回部落,哪怕会因此而挨上几十鞭子,也比让自己成为草原上第一个因为缺心眼而被活活冻死的勇士强。

    在这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而且没有碰上最可怕的风雪,所以一个耐寒的草原牧人可以裹着几层羊皮袄在野外潜伏几个时辰而不至于冻僵。但是战马却不行,所以无论是撤离还是出击,他们首先要到两里外的避风处去收拢战马。

    哈什马下达了撤离的命令。几乎被冻僵的部落骑士们如蒙大赦,乱哄哄的从枯草丛里爬出来,艰难的活动着僵硬的关节,跺着失去知觉的双脚,搓揉着早已麻木的双手,或者徒劳地想从早已干瘪的皮袋里再挤出几滴可以暖暖身子的马奶酒。一匹匹战马被牵了过来,小高地上一片喧腾。

    突然,一声高亢凄厉的马嘶传来,居然比小伯克大人的鞭子更有威压的效果,将哈什马和他的族人们的喧嚣瞬间压于无形。

    因为这声马嘶从南方来,哈什马们都知道那里有个土匪窝,叫做宁城。

    “牵马!伏低!备箭!”哈什马反应很快,简洁快速的下达了命令,训练有素的族人也在瞬间做出了反应,纷纷行动了起来。

    稍稍从过肩高的枯草中探出头,哈什马很快发现了状况:南方几里外,平静的草海中有那么一团枯草无风摇曳,向着他们埋伏的小高地徐徐而来,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其中有几个黑点,一面孤独的黑旗有气无力的耷拉在草海之上。哈什马并不认得旗上绣着的那个线条奇怪的文字,但他认得这面黑旗——自称为燕人的南蛮子尚黑,黑盔黑甲黑旗,从来都错不了。

    三百匹战马已经被集中在了一起,驯服的曲下前腿,伏在他们身后十丈之外。三百张柞木短骑弓斜斜指向西南的天空,桦木杆、精铁簇、杂雁翎的长箭已经搭上了双股牛筋绞合而成的弓弦——敌人已经接近一箭之地。

    作为一名与南蛮子缠斗了近十年的草原勇士,哈什马自认对他们知之甚详。南蛮子兵无论骑术、射术还是刀术都无法与他的族人相比,可是他们军纪森严、阵法精妙,尤其是他们人多得像草原上的羊群。哈什马是个老练的牧人,一人放牧千余绵羊不过寻常事,可要是一千头绵羊集体发了疯,他也得手忙脚乱大半天。要是这一千头绵羊不但发了疯,还装备了刀枪弓箭向他杀来,他这个草原上的大勇士除了撒丫子逃命还能干点啥?

    可今天遭遇的敌人,纵是他看疼了眼睛,也只发现了四个。还有,这四个家伙看上去怎么那么的怪异?一点也不像个正经的南蛮子:一高一矮两个壮汉的马上居然驮着两只大筐,那个瘦小得像个孩子的家伙怎么还扛着那面黑旗站在了马鞍上?耍猴呢?还有走在队伍最前边那货,他究竟背了多少把刀?

    等等,他们怎么停了下来,莫非发现了我们?怎么偏偏停在了一箭地之外?

    箭在弦上,哈什马却是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这四个哈什马眼中不正经的南蛮子,确实是宁城不正经的游骑兵老兵痞中最不正经的,也就是那个改名叫了张小蒙的小兵、大熊、小猴和三只眼。他们停下来,不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哈什马的伏兵——哈什马们还没进入草海,他们的行止去向张小蒙已经一清二楚。

    这是张小蒙的秘密,也是两年来他在宁城大杀四方立功无数的秘密,也是他今天做了最后一票后不得不离开的秘密——他的离思,释放范围远达百里之外的离思。

    “干活喽!”张小蒙吆喝了一声,就像伙房大师傅招呼大伙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大熊和三只眼闻声催马踏前两步,与张小蒙并列,一人抱起一只大竹筐,递到他的手边。

    竹筐里,密密麻麻的插满了刀——燕军游骑兵标配的大直刀,刀长三尺二寸,刃宽一寸六分,重三斤六两。每只筐里插着二十把刀,只有刀没有鞘,刃下柄上,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队队待命的士兵。

    张小蒙从两只筐里各拽出一把刀,在手里掂了掂,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对于这批李校尉给他私铸的刀不太满意。这家伙跟蛮子干仗实在太费刀,军府每年给宁城补充的军械就是那个准数,哪禁得起他这么祸害?所以这几筐刀都是李校尉忍痛大出血给他私铸的,质量上当然能凑合就凑合。

    不过他的不满也就仅此而已,没抱怨,更没罢工,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双臂一振,两把本是用来作近身格斗用的大直刀便呼啸着飞了出去。

    接着便是第三把、第四把……直到第四十把。然后大熊和三只眼利落的递过来马侧的另一只大筐。

    哈什马傻了。

    他还没从敌军为何在一箭地外停滞不前的惊疑中反应过来,就见道道寒光在空中形成一个扇面呼啸着扑面而来。这是什么玩意?不是羽箭,且不说南蛮子的制式弓射程不及自己的骑弓,就算自己的骑弓也没进射程呢!这玩意明显比羽箭大得多呀?也不是投枪短斧类的投掷型兵器,那玩意射程更近。更不可能是弩箭,南蛮子装备的床弩倒是射程远威力大,可是那东西又笨又重,在草海里寸步难行,再说没看到对面的敌人推着弩车啊?

    没有人也没有时间给哈什马那个不够灵光的脑袋答疑解惑,死亡的呼啸已经迎面撞上他的族人。他的族人已经足够谨慎,没有一个人的脑袋探出高高的枯草,对面飞来的东西却莫名其妙的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射入他们的胸膛、脑袋。大片的鲜血飙红了枯草,垂死的惨叫惊走了飞鸟,失去控制的羽箭胡乱插向了斜阳,被流矢误伤的战马凄厉的嘶鸣,马群开始骚动,继而惊走,践踏冲撞着自己的主人与伙伴。

    形势瞬间逆转,哈什马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不过很幸运,他在最后一刻以一个干净利落的狗抢屎躲过了致命的一击,结果就是躲在他身后的随从鲁哈坎遭了秧。他庆幸的看了一眼那把从鲁哈坎眉心插入、贯出后脑,刀柄还在微微颤动“巨型飞刀”,然后马上站起身来怒吼着收拢族人和马匹撤退。

    不是他不够勇敢,居然被四个南蛮子吓破了胆,而是他那有些僵化的脑子形成的思维定式使然。草海这个倒霉地方,那么高那么密的大叶葵,让哈什马们赖以自豪的骑射凿穿本事全无用武之地——你的战马就算能日行千里,在草海里一样迈不开腿,只能小步慢行,如何纵马弯弓?如何冲刺凿穿?所以草海作战,只要能先敌发现,然后远程覆盖,这时你差不多就赢定了。为什么呢?在草海里,四条腿的马没有两条腿的人跑得快众所周知,所以骑兵一旦进入草海就会小心仔细的践踏出一条可以短时内纵马疾驰的便道,一旦遇袭马上回头就跑。你有便道,对方隔着老远只能望而兴叹,但这一仗也就算人家赢了。

    所以哈什马选择了撤退。他跟南蛮子打了十年仗,有攻有守,但基本就是这么个套路。时间久了他早就没了全歼对手的奢望,当然也不认为自己有会被对手围歼的可能。今天既然设伏不成反被伏,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但是人的下意识支配身体的时间通常都只有那么一瞬,哈什马的神经反射弧就算比正常人要长那么一截,跑着跑着也反应过来了:对面就是小猫三两只,我跑什么跑?

    一想到要回头迎战,他又有些犹豫,万一那四个货只是诱饵,还另有伏兵,岂不是送上门给人家砍?可就这么跑了,闻名草原的大勇士哈什马领着三百号人被四个南蛮子像撵羊一样满草海的四处乱窜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也不用活了。

    不过很快哈什马就不用犹豫了,因为在他们撤退的前路、那条他们用来救命的便道两侧的枯草中,又逶迤出现了一道黑线缓缓向他们逼近,继而一蓬蓬箭雨从黑线处腾空而起,上百支精钢打制的箭簇映着斜阳寒光,射入哈什马的眼帘。

    被哈什马和张小蒙搅了春梦的宁城老兵痞们,一路骂骂咧咧的出了宁城,骂骂咧咧的进了草海,现在又骂骂咧咧的抄了哈什马的后路。

    “冲过去!杀死他们!”

    眼见又有几十个族人身插利箭浑身浴血摔入枯草,哈什马发了凶性。一箭未发一刀未出就折损了近半数人马,哈什马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他那个容积很大但存货不多的脑袋里已经考虑不到怎么向小伯克大人交代的问题,他只想把这些狡猾的南蛮子统统杀光,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当夜壶,一晚上换一个,能连换好几个月……

    怒火攻心,哈什马理所当然的一拨马头,冲那四个罪魁祸首杀去。他身边的族人们,自然亦步亦趋,而离他远的,只听到勇士大人的那声怒吼,有的顺势往前冲,有的回头往后杀,自然乱作一团。

    哈什马打仗有他的套路,张小蒙和游骑兵们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以往当张小蒙扔出那八十把“飞刀”,他们这四人组的任务就算齐活。三斤六两重的大直刀,隔着七八十丈的距离甩出去,还要刀刀致命,不但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而且张小蒙又是老兵痞们一致公认的“耐久不行”,这阵子就算没上气不接下气,也是浑身大汗,两臂直颤,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们四个人压住阵脚即可,该老兵痞们出场收拾残局,砍几颗脑袋捞几两银子的战功。

    可是今天围住的蛮子明显有些多,挨过了两波打击居然还有反击之力。尤其是想到了这是最后一票,张小蒙的心有些热,看着十几个哇哇怪叫着冲过来的蛮子,他从身后拔出了一把刀。

    哈什马看的没错,张小萌确实背着很多把刀——背后四把,腰侧各两把,马屁股上的行囊里还有四把备刀,一共十二把,还没算大熊和三只眼替他扛着的那四筐。他用刀太费,那些飞刀就不说了,要贯穿至少两层皮甲或者人体最硬的颅骨,质量本就不咋地的私铸刀基本就是一次性消耗品。他身上带着的这些刀,理论上属于燕国军府督造出品,质量算得上过硬,但还是禁不起他的祸害。

    燕军骑兵正统刀术共计十二式,在诸国中堪称简练实用。但李校尉还是认为过于花哨复杂,于是宁城的游骑兵的刀术被简化成劈斩拖削撩刺六式。张小蒙被捡回宁城之后,师从三只眼,只学了劈斩两式便罢学出师,因为没有继续学下去的必要。

    只见他——双脚一踹镫,迎上两蛮兵。弯刀当头砍,他只一字斩。咔嚓一声响,刀与身俱断,马头飞上天。小将身浴血,直刀亦两断,哇呀一声吼:鸟厮三只眼,军刀换私铸,偷去换酒钱!

    可惜那个鸟厮正在以一敌三,一手王八刀法正砍得不亦乐乎,哪有功夫理他。大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杆黑旗抢到手里,左一个横扫千军,右一个横扫千军,下一个……还是横扫千军,剩下点空闲只够嘿嘿憨笑。只有小猴上蹿下跳的躲在他们仨身后,抽冷子甩出一把正宗军府出品的小鱼飞刀,听到张小蒙抱怨,翻了个白眼,讽曰:就你这种败家子打法,没给你捆柴火使唤就偷着乐吧。

    小猴的话如此有道理,张小蒙竟然无言以对……

    既然无言以对,张小蒙只有再拔出一把粗制滥造的只能算是烂铁片子的破刀,继续一字斩。

    哈什马彻底败了。可是当他明白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家传宝刀已经跟那柄刃都没开的破铁片子同归于尽,他那抵得住一只蛮牛的铁一样的身子已经被那个看起来比他小上两号的南蛮子只用一只肩膀就撞下了马,而他的头颅已经忽忽悠悠的飞上了天。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俯视着一片血染的大地,满是他族人残缺的尸体,那帮万恶的南蛮子们正在兴高采烈的收割着他们的脑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