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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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气候微寒,长青山一夜间叶落满地,枯枝忽发新芽,成安六年悄然已近。

    腊月二十三,小年节起,桃源村热闹非凡,书院也张灯结彩。

    就连萧二郎这般端庄肃穆之人也被阮心乐使唤得和下人一般,清洗碗盘器皿,掸拂尘垢蛛网,洒扫庭院,疏浚沟渠,打扫期间与师弟师妹师侄们照面难免让人胆战心惊,毕竟天天板着脸在这时更显得如暴风雨前的平静,不得不说在干重活粗活的时候萧二郎无半点狼狈肮脏,干净整洁得令书院两个惫懒货心思暗动,想着什么时候让二师兄焦头烂额一回。

    除夕那天,君睿与沐天辰就在庭院前的松树下摆开桌案,老人酝酿片刻,提笔于红纸写下对联,一气呵成龙飞凤舞,一大群为围观老神仙风采从村里前来求联的老头子老妇人便哗然叫好,赞不绝口。

    此时沐天辰就会满足地点点头,瞥一眼在身旁磨墨的君睿,大师兄立马将红纸给人家递去顺便换一张新的,对于师父侃侃而谈下面要写的对联典故和深长意味,全然装作看不见,这志满意得的老头毕竟有失形象不是。

    千年前还不兴贴联,家家户户辞旧岁挂的是挂桃符,而太祖推崇普及红纸春帖,一改刻桃符的昂贵繁琐,简洁方便的春联便延续下来。

    沐阳屋前也有一堆红纸,叠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是二师兄送来,叶墨站在他身边,微微点头,两人便抓起一把红纸扬起,漫天飘纸如絮,拔剑,两片剑光纷扬,碎屑随风远扬,一张张莲花形剪纸窗花于剑下成形,两人得意洋洋。好景不长,连片刻都没到两人就被不知何时已在身后的二师兄对着屁股一脚踹倒,起身不解,只见萧二郎挑眉,语气沉重道:“我刚扫好的地。”之后两人就坐在屋前台阶,额头发红,人手一剪子,唉声叹气。

    接近午时,沐阳护着一群头发花白的长辈下山去,他搀扶着一走路打摆的老人缓步跟在队伍后头,老人闷声闷气道:“沐小神仙,老头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扶!”

    走在前面拄着竹杖的村长转身笑道:“赵老头你病都没好,跟过来凑什么热闹?”

    脾气暴躁的赵老双目一瞪,喝道:“谁说老夫病没好!就许你们沾沾老神仙的神仙气求得一帖?让我家门口空空荡荡?!”

    村长一怔,摇头道:“谁和你说这些了?不过关心一下你身体,还不领情。”

    赵老嘿嘿一笑,挣开沐阳的搀扶,牛气道:“就你这小身板,当年我一个可以打你十个!”

    嗤笑一声,村长对他知根知底,戳破道:“得了吧,就你在营里混日子的小卒,打了一仗还是不动刀子的摆摆阵型,神气啥?”

    赵老面红耳赤,怒不可遏,看得沐阳生怕他气坏身子两腿一蹬就去了,连忙出声劝慰,想和稀泥,可老头听不入耳反驳道:“征赵一战若非我们兵势盛,无常禅师哪有机会劝降赵国?!我和你说那日可是乌云压顶阴风习习,我们在东赵平原一展开阵型便天光乍破,无常禅师借这天光在天地间生百丈莲台立千丈金佛!这才不费兵卒降下东赵!”

    “说到底还是人家修行大能的功劳,与你何干?犟什么犟。”村长不以为意。

    老头一急,蹬脚叫喝,中气十足,“老夫我今天被老神仙敬茶诉生平,这你无话可说了吧!”

    姜还是老的辣,只见村长轻咦一声:“你好意思?”

    气得赵老卷袖蠢蠢欲动,眯眼沉声道:“麦老儿,你说话带刺啊?今日划下道来比试比试?”

    “嘿,只会动手动脚的莽夫,跟我去手谈一局,让你三子不欺负你。”

    沐阳在一边出声劝架:“您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怎么和长不大的年轻人一样?”

    闻言,一锦衣华服的老人停下脚步,“就你们两个老没出息的,莫要为难人家沐小神仙,不如出了桃源去我府中做个端茶倒水的管事和教书先生吧。”

    赵老不屑道:“陈老头,仗着自个有点闲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人眉目间尽是自豪,似乎真的很了不起,他哼哼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比不得你当个兵卒,我当年不过娶了八房小妾!”

    跟在老人身后的老妪捋了捋鬓间花白的发丝,羞涩一笑,她是他第八房小妾,可惜都老了,再不能让他与人炫耀一番。

    见状,村长扼腕叹息,“雁娘怎么就跟了你这个混小子。”

    赵老撇嘴道:“麦老儿,我们还是联手揍他好。”

    “善哉。”

    一路吵吵闹闹,南国冬末老榕抽新芽,枯叶满地,踩在如铺一条长长金黄毯子的小路上,个个慷慨激昂,见路边俊俏巨石,非要学老神仙挥毫洒墨,拉着沐阳想在路边巨石上刻几个字。

    长青山此刻难有葱郁风光,林中枝杈多是光秃秃的,只留一点点新发嫩绿,老人们在巨石前讨论许久,上蹿下跳,谁都不服气谁,争执许久,还是让沐阳在石上刻了最开始想到的一句。

    刻完不久,远处一群青衣联袂上山来,来接他们的长辈,恭敬行礼后便扶着自家祖父祖母下山去了,看老人们在儿孙前立马变得温和慈祥,眼中遮不住满满满满的欣慰与高兴,哪有刚才老顽童模样。

    沐阳转头,见此时不怎么美的青山,见石上刻的几字,

    “我见青山多妩媚”

    妩媚青山妩媚人,这些老不去的老人,这座老不去的青山,真可爱。

    …庄元白本以为归藏书院和其他宗门并无不同,皆是修行人体天道,可到新春佳节也和俗世一样张灯结彩庆贺佳节,顿时觉得有点俗,他坐在酒肆临窗的桌上,几个酒坛已空,嘴里嚼着伴酒的花生,眼里盯着街上来往的小娘子,人漂亮新衣裳更漂亮。

    姓余的曼妙老板娘拿着一壶酒放在桌上,说道:“庄伯,这是店里最后一壶桃花酒了,赶忙喝完,我要打烊了。”

    “这么早?”

    “早点打扫完,早点回家做饭,闺女还等着我呢,今天可要做一顿好的。”

    见着老板娘兴致高昂的样子,庄元白没由来有些艳羡。

    街上忽然一片叫好,转头望去,独孤万里正好为一户人家贴好横批,洒然落下,身形闪动,片刻间街两旁的人家都已贴好春帖,免了村民一番攀上爬下的功夫。

    “这……”庄元白稍觉不妥,为凡俗百姓做这些小事在修行界是稀奇场面,高高在上的道法在青山内似乎落入了凡尘,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修行的初衷不正是为了成为人中龙凤登顶神坛吗?

    不知觉,独孤万里已走进酒肆,对着老板娘说道:“余姐,你回家陪孩子吧,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老板娘匆忙摇手拒绝:“这怎么了得,这店也不大,我一个人便行,不用劳烦三先生,再说这还有客人呢。”

    见酒肆里就一个脏老头,酒桌上一碟花生几坛空酒,她坐在庄元白对面,自顾拿起新呈上来的桃花酒,仰头就是一口而下,咕咚咕咚几声,老头对着她伸出大拇指笑道:“豪气!”

    独孤万里点头,“一个人喝酒哪里得劲?我俩好好喝一杯,快快喝完,好让人家一家早点团聚。”

    往庄元白碗里倒酒,老人喝没几口就皱眉叹息,独孤万里问他叹息何故,庄元白说道:“在这山里晃悠了几个月,我以为我看懂了些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懂。可否为我解惑?”

    独孤万里微笑点头,“请问。”

    庄元白问道:“如此轻使道法,不会有所作践?”

    “那我问你,何为天道?”

    “我等修士所修所向往之道,万事万物之规律妙法,至公至圣。”

    “师父却不是这么教我们。”

    “哦?那他有何见解?”

    独孤万里笑道:“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天不可及,地载万物,万物规律妙法者谓之道,任何将天与道相联系者都是痴愚之辈。”

    “地上一尺便是天,故而人人顶天立地,无有高下贵贱之分,佛教所谓有为法,不过知道,无为法,不过不知道,法为道,道又处于万事万物中,人人行道,法无高下,又何来轻使作践一说?”

    “这些都是大道理,而我认为道法不过是是帮助我们生活的道,人欲得熟食便有火法,天旱欲灌溉谷物而水法生,沙场征伐故有杀伐之法,不过如此。修士能身形敏捷,力大无穷,长生无忧,不也是为了活得更好?所欲皆同,何分贵贱。”

    庄元白皱眉,“可修士与凡人有所不同。”

    独孤万里微笑道:“你现在在喝酒,每日也会吃饭,吃喝拉撒睡,喜怒哀乐愁俱有,有什么不同?不就是能打了点。”

    庄元白一愣,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沉思片刻还是摇头说道:“这大抵就是书院与别处宗门不同的地方吧,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修道数十年,哪能一朝坠入凡尘,你的话有理,但我还是坚信修士与凡人有所区别。”

    独孤万里举酒敬道:“那就愿你早日找到答案。”

    “我曾游遍九州,多少宗门除了祭祀,不会再与俗世一般庆贺佳节,名山大川,鎏金铜瓦,终是少了些人间俗气。”老人流露出怀念的眼神,当年带她跑遍天下走了多少闻名遐迩的山水宗派,怎就不记得她最喜欢热闹佳节?怎就忘了带她回家一趟?终是有所缺憾。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张灯结彩的长街,微微笑道:“还是俗点好。”

    他抬手,扬起清风,从窗口从门缝从屋子间的间隙,一丝一缕一阵,汇聚于小小酒肆,拂去尘埃积垢,带起脏土秽物,飘向青山深处。

    独孤万里眉眼弯弯,庄元白轻哼一声,起身离开,

    “老夫只是出手当作结账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