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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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百兵榜

    书院东侧庭院前有一松树,苍劲挺拔,繁茂葱郁,虽不如青山顶那颗冠如偃盖形如巨伞的古松,也有历经风雨亘古不枯之意。松树的东侧便是沐天辰的书房,沐阳没少调皮捣蛋的地方,屋外墙壁一隐蔽的小角落里还残留当年小小稚童歪歪扭扭写下的“到此一游”四字,经日晒雨淋剩下几个模糊字迹。

    书房门口设一张上书千字文的屏风隔开内外,屏风后的青花瓷瓶足有三尺高插着几卷书画,屋内临窗摆置一张紫檀木几案,设着白釉制的香炉香盒箸瓶三事,上悬挂一副长青山的水墨画,相对一侧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磊着典籍,和寻常富贵人家的书房并无二样。

    几案上熏炉散发着袅袅轻烟,冬日屋内并不寒冷。

    房中央的书案放着温茶两杯,一旁的砚台压着淡黄宣纸,着了墨的狼毫置于砚上,笔挂挂满不同样式的毛笔,墨韵墨香为房间添一分淡雅幽静。

    此时,两个老人对坐喝茶,一人骨瘦如柴一身脏兮兮的布衣不知多久没洗,与另一人鹤发童颜穿一袭柔滑丝绸制成的素净白衣道骨仙风的形象对比鲜明,若落在悲天悯人的好事者眼里,指不定要说上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大道理。

    这在书院游逛了几个月落在任何人眼里都是破落乞丐的老头并没有办置一身好行头的念想,这身衣服穿了几十年都是老伙计了哪里舍得,他没有料到沐天辰能忍至今日才找他上门,闲来无事在人家地头上乱逛兼白吃白喝,心下还是有几分疑虑和惶恐的,无事献殷勤则必有所图,加之几个月看下来此处作为晚年的安乐窝再好不过,他只求沐天辰所托不大,别再让一个老家伙抡起拳头像年轻人般相斗相杀,那无趣得很。

    浅尝香茗,沐天辰笑问道:“这些日子看下来,我这归藏书院如何?”

    老头见着他眼中嘚瑟,淡淡回答道:“环境马马虎虎,还算能入眼,不过是收了几个好徒弟,这才有一番龙腾虎跃的气象。”

    他才不会坦言第一次见萧二郎练刀时吓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失传千年古书上唯只言片语的滕王楼?独孤万里那姑娘练的不会是沥血天涯?!这等底蕴怕是连那些天宗都不曾有。

    沐天辰笑而不语,托着茶杯,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的小徒弟你应该见过了。”

    老头皱眉道:“资质根骨平平无奇,心性悟性尚可,这样的弟子到处都有,如何能得你青眼有加?何况你们…太宠他了。”

    轻叹一声,沐天辰眼神柔和,“哪户人家不宠最小的孩子?师门若不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承下外界一切恶念恶意,又怎堪为人师?算得上师门?”

    “这样出来的苗子不会娇弱了些?”老头疑惑。

    沐天辰自豪道:“我的弟子又何曾娇弱?”

    老头低垂眼睑,静静喝了口茶,这话说出来几乎打了全天下恨不得弟子竞争向上天天怒目相对生死相斗那些宗门的脸面。

    “至于阳儿如何能成为我弟子…”沐天辰将茶杯放回案上,左手轻轻摩挲杯沿,犹豫片刻,他简单说了几句,“十五年前,大荒,天怒。”

    大荒位于大明以外,九州极西之处,十五年前不知缘由天道震怒引万雷轰顶数十日,此后有修士前去探查,大荒只余焦土一片,生机全无,无数生灵在天雷轰杀下化为齑粉。

    掐指一算,老头脸色大变,微怒道:“当死之人不死?十五年前大荒万灵涂炭是因为他?!你可知千万生灵因他无辜惨死!”

    “劫数已至,命中注定,天算无用之下天雷将大荒夷为平地,迟早得死,就算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让君睿带他回来。”沐天辰没有反驳,平淡的语气仿佛将其他人的性命看得无足轻重,“至于此次万灵涂炭的责任不应该让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承担,该算是我们这些凡人眼中能排山倒海的修士无能。”

    屋内的氛围沉寂下来,老头冷厉的眼光盯着沐天辰,杀意渐起,一股玄妙的气息萦绕其身,稍息后,他终是长叹一气,坐在凳子上的腰微微弯下显得更老了些,扯开话题,老头有气无力道:“好高明的隐蔽之法,我观察他练剑几个月都看不出魂魄残缺,面有死相。”

    “这么说他练的星宿剑是冲斗宿?找我是为了助他去飞星阁盗取天机剑意?”甫一揣摩,老头便知晓沐天辰的打算。

    谁料沐天辰摇摇头,解释道:“在山里这段时日你应有所耳闻,每年书院都要派弟子下山游历一年,不过是游历红尘,记载与证实一些传闻,飞星阁内我早有安排,找你护我弟子安全罢了。”

    老头知道他定有真话没说,书院内人才济济,就是同行过的独孤万里也比他强不少,保护沐阳这种事那些师兄师姐们就能做好,何须多此一举特地去赵地找他出来?不过老头还是点点头应允下来,道:“先说好,我只保你小徒弟无性命之忧,别的事不管。”

    “如此便可,你跟着阳儿去只是为了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竟然想去飞星阁盗取天机剑意,怪不得要找老头我,论起破阵逃命的本事,天下间能胜出我的…”话语一顿老头忽然古怪地盯着沐天辰,斟酌片刻继续说道,“…不出五指之数,都是些遮遮掩掩隐世不出的老妖怪。他们不出手,有什么阵法能困得住我?”

    沐天辰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又你为何藏身于赵地的小城二十年,终日借酒消愁,自断长生?”

    老头许久没有说话,像是记起什么眼神中悲痛自责缅怀皆有,神情寥落,除他自己不想走谁能逼他困居一隅?

    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身法绝世无双意气风发的青年,沐天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肆意潇洒,他轻声道:“咫尺天涯,庄元青。”

    老头摇头苦笑,“哪有什么庄元青,不过是个白发的邋遢老头儿…庄元白。”

    书院外。

    长篙划开碧波,水花溅起点落出圈圈涟漪,随着掀起的层层波浪向后荡去,波光粼粼,竹筏上,身披貂氅的清秀少年站立尾端手持长篙,载几袭白衣。

    身姿修长的独孤万里站立船头拳掌并运,在打一套静心养气的拳法,阮心乐坐在三师姐身后,手里拿着一件破旧衣服缝缝补补,竹筏中央摆着一张小木桌放着两壶小酒,师兄弟几个围着木桌盘膝而坐,君睿笑吟吟地给师弟倒酒,萧二郎坐姿端正闭目冥神似在悟刀,叶墨举杯一脸陶醉,黄庭手里拿着一卷药经眉头皱成疙瘩,湖畔白鸟惊飞,无人理会,泛舟湖上,尽是一群不解风情之人。

    君睿笑问道:“小师弟怎么有雅兴邀我们泛舟湖上?”

    沐阳应道:“四师兄说我练剑需劳逸结合,一味埋头苦练只会适得其反。”

    黄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一端运拳的独孤万里直接点破道:“二师兄这么些年练下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弊端。”

    喝酒的叶墨顿时色变,二师兄都孤僻到天天抱刀而眠这种程度弊端还不算大?况且听起来怎么像是在我提醒小师弟不要向二师兄学习,岂不是要挨削?他连忙开口解释:“持之以恒当然是个好习惯,二师兄悟性根骨卓绝,练刀成痴,甘之如饴,不是我等资质平平练剑常感枯燥者可比。”

    阮心乐手上针线一顿,眯眼笑道:“四师兄平常嘴巴不是挺巧的吗?这话怎么说得像在骂二师兄,说他练刀枯燥不解风情?”

    萧二郎睁眼,微挑左眉,他刚刚似乎听到师妹说有人在背后骂他?叶墨冷汗不止,手忙脚乱斟酒赔罪。

    君睿笑呵呵地看着这闲适温馨的场景,转头对沐阳说道:“小师弟,这些时日修炼如何?”

    盯着君睿许久,沐阳叹道:“通窍四十五,藏书阁四层千卷典籍已阅,剑势冲斗宿估摸着也有小成。”

    君睿点头,举杯敬酒笑道:“那离下山不远。”

    沐阳停下划船动作,望向湛蓝天空远处,眼神满是憧憬和好奇。

    见师弟对山外期待的神色,君睿觉得能教他点江湖经验,以防人心险恶,便悠悠道:“恰好师兄师姐们都在这里,多少对山外游历红尘有些经验,有什么要问的可以尽管说。”

    沐阳眼神一亮,问出这段日子以来不解的问题:“为何书院对天下间公布的榜单是诸如剑榜、刀榜、枪榜之类的兵器榜,而不直接给各个前辈高人排个高下?定个天下第一?”

    君睿将酒杯放下,指了指萧二郎和独孤万里,问道:“你觉得二郎和万里谁强?”

    沉思片刻,沐阳答道:“三师姐经常自认不如二师兄,当然是二师兄强些。”

    独孤万里闻言,停下动作,摇头道:“只是切磋的话我一成胜算都没有,可若生死相搏,我和二师兄不过四六之分。影响胜负的因果颇多,天时地利人和都可能成为胜负关键,不能单以实力划分。”

    君睿赞同道:“有无杀心对万里影响甚大,更何况能修到近乎天下第一那种地步的高人道心坚定,难起波澜,切磋好说,可要他们生死相搏真真正正分个胜负,难如登天。更不要说能教出我们这些弟子的师父实力如何,人间藏着的老妖怪多得是,贸然评榜定天下第一有失真实,不为人信服。”

    “故我们归藏书院只评百兵榜,这百兵榜排的并非神兵利器,而是百年来修士于百兵之上登峰造极令天下人承认的招式。如剑榜第一的庄观主,评的第一是在他手中重现辉煌的乾玄九式,刀榜的宇文无极则是自创无定八式,可谓百年来刀道极致。像剑帝前辈为百年前独占剑榜第一百载的高人,此次南游前与庄休战平,虽说为痛痛快快打斗一场全力以赴,却仅以平凡剑招对敌,能窥得其剑道上的冰山一角,登峰造极,比庄休甚至更强一分,可他不打算真正出手使出百年前引以为傲的剑招,剑榜无名,就能说他比庄休弱吗?你二师兄修的滕王楼不比无定八式差,又有谁知道?将他写上去空穴来风又有谁信?”

    “世事无绝对,百兵榜不过是天下闻名人人服气的招式榜单,这样做有好有坏,好处是榜上排名有根有据让多数人信服,因此我们化名的青山书院传出的各种消息多数人信以为真,方便记载修行界风流长史,弊端是很多宗门觉得书院手伸得太长,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不少人在追查我们,二郎不出山也有这一层考虑,能出手解决一些暗地里觊觎之人。”

    原来诸榜第一不见得是天下第一,沐阳转而好奇道:“下山之后就由得我乱逛?”

    为空杯斟满酒,香气四溢,杯中酒浆微波如湖面波澜,似盛湖入杯盏,君睿微微摇头道:“恐怕小师弟你要先去飞星阁拿到天机剑意后才能由着性子胡来。这一年里倒是想去哪就去哪,不过师父会吩咐你写下一路所见所闻,载入青史游记,或许还会有不少师侄传来一些你感兴趣的消息让你走一遭。”

    “那三师姐怎么回来时身上一纸一笔也不见?”沐阳疑惑。

    “傻孩子,你三师姐这段日子夜夜笔耕不缀,还要向我找记录传闻才知道做了什么事,一路人物风景哪记得什么,莫要学她。”君睿语重心长。

    “就是,说好了京城锦记的胭脂,最后半点影子没有。”阮心乐小声抱怨了一句。

    独孤万里一怔。

    讪讪道:“全得怨我记性差。”

    黄庭集中精力于手中药经时,忽而几滴水花飞溅打湿书页,转头瞧见叶墨躺在一侧,醉眼迷离摇头晃脑,右手伸进湖中晃荡,激起水花一片又一片,心感不妥,黄庭问道:“师兄你做什么呢?”

    打了个酒嗝,叶墨醉醺醺道:“这、这船怎驶的这般慢?我、我来搭把手。”

    就在沐阳几个人说话时,叶墨右手猛地一挥,劲风骤起,湖面炸开,如喷泉激射,溅起水花数丈,竹筏四分五裂。

    一袭白衣悠悠飘回湖畔,洁净如雪。

    他左眉轻挑,望湖中几个落汤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