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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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抄书头疼

    成安五年除夕夜,长青山灯火长明,沐阳几位师兄师姐难得聚在一起吃饭,饭菜是沐阳亲手做的家常菜,普普通通,却令叶墨赞不绝口。

    吃饱喝足,沐天辰想出去走走,七名弟子跟随其后,走过百折回廊,走过书院大门,走过湖畔,走过崖壁,一路行至长青山顶。

    长青山顶有棵松树,不知年岁,书院落成之前便已存在,高数丈,枝繁叶茂,冠如偃盖,形如巨伞,于山巅茕茕独立,看日升月落不知几载。

    除夕祭祀,长青山内无道观佛庙,似乎连儒家也不算信仰,先圣殿没上过香,沐天辰更没说过先祖,书院来历成谜,只是过去很多年的这个时候沐天辰都会登山,来看这松树一眼,有时候是君睿萧二郎相伴,有时候是阮心乐挽着裙角相随,而这天弟子们都跟着上了山。

    星汉灿烂,群星由西北横贯中天,斜斜倾泻向东南天际,站在松下像整片天穹都被遮住,唯有点点星光透过枝杈,穿过密叶顽强洒落,照亮树下的人影。萧二郎知道透过密叶落下的星光,有三百六十一道。

    很多年前,沐天辰带着君睿萧二郎登顶长青山,也是除夕,他问萧二郎国破家亡,以后打算如何?萧二郎倔强回道要练刀报仇。沐天辰摇头让他数清楚树荫下有几道星光,才肯收他为弟子教他练刀。

    数数何其简单?而真正要数清洒落的星光,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星光会移动,树叶会摇晃,黑暗中的光点变化无穷,何其困难?他在巨松下低头数着星光,风吹叶晃,打乱了就再数一次,星光移动,数重了就再数一次,天光乍破,等晚上就再数一次。

    一次又一次。

    终于有一天,他记清了星光的轨迹,无雨无风无云的夜晚,萧二郎抬头,望向星空,松树叶曳,遮蔽星光,落叶淅淅,风声水声,莺啼蝉鸣,万籁俱起,在一刹共鸣,震天动地,惊动了书院内撰书的沐天辰,萧二郎向赶来的沐天辰笑着作出回答,三百六十一道。

    三百六十一天。

    萧二郎成了书院弟子,成了书院二先生。

    几多年?星空依旧,萧二郎却多了几个师弟师妹。

    沐天辰凝望星空久久不语,星夜下青山一览无余,远处的书院花费了他无数心血,有了很多的故事,有了很深的感情,还有个光屁股的娃子他亲手带大。他轻声道:“阳儿,你天生魂魄残缺,命不过十八,天要杀你,唯有书院能护你一时,但治标不治本。

    我和睿儿在书中找了许久,才发现一个能救你的法子,却需要你自己去搏得命数,所以这次路上不是天要杀你,而是会有很多人因为很多事要杀你,人间百态,你会怕吗?”

    沐阳摇头,沐天辰欣慰一笑,道:“是不用怕,下山以后,要记得书院就是你家,受了欺负不要害怕任何人,书院有你的师兄师姐还有为师帮你撑腰。”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养出纨绔子弟溺爱孩子的富家老人。闻言,几位师兄师姐都挺直了腰,想为小师弟顶起一片天。

    沐天辰让沐阳对着书院跪下。

    沐阳没有说话,默默下跪,对着书院磕了三个响头。

    沐天辰望着星空,语气感慨道:“世人不闻长青山,不闻归藏书院,此间星空仅次于有伸手可摘星辰之名的飞星阁凌霄峰,却无人知,如青史埋尘,我等无名,而待千秋后回望今朝,又将如何?”

    “很久没有见过能动摇星辰的剑了,阳儿不如你使一遍看看?”

    沐阳当即拔出腰间佩剑,左手掐诀在下,剑平举项上,万籁俱静,星光幽幽。

    见着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弟子,沐天辰笑道:“你这冲斗宿还差些火候啊。”

    沐天辰伸手,食拇两指轻捻,光线怪异地拐了个弯,便捻住了一缕星光,简简单单,在他手中,幽幽光芒像真如丝如线般可以掌握。

    一阵沉思之后,沐阳闭目,周身四十余道金烟氤氲,学着师父伸手,想要触碰星芒,却怎么也抓不着,一次次透过星光,在树下重复一个动作,沐天辰似笑非笑道:“此树落星光三百六十一道,什么时候你能一剑斩断三百六十一道星光,就什么时候下山。”

    “不然就你这水平,怎么去飞星阁取剑意?”

    沐阳霎时苦了脸,“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练成冲斗宿后今年就能下山吗?”

    “今天还是成安五年,要下山也无需着急,好歹过完元宵不是?不过,若你剑没练成,下山也是别想的了。”沐天辰轻捋胡须,似乎很享受腊月末山间冰凉清澈的空气。

    作为过来人,萧二郎报以遗憾怜悯的神色,默默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以报珍重,叶墨悄悄问君睿:“这样子骗小师弟好吗?上次我出手晚了累老五受伤他整整半旬没搭理我。”

    君睿摇头答道:“师父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大抵是想要教小师弟些什么吧。”

    见师兄口风严实,叶墨也就不再追问。

    沐阳一个人被留在了山上,什么时候能一剑斩断星光,就什么时候下山。

    伤心啊,很伤心。自己居然会过上幕天席地的生活,还是在除夕佳节被人丢在山上,一个人过年还是第一次,没有比这次过年还令人印象深刻的了,在松树下打坐,瑟瑟发抖。

    唯有六师姐阮心乐按时上山送饭,能见着人影,听听桃源谁家今年收成如何,哪家小子又惹事,山外又有什么大事发生聊以慰藉,大多数时候沐阳面对着晨空夜空怔怔出神,神经兮兮,阮心乐还怕小师弟受冷着凉往山上带去几件厚实衣衫,于是沐阳裹得严严实实在树下望天。

    正月初六清晨,君睿在藏书阁打扫整理典籍,踏上二楼,神情一愣,还有人比自己早上来,缓缓走向坐在梨花木兵器架前擦拭长枪的秀丽女子,笑道:“这可少见。”

    “枪头取材自天外陨铁,有脊阔径寸而上下杀之,长不过四寸,重不过五两,枪体由玄铁锻造,淬火时浸泡于血中,挥舞时会生出红色残影,枪名‘淬血’。按《说器》百兵通要,养意养势不可或缺,需常保养兵器。”独孤万里擦拭枪身,平静回道。

    “故你提淬血起杀心可败长生?”

    “可。”

    君睿劝道:“姑娘家杀心过重不是好事,何况兵器不可能时时伴身,不同枪使出相同意气方是上乘,你过于依赖杀意和身外之物了。”

    独孤万里盯着架上二师兄那柄鸣鸿,三尺长刀,朴实无华,摆放在架上似乎很久很久了,刀身积尘,明珠蒙尘。

    她摇头叹道:“二师兄握上鸣鸿会有所变化吧,我放下淬血应该也是如此,但我为何要这样做?我自有道,枪中杀道。”

    君睿很惆怅,这么大的姑娘应该高高兴兴找个好郎君,披红裳出嫁才对,是什么时候让她有练枪夺得天下第一的念头了?这是做师兄的失策,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哪里的夫家会喜欢舞刀弄枪想当天下第一的姑娘?

    独孤万里浑不在意自己嫁不嫁得出去,转念好奇问道:“小师弟近日如何?”

    君睿摇头,“不如何。”

    独孤万里奇怪道:“我按照师父的吩咐,这段时日出枪淬炼了小师弟的窍穴经脉了啊?依小师弟的绝佳悟性,还不能想通?”

    君睿皱眉,“阿庭也已经炼制无数珍贵药物给小师弟服用了,气机牵引理应完成,可能缺了什么契机,小师弟心境未能圆满无缺吧。”

    “伯安先生《修习录》中有言,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问题道理要问己心,但愿他能明白。”

    “星芒不过道尔,有心便能行道。”

    独孤万里深以为然,点头赞同,指头让枪尖刺破,一点腥红让淬血颠鸣不已,养意也养势。

    君睿见此情景长叹一声,“师妹,你去抄写《伯厚三字经》百遍吧。”

    独孤万里震惊,“为何?!”

    君睿道:“不为何。”

    独孤万里嘴唇颤抖,“岂能如此!”

    君睿道:“我管书院清规戒律。”

    独孤万里挣扎,“岂能如此乱用职权?!”

    君睿道:“我管书院清规戒律。”

    师兄不讲理。

    独孤万里败下阵来,脸色一苦低下头,也没了擦拭长枪的心思,浑浑噩噩起身离去,刚走到楼梯口却又听见,“师妹别忘了欠着的游记也一并交来啊!”

    看师妹撒腿跑得飞快,君睿微微一笑,能除戾气者莫过于抄书也,可抄书啊,谁都头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