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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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归藏书院,天下归藏

    话说完,沐阳不禁一阵后悔,想到师父这么问似乎要校考于他,便惴惴不安心虚道:“师父,我阅卷八千没错,但大都是仔细翻阅一遍,记不记得住是一另回事,您不会打算考我吧?”

    沐天辰摇头,调笑道:“你这惫懒性子倒和叶墨学了个十足。”

    沐阳厚颜无耻道:“算不得惫懒,我可比四师兄好多了。”

    沐天辰拿手中卷轴轻轻拍了下沐阳头顶,“你四师兄好歹在剑上有那么一两分成就,他要专心练剑,不说能剑摇山岳,就是气冲斗牛也不为过。你那三脚猫功夫哪能和他比。”

    沐阳微一呆滞,还真没想到过叶墨认真练剑的时刻,气冲斗牛,那是得多高的高手作态。平日与他相识,就只见他懒散无赖的一面,哪怕偶尔出手一两次,也在认可之内,真不觉得是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难不成现在的高人都喜欢这样?扮猪吃虎到真成猪了?

    若说四师兄真有这种成就,再对比书上的几句轻描淡写,隐约知道了归藏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由得满心惊喜,高,真高。

    沐阳嘴角微翘,说道:“我练的是师兄们教的基础,又按师父您说日日打磨窍穴,四师兄带艺从师,自然比不了的。”

    “我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指责师父不肯教你高深武学道法?觉得若你认真修行自然不会比叶墨差?”

    “这哪能,四师兄神功盖世,师弟我心悦诚服。”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挺瞧不起你四师兄吗?”

    “少不更事,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当年本想教你高深修法,可惜你一向志比天高,入不了你眼。”

    沐阳立马急了,诚恳道:“本就该历经世事,方能晓人情冷暖,有自知之明。师父,现在教我也不晚!”

    沐天辰捋捋白胡,笑眯眯道:“师父平白无故辛苦教你,就没什么表示?”

    沐阳直愣愣看着他,这是教书育人的模样吗?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小子昨晚那道菜肴没能让师父您尝上,太自私了,一晚上悔恨不已,现在终于有机会做给师父您吃,弥补过错。”

    沐天辰撇嘴,奇怪道:“不是说叫花鸡味道不如何吗?”

    沐阳满脸真挚道:“的确不如何,没加调料香料,仅仅以荷叶包裹,淤泥糊严,怎么会好吃呢?叫花鸡是要在鸡身上抹上肉蔻、茴香等香料才算得一流。”

    沐天辰听后恍然,莞尔一笑,“哈哈,我道昨晚那香飘十里的菜色怎可能滋味一般,你这只说一半真话的性子要改改了,不想教你六师姐就明说,何必遮遮掩掩。”

    “…我这不是怕挨削吗。”

    ……

    山有长青之名已逾千年,书院小湖边齐刷刷晃过一片明亮剑花,煞是好看。四十几道身着青衫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女持四象轮转剑式,左手作诀,右手握剑齐胸,紧接齐刺,齐收,回护而后再出剑劈砍,衣摆猎猎作响。长青山无雪,一道道清冷剑光却似飞霜,为湖前添一剑雪之景。

    “次,两仪化生。”

    湖前除了青衫,还有一袭白衫,长相平凡,眼神温和,正负手看着一群学子习剑,不时做出指示转换剑招。

    排列成矩阵的年幼学子们出剑演剑,而在阵列的最角落明显有一胖乎乎的小家伙跟不上速度,蹦蹦跳跳地抖动着身上的肥肉,握剑的手不停颤抖,气力不足。

    啪嗒一声,长剑掉落在地上,在整齐的破风声里稍显刺耳。

    见状,君睿平和道:“停,休息一刻。”

    弟子们三三两两结成团体坐在湖边上,袁司低头喘着气,看着掉在地上的长剑,神情沮丧。君睿走到他跟前,捡起剑,安慰道:“莫惭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不,应当说时至今日师父都只会嘴上说说。”

    袁思抬起头,明显不信,二师叔练刀叫一个神鬼皆惊,身为师兄的君睿会比他差?想想小师叔的教导,一定是打算扮猪吃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打脸姿态。

    君睿无奈道:“世间剑之一道,大概可分为法、术、意,以剑衍法,法御剑,以剑杀敌,招御剑,以剑鸣意,心御剑,无有高下之分,天下万般兵器大都如此御使。二师叔教你们的这套纯阳剑法承自古楚,法意并重,招式简洁,对读书养意重意气的你们最合适不过。你也懂其中剑路剑诀,差的不过是自信,说到自信,你小师叔倒有件趣事……”

    袁司眼神一亮,问道:“师父,可以给我说说吗?”

    君睿招袁司一起坐在湖边,追忆道:“八年前,曾有前辈游玩至此,师父他老人家扫榻以待,说此人剑法剑术剑意皆为当世巅峰,小师弟不信,就拿了把木剑一蹦一跳地跑去挑战,谁知那客人也是较真之人,认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会全力以赴对待每一个向他挑战者,一握剑便是风云变色,小师弟面对他时明明怕的要紧,却也还是咬牙跌跌撞撞递出一剑,被一瞪眼就吓趴在地上,剑都掉了,小师弟从小倔强,不服输,一次次捡起剑想要靠近,可哪有如此简单,他连对方一丈内都走不进。客人笑话他连一丈进不去不值得自己拔剑让他快快认输罢,你猜接着怎么着?”

    最熟悉小师叔的袁司想了想,脱口而出:“小师叔这人不服输,没达到目的前绝不放弃,一定出阴招…定是想办法进了前辈一丈内。”

    君睿点头,笑道:“小师弟和前辈相隔一丈论剑。小师弟说剑者宁折不屈不打算认输,又说要秉持中庸不偏不倚去行心中之道,仗剑欺人算不得好汉,前辈认为他说得有理,又应道自己没有拔剑算不上仗剑欺人,反而是你倚剑恃之纵横,小师弟笑他着相,手中有剑心中无剑与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不可相提并论,既然你已用全力却奈何不得我,我也全力奈何不得你,就算平手而论。说完就把木剑扔一边,前辈或许被他那套手中剑心中剑的理论糊弄住,默认了结果,细细思考时,腰上却被走近的小师弟用食指一点,还笑嘻嘻说我胜了。前辈不明所以,小师弟说我现在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以指作剑刺你一剑,而你手中心中皆无剑,我多你一剑,你挡无可挡,自然是我胜了。前辈大笑,算是明白小师弟的无赖,坦然认输。”

    不知不觉两人周围已经围着其他弟子,看样子对小师叔的奇闻轶事十分感兴趣。

    “我还以为小师叔会一直坚持,直到走进一丈以内……”

    “不如直接认输来的坦坦荡荡。”

    “这样也算赢了吗?前辈也是,跟着小师叔胡闹……”

    对周围弟子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君睿对袁司说道:“你认为师父想告诉你什么?”

    袁司嘟着嘴,眼神疑惑,总不能叫自己学着小师叔的无赖吧?

    “…跟着师弟玩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要多学学他的变通之道。”

    “…此路不通,我换路走就是。不撞南山不回头不仅头破血流,还事倍功半,我不支持你这样做。”

    “…没有习剑那个天赋,换条路走,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其实也可通大道,不必斤斤计较。”

    “...你明白了吗?”

    袁司皱眉,小脸有点苍白,怯懦道:“可、可师父,我只会吃东西。”

    君睿平和道:“吃之一道也颇有讲究,细细研究色香味、食材、火候诸多事宜,也可有一番成就,就是做食客评点天下美食,也未尝不可,何必自愧?”

    鼻子一酸,袁司有些感动,但见君睿握着自己的长剑轻声叹息,“练剑啊。”

    师父挽了一个剑花。

    长剑便发出一声不堪负重的悲泣颠鸣,轰然碎裂。

    袁司感动得一塌糊涂说不出话来。

    师父,这哪是不会剑术?分明是无剑可受你驱使。

    ……

    春和景明,崖壁前藏书阁门口站着两人,组合颇为罕见,院长沐天辰和小弟子沐阳。

    藏书阁台基以花岗岩围砌而成,四根承重楠木由一楼通至四楼,其余廊柱十六,檐柱四十,皆为四的倍数,不知有何深意。藏书阁斗拱复杂,承托飞檐,屋顶是拱而复翘似将军头盔的盔顶样式,窗棂纹案以莲为主,藏书阁落成不费一钉一铆只以木制构件彼此勾连。

    一楼檐下挂着一张横匾,为沐天辰以篆书写就的“藏书”二字。

    推开大门,厅中一巨大东赵窑褐釉香薰,足等人高,上半部分是三层莲花瓣图纹,每排莲花皆有十一瓣,呈三角形状,每瓣上刻有大小不等的花茎,质朴自然,下半部为圆柱空心支柱,盖顶为一白鹤,呈展翅状,头颈仰向天空,栩栩如生。

    香炉两侧并列数行书架,无数样式各异历史久远的典籍安置其上,书简、帛书、甲骨甚至于写于兽皮之上的古经,层见迭出。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而入,清尘彯彯,为阁内经典添上一抹厚重岁月。

    沐天辰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建宁五征将九州中原文史打薄了五分,所幸还有些东西传承了下来,搜集这些书籍古籍不易,也是天下文人不易。书无源史无源,一知半解的读什么书?”

    沐阳见惯藏书阁内各国的书卷简帛,见怪不怪,没什么感触。

    沐天辰环视四周,说道:“藏书阁共有四楼,一楼为百国儒家经典三千卷,多为赵燕正统拓本,搜集回来颇为艰难,曾有鸿儒三万日夜阅卷三千,终融会贯通一朝得道,书院怕是出不了这样的人,不过拿来参阅了解而已。

    二楼为九州千年以来史书三千卷,还有书院兵器藏放,包括你二师兄的‘鸣鸿’四师兄的‘玉柄’,以史为鉴可知天下兴替,道苍生兴亡。

    三楼暗层,集百国百家著作类书,收录诗文词集,以及道儒释三教经典,共三千卷,三教九流于人利弊唯自取耳。

    四楼,便是修行界高深武学秘笈道法秘术一千卷,你倒听话,能忍耐住不上四楼,这很好,差的怕是此层一千卷吧。

    藏书阁四层楼供人随意进出参阅,说到这,我看不起如今天下修行门派,一个个皆敝帚自珍瞻前顾后,连一丝一毫养生健体之术都不入凡间,众生疾苦,求道无门。”

    沐阳深以为然,拍马屁道:“不是人人都有师父您这么高风亮节,胸怀教识苍生的理念。”

    沐天辰哈哈一笑,这马屁拍得舒畅,转过头神秘兮兮地对自己小徒弟说道:“呆在书院这么多年,你大概也察觉到了几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沐阳点头,像是崖壁后的碑林不知为谁所立,大师兄常常进藏书阁后一晃就不见踪迹,每年都要有书院里一名师兄师姐出山,如去年春时下山还未归的三师姐,不知以前在书院内修习完毕的一代代师侄弟子去向何方,还有不知为何放任四师兄五师兄,一个放浪形骸一个钻研药理。

    两人走到厅中香炉前,沐天辰感慨道:“书不分高下贵贱,将其分为四层实则为归纳整理,阳儿不要以为藏书阁层数越高书籍就越珍贵。我们不用大门大派那一套,将典籍奉若神明,高深道法武学高高在上。”

    沐阳不解,听不懂师父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

    沐天辰没有理会弟子疑惑的眼神,自顾自道:

    “阳儿你是从一楼慢慢向上看着去的吧…世间人大多都是向上走,或求道以长生不死,或求财富富甲天下,或求功名青史流传,或求运道一生安康,可曾有人往下独行?”

    老人走到香炉九尺前,连走八步,先天八卦,归藏卦画。

    白鹤眼中亮起红光,悄无声息地挪开七尺有余,地上出现一方正的坑洞,一条夯土压成的梯道通向黝黑的地底。

    沐阳惊讶道:“藏书阁里别有洞天,书院起归藏这么难听的名字是因为这个?虽说脚踏归藏卦画,但院名起的也太随意了,怪不得最近来的学生越来越少,听着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

    照这样说你自个就是三流门派里最没本事的一个,沐天辰白了他一眼,拂袖负手往下走去。沐阳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错话只得讪讪地跟上。

    梯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黑暗中土地仿佛要从四面八方压来,除去轻微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没有任何声息,给人以一种窒息感,似乎在向着阴曹地府前行。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若不是大师兄二师兄教沐阳修行过一些基础,能隐约感觉到下方极远处的光芒,也许这阴沉黑暗的梯道他都很难坚持走下去。

    一刻时?一炷香?

    沐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当他前方豁然开朗时,所见情景永世难忘。

    书,书山,书海。

    此间洞窟有一山之巨,长青山内被凿空,山壁上架着无数百丈之高的书柜,书籍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梯道往下延伸百丈,向外一侧架有栏杆,靠着栏杆往下望可以看见巨大洞窟底下无数十数丈高的书架,以百千计数。往上看,可见浩瀚书册一卷卷漂浮在百丈之上洞顶处,书册书卷翻开或铺开字字泛着光华,几可与星辰争辉,耀得洞内明亮,细细一看,洞顶还有不少盘虬老树之根,甚至有几条根须盘缠上一册书籍。

    书,书山,书海。

    数以万计,数以十万计,数以百万计。

    中间一青色书卷由洞顶铺展而下,泛着淡淡光芒,像一道青色瀑布倾泻而下,不时有金色字迹从书卷上飘落。

    一时间,震撼无言。

    沐天辰静静凝视洞中长卷,缓缓轻声唱道:

    “这里有世间最多的爱恨情仇。

    红尘三千墨。

    书中一笔一划何处不沾情?

    谁曾说,小姑娘,待他征战凯旋归家,莫要翘首牵挂?

    谁曾说,小兄台,快些卸甲策马归家,莫负红颜如画?

    谁人一剑斩开云天万里月明?

    谁人埋首阅卷待明朝步青云?

    谁人八抬大轿将村里娇娘取?

    书卷一合不过一个故事从头,

    书尽他人悲欢离合。

    世间人需我写三千书画。

    写古今兴替,

    写万里江山,

    写侠客风流,

    写红颜白首。

    我于青山见人间,见人间百年千年,

    提笔写青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