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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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里

    沈宜荷来到那个花果城的医院时,三哥沈宜雨正躺在医院走廊里因发高烧而昏睡不醒,旁边守着泪眼婆娑的时雪柳。

    嫂子,怎么我哥睡在走廊里?我看他冷得发抖!宜荷将手里的灰色提包往地上一蹲,俯身将哥哥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往紧掖了掖。

    咦?姑姑,你怎么来了?是刚下火车?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病了?是谁通知你来的?嫂子时雪柳刚要张嘴,恰在这时侄儿沈小宇已快步走过来。哦,是这样的——我们来医院时病房都已经满了,医生让先在走廊里等着,我已经登记过了,等有了空房间医生就会通知我们的。

    宜荷开始听了侄儿那几句连珠炮的问话心下不觉有些别扭,但也不及多想,她现在最着急的是宜雨,一听说是这个情况,立即就要去问问详情,却被沈小宇拦住了,姑姑,我刚去问过了,医生说现在还没有。

    你爸爸这已经烧了几天了?怎么能老在走廊里睡着?耽误了病情可怎么办?

    好了,姑姑,这不是才问过嘛,我一会儿再去问,您不知道现在的医生都是爷爷惹不起!您大老远地跑过来也累了,先坐下歇歇,病房的事就交给我,姑姑您放心,爸爸的病就是我的病,病在我爸身上疼在我的心上,我心里不比谁着急?

    沈宜雨是一星期前开始发烧的,开始只以为是寻常的感冒便随便吃了点药,却并不见轻。过了两天,时雪柳好容易说通给他输了三天液,谁知仍是老样子,总是早上起来好一些,到了晚上又烧到39度。有一天晚上时雪柳拿着体温计看了半天硬是没读出度数,原来她的手指压到了上面的银线上,那一晚宜雨烧到42度,当晚她就将宜雨送进了医院。

    宜荷听了侄儿的话只得耐住性子在哥哥身边坐下来。她面前的宜雨脸色苍白,双眼浮肿,他是那么得虚弱,这还是儿时那个背着她到处乱跑的哥哥吗?那时的宜雨简直是一匹四蹄飞雪的小马,可是现在……第一次他感觉哥哥老了,而她也老了。

    过了一会儿宜荷又催促沈小宇去值班室问医生:咱们不急别人也不会拿咱们的事着急!

    看着沈小宇远去的背影她想这孩子是长大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挥舞着棍棒打狼的小男孩儿了。从小到大夫妻俩对这孩子那不是一般得疼爱,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没动过一根手指,这孩子也极讨人喜欢,可是十六岁那年他突然离家出走了。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他的父亲因他考试成绩下滑说了几句,他便偷偷拿了母亲的五百元积蓄走了。夫妻俩不心疼钱,他们只是担心儿子,把远远近近的亲戚家里都找遍了,然而一无所获。时雪柳终日以泪洗面,责怪沈宜雨不该说孩子,连沈宜雨自己也懊悔不迭。谁知一个月后沈小宇竟自己回来了,然而他也带回了一个让他们不敢相信的事实——沈小宇说,他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沈宜雨心里那个气呀,真是应了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可真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时雪柳却不让他这么说,她说不管怎样他都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大约是被时雪柳的这番表白所触动,自此之后沈小宇倒再未提及亲生父母这回事。

    但是人生就像一棵树,时间越久远枝丫越繁盛,并且总会有许多意外的枝节生出来,有的竟或使人生改写。

    沈宜雨临退休的前夕,亲生女儿忽然来找他,开宗明义,希望能顶替父亲的工作。这些年来沈宜雨与女儿一直保持着联系,时常接济她们母女,不过为避免麻烦起见时雪柳对这事并不知情。现在女儿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让宜雨始料未及,也将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亲生女儿,一边是养育多年的爱子,他知道无论把工作给谁,另一个都会离他而去。还是妻子帮他做了决定。时雪柳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把工作给小宇。从此宜雨同他的亲生女儿再无交接。他嘴上不说,心里却闷闷不乐,而最让他想不通的是亲情比起一份工作来竟是这等的一钱不值。诚然,他不能对女儿求全责备,他竟然没有把工作给亲生女儿!可他也无法拒绝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这之后他便病倒了……

    躺在走廊上的沈宜雨动了动,似乎刚从昏睡中醒来。

    哥,你要喝点水吗?宜荷倒了一杯水给他。宜雨却摇头。

    那么是冷吗?宜荷见他一直征征地看着自己,又问道。

    过了一会儿,宜雨才终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逼着他妈要存折呢!不给存折不让住!

    宜雨身上的被子经宜荷几次三番拽上来已经不容易再滑下去,但也因此将宜雨的脸遮去了一部分,使他本来有气无力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宜荷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当她确定自己听的没错时,气愤不禁使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走廊里两个路过的家属不由看了她一眼。

    你听到了?这时一边的时雪柳先是心里一惊,随即小心地问。

    沈宜雨目光冷冷。

    宜荷你来得真快,我昨天打了电话你今天就来啦!时雪柳忽然想换一个话题。

    嗯,一听说我哥病了哪里还能坐的住,放下电话就叫承儒去车站买票。沈宜荷说着还是不敢相信,又问道,小宇他就在这走廊里问你们要存折?

    时雪柳偷眼看向丈夫,然后苦着脸道,前天你哥刚到医院时还没有这样严重,那时我给了小宇三千块钱让他打理医院的事。你知道我一辈子不爱管钱,手里只存着这么多,大头都在你哥手里呢。到了医院,我们等着,小宇去找医生,谁知医生说没有病房,给开了点滴让在走廊里等着。这样过了两天,又让小宇去问,他说钱已经花光了,问存折在哪儿。我说不在我手里,可他不相信,说我不把他当亲儿子看!时雪柳说着眼圈儿就有些泛红。

    这个时候要存折,他以为我快死了!沈宜雨忽然情绪激动,身上的被子几乎被他抖落在地。

    你看他们父子俩就这样僵着,一个要钱一个不给,我只好打电话叫你来,不管怎么样先得赶紧叫你哥住院,他一直高烧不退呢!

    走廊里住上两晚就能花掉三千块?说给鬼也不信!我能退了高烧才怪!我看就是你惯的!沈宜雨说着狠狠瞪一眼妻子。在宜荷的印象中宜雨从未这样发过脾气,哥哥和嫂子永远相敬如宾,感情好得像初恋。

    她正心下惆怅,却听嫂子道,宜荷,存折的事你千万不要再提起啊!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不要让小宇知道是我叫你来的,我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我们有多少不是他的,哎!这孩子是多心了!

    嗯,嫂子,我知道。宜荷听了不禁在心里有些难过,但她明白自己充其量是个外人,不宜多说。不过嫂子,孩子不能太惯啊!她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这时,沈小宇回来了。时雪柳赶紧对着宜荷使个眼色。

    沈小宇一回来便兴奋地说自己已经预约到一个空床位,马上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了,不过需要先交两千块钱押金。他垂首立在父亲“床头”说。

    他的父亲听了却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半晌,将那只未吊点滴的手伸进衣服里面开始摸索,期间时雪柳想要帮忙被他短促地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沈宜雨终于将那只手抽出来,里面赫然多了一叠钞票。沈小宇得到父亲允许将钱接过去,点了点,不多不少刚好20张。妈、姑姑,他说道,你们赶紧收拾一下,我去交完钱咱们就往进搬,房间号是303,从这边拐过去东边第三间,你们什么也不用管,有我呢!说完沈小宇已一路小跑地去了楼下。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又一路小跑地回来了,妈,姑姑,收拾好了吗?来,交给我。沈小宇将铺盖卷送到病房里铺好,又回来背起父亲,直到将父亲在病房里安顿好他才擦擦额上的汗珠在父亲面前坐下来。宜荷看着,先前心里的担忧不免减去了几分,她想毕竟是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啊!

    沈宜雨身体其实并无大碍,既是感冒,熬到日子病自然也就好了。这期间宜荷一直陪着他。

    一个星期后沈小宇来接父亲出院,一见到宜荷他一把攥住姑姑的手,狂热得像个信徒,若是语言也能打假,这些话就该被查封。姑姑,这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了!你看我们又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上学,哪有时间天天上医院,我妈又什么也做不来,若不是您家里也忙,我真想留您多住两天呢!

    家里也没什么,临走的时候都安顿好了,我就打算着多照顾你爸爸两天呢!

    那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再说我爸现在都已经出院了,他回到家里我们也就有空了。这时他忽然眉毛一扬问道:

    姑姑,你回家的车票买好了吗?

    这话猝不及防,宜荷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来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寻思着这是什么意思?逐客令还是自己多虑了?没有,宜荷说。

    那姑姑,一会儿我去帮你买吧!沈小宇主动请缨,说完他便走到他父亲身边去了。

    此时时雪柳已经将东西收拾停当放在一边,床上沈宜雨披衣而坐。沈小宇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爸,你觉得今天怎么样?他亲热地替父亲拉了拉衣服。

    嗯,好多了,多亏你姑姑照顾,要是光靠你妈还不知道会怎样,更别说指望外人。

    时雪柳听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对着丈夫咕哝一句,谁叫你娶了我!

    是的,刚才我还感谢我姑姑呢,嗯,对了,爸,我姑也累了,你看我是不是去帮她买车票好让她早点回家休息,我媳妇还给姑姑买了礼物呢,在乌子楼那边排队买的点心,那家的糕点抢手得很,迟了都买不到,一会儿我同车票一起给她送过来吧。

    宜雨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儿子,然后点点头从衣服里摸出两张大团结,也罢,你买明天的吧,这钱连点心的也够了吧!

    将父亲送回家,沈小宇立刻就去了车站。

    中午时分宜荷见到了沈小宇的妻子,这女人留着一头短发,说起话来粗声大气,若不是提前知道宜荷差点要搞不清她的性别。她与宜荷打个照面便一头钻进卧室里去了。

    哥,小宇他——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宜荷很想跟宜雨说点什么,这话她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可现在待她刚要说出口却见宜雨朝她摆摆手做个噤声的动作,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想说的哥都知道,在这家里不要乱说话,有些事情不是想说就能说,说了没用还不如不说。你来住两天什么也不用管,就是管你也管不了,让他们听见反而不好。我现在就想清清静静的。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哥一家来了说这说那,乱得人闹心,哎!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宜荷没想到哥哥会这样说。她又想起童年时那个饱受苦难的宜雨,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悲凉……她不再说什么,他们沉默了几秒钟。可是过了一会儿,宜雨忽然欠欠身子,自己凑近宜荷,他的情绪看得出来有些激动。

    哼,他想要存折,可存折在我身上!若不是我早有提防恐怕也像房产证一样落在他手里了,他呀就会哄他妈!

    哥你做得对!一定不能把自己掏空,千万要留下养老的钱,到时候有个病痛可到哪里找钱去?

    雪柳呀就是把他给宠坏了!

    哎!我嫂子现在身子也不如从前了!宜荷坐的位置正对着厨房,她此时看着厨房里不停忙碌的时雪柳说。刚才时雪柳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帮忙,姑嫂俩为此争执了好半天。

    这时客厅门响,沈宜雨与妹妹交换个眼色,两人终止了话题。是沈小宇带着儿子回来了。

    他一进门先来到父亲房间将车票毕恭毕敬地递上,然后拉着姑姑的手热烈地攀谈起来。时雪柳见人已全,隔着厨房门对着他们喊:开饭啦!准备吃饭!说完她又冲着儿子重复一遍:小宇,饭好了,快叫小媚出来吃饭!沈小宇听罢却隔着房门道:不了,丁丁要吃肯德基,我们一会儿出去吃!说完,他又笑着对着姑姑说:今天是周末,孩子学了一整天的画儿,我们准备奖赏他一下,一家人出去嘬一顿。宜荷听了也笑着道那自然是应该的。过了一会儿,等那小宇媳妇从卧室里出来,他们一家便出门去了。

    晚饭很是可口,有鱼有虾。一般来说,从日常的餐桌上就能够反映出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宜荷一边吃一边对着嫂子的厨艺赞不绝口。其中她最爱吃一道黄瓜炒鸡蛋,心里想着回去给孩子们也做一道。宜雨却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你倒觉得好吃,这些菜人家可都吃腻了,三天两头就要到外面。时雪柳听了却不以为然,现在的孩子谁家不是这样?不用管他们,愿意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宜雨道,你听听,就是她惯的,以前我们兄妹捡垃圾上的烂菜叶子吃才挨过来没有饿死,现在这么好的伙食了还嫌不好吃,你倒问问宜荷在家里可能吃得上?说着他忽又焦躁地摆摆手,算了,我也不多说了,人老了不想操闲心!不过我可把话撂这儿,你呀日后若走在我前面还好,要是走在后面恐怕有你的好日子过的!

    可是家里有了媳妇我们又能多说什么?时雪柳听了轻轻叹一口气,收拾碗筷到厨房里刷洗去了。

    晚上,三人一起坐在卧室里看电视,宜荷知道新买的大彩电在小宇卧室,他们面前的是一台老式的小彩电,说是彩电其实只剩了一种颜色。沈小宇曾跟宜荷提过,母亲太顽固,他是早想将这些处理掉的,母亲硬是不肯,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这些老年人就是麻烦!沈小宇憋着一肚子的牢骚,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半夜三更起床小便,还总是发出那么大的响动,吵得人睡不着,我媳妇白天还要上班,休息不好哪能行?我们若有条件早就搬出去住了!

    宜荷当时解释,年纪大的人都爱上厕所,有时她一晚上能上好几趟,心里却想你要有本事自己搬出去倒好,这房子可是两位老人的,但她也只是想想,并没有过多表露。

    这一夜再无别话,看看电视大家都早早睡了。

    第二天,宜荷要坐的是上午九点十分的火车。

    她起床时时雪柳已经先她一步起来了,她出了卧室门想去一下卫生间,可是刚走到门口就听从里面传出一声申斥:

    我孩子在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于此同时,门一开,时雪柳一个趔趄从里面跌出来。宜荷看到,时雪柳的后面站着怒容满面的沈小宇。看到姑姑的一瞬间沈小宇许是觉得意外,显出原形毕露后的窘相,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哦,姑姑,我是让我妈等会儿进来,姑姑你要洗漱吗?稍等一下,孩子马上就好!

    宜荷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侄儿,她此时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因为她从时雪柳的表情里看出了一种适应,果然,时雪柳顺从地离开,去了厨房。

    吃过早饭,哥嫂将宜荷送至车站。宜荷的那只黑提包被装得满满的,都是吃食,沉甸甸的,却让宜雨感到踏实,他将它交给宜荷,临进检票口,又将五百元钱塞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