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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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太效应

    安承儒和张冬青住的西屋是结婚那年收拾过的,因此虽然有了几年光景也还不甚显旧,可宜荷住的东屋就不同了,顶棚还是当年安怡民在时用牛皮纸糊的,如今已晕晕团团的全是水渍,墙壁的颜色也随着年轮的增长逐渐加深,再加之屋子里本来就光线不足,白天也暗得像电影院。张冬青思来想去早就想将三间屋子重新收拾一番,她盯着厂里库房的那几桶涂料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天,她终于瞅准时机连夜从单位里带出来。事情进行地很顺利,当然这种事她并不是第一次,她也不是第一人。

    接下来的工作她并不准备雇人,而是亲自上阵,与丈夫分工协作。她初步估算了一下,如果雇人花下的工钱都可以添置一台洗衣机了,诚然钱省下来她也未必真的买。一切计划妥当张冬青又立马去了一趟桔玉家,她需要郁思萌帮她借一个脚手架。

    郁思萌果然不负她所望,不仅为她借来了脚手架,还附带送来了许多实用的东西,比如各种用途的刷子以及油漆等。杨椿听说后也放下手上的活计过来当了几天小工。张冬青得意地对安承儒说,怎么样?还是我的号召力吧!这就叫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然而过了几天她忽然又一天一天地气大起来。原来,她一直认为赵黎河也该过来出些力,谁知他却是一拳打在棉絮上——没一点反应。这天,她终于按捺不住,一边干活儿一边就在丈夫面前数骂起来,你说这个赵黎河,他可真好意思做出来,常言道,力气是奴才,死了重来,他却是既舍不得出钱又舍不得出力,你说他还懂不懂个礼数?再说那个樱玉也是,他不懂她也不懂?看见这里忙也不晓得叫她男人过来帮忙,这可是她的娘家!

    自此每当樱玉回来张冬青更是放下脸色叫人看。却说樱玉现今本就来得少,觉出张冬青的态度后更不愿意来了。宜荷没办法,只得拿话安慰她,孩子,不高兴以后就少来吧!等我死了日后看谁还来这个家!

    直收拾了半个月,等到三间屋子焕然一新之日,把个碱面儿的眼睛都看直了,她咂咂嘴说,哎呀呀,连屋顶都镶出花边来,我这辈子要是也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就是死了也值了!做了一次那么大的手术她元气大伤,身体有些大不如前,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满脸尽现疲惫与衰弱。不过令她欣慰的是女儿兰儿终于有了归宿。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女婿虽然有些残疾,但吃苦耐劳,隔三岔五总要蹬着三轮车从乡下给他们送来一些时令的菜蔬。碱面儿与王屠夫的一块心病也算是落了地。

    但张冬青却并不满足于此,她又考虑着能不能再有两件合意的家俱,恰巧郁思萌就在这时又换了一套沙发,张冬青就将他们原先的那套接收下来,这样他们的门道儿也布置得像个客厅了。她还想把门道儿里的那根电灯棍也换掉,换成那种花枝形的吊灯,另外,那土炕也太占地方,她想拆了换成床……总之张冬青设想的还有很多。可她还来不及行动其一,春花就从外面带回来一条氢弹式的消息——中医家可能要收回这院子里全部的房产。

    我们住的这房子不是早就归了房管会吗?众人惊异、质疑。然而春花依旧冷静地摇头,现在的政策都变了,听说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回去。

    而这消息对于张冬青来说也莫不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什么?我才刚刚拾掇好!张冬青问春花是哪儿得来的消息。春花说,哪儿得来的?疯子的儿子早就开始张罗这事了,只是咱们还蒙在鼓里。他为了收回房子到处撒钱,层层打通关节,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过听房管会的老徐说,也不只咱们这个院子,现在许多这种情况的都在往回申请了。我是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往回奔,看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既然是房管会的说的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张冬青懊恼地说。此时的她想起半个月来的辛苦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

    猪老婆本想再说几句硬气的话,听了张冬青的也缄默不语了。

    接下来,包括春花在内的各位租住户们虽然都还存着一丝侥幸,但从此大家的心里就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惆怅,难道住了几十年的院子就要这样离开了?

    于此同时,疯子的谩骂声在消停了两年之后重又响起。她站在屋檐下的高台阶上,仍旧是一身绸衫绸裤,不过邻居们注意到这次她又换了一种全新的花样。另外,除了手腕上那只老玉的镯子她又添了两件首饰,一件是一串大颗粒的精圆珠项链,另一件是镶了绿宝石的金戒指。她的裸露的皮肤白得如同蜡制,然而尽管保养得很好岁月还是将自己的纹理无情地刻了上去。

    发生变化的还有年轻中医,以往从宜荷家门前经过他总要打声招呼,如今却是视而不见,每每一进大门便径直往上面去了。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各家便果真接到了通知,通知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求他们限期搬走,当然若想继续留住也可以,那就要与中医家续租了。而年轻的中医此时也出人意料表现出了相当的豁达,说看在邻居一场的份上不用他们立即搬,可以给他们一年的找房期。

    但没有一个人再打算续租。宜荷、碱面儿、猪老婆、春花等各家都开始四处张罗着找房子了。其实中医也只是客气一下,他明知道邻居们都不会领受他的美意。他早就有了新的打算,如今平遥旅游形势一片大好,他准备将院子开发出来,搞成一座古色古香的民俗宾馆。现在已经有许多这样的古院落捷足先登开发出来了。

    猪老婆是第一个从院子里搬走的。一来中医家收的房租比原先高出许多,二来因了“照妖镜”事件她也不想再与他家打交道。不过在选择栖息之所时她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她的儿子们自结婚后早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样说来她本是有四个家可去,但也正因为选择多了反而让她无从选择,好在儿子们建议她可以在四个家庭之间轮流居住,她也欣然接受了这个提案。搬家那天,除了中医家院子里人人都表情凝重,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眼看着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了。可是春花的房子依旧没有着落,她已经问了不止十处,租金都太贵了,从房管会那里现在又很难再租到(因为房租便宜,许多人都是宁愿空着也不往回交,有人甚至把房本卖出去倒手就能赚几千)。春花一筹莫展。如果只有一个人她本可以也住到几个儿子家里去,可丫头和小儿子都还没有成家呢,因此绝不可行。另外他们在附近卖菜已经有了一些主顾,因此又担心换了地方失去市场。幸好春花认识的人多,终于她在一个赶骡车的老光棍的帮助下在北城找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虽然旧了些价钱却还能接受,春花就用这几年的积蓄将房子买下来。至于卖菜,因为离得不远,他们仍旧在原先的地方。

    自迁入新居,春花也曾去旧院走动过两回,不过是找宜荷叙旧。有一次她还与宜荷一起去看望了碱面儿。那时碱面儿已搬到乡下,乡下清新的空气以及那位朴实的女婿着实令她们羡慕了好一阵。碱面儿听了砸巴砸巴嘴巴一脸幸福地说,好倒是好,就是买东西不方便!春花笑着说,那不是正好,你也省得花钱了!说毕,三人一起笑起来。

    以后的许多年她们一直互相往来着。虽然住得比较远,隔三岔五的总要去串个门。至于猪老婆的消息宜荷都是断断续续从春花那里听得的。

    宜荷一家是最后从四合院里搬走的。张冬青在经历了一番苦恼之后终于退而求其次开始谋划应对的措施,希望能将损失降到最小。她合算出这次修缮房屋所耗的材料费以及人工费一共是一千二,要求中医家补偿,并且强调说,她用的可都是好材料。中医家却说就算材料再好对于他们也没用,因为等收回后他们要重新装修,因此只肯出五百。张冬青知道这次是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搏,因此放下狠话,就是把门窗拆走她也不要那五百块!那中医一看张冬青如此强硬,心里盘算着若逼得太紧张冬青果真拆毁门窗那可是因小失大,因此像碰上硬壁发生折射的光一样很快妥协,同意了张冬青的要价。一切协商妥当,就等着他们一家找好房子搬离了。

    可张冬青这边却是正愁下处呢!她懊悔自己从前怎么没意识到应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单位里几次集资福利房她都没有考虑过,现在想来当初一平米才三百块,如今却足足涨了四倍,可惜把许多机会都错过了,她是过去买不起现在更买不起。眼看着一家老小就要居无定所,她思来想去夜不能寐。

    忽然,就在一天晚上灵光乍现,她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就是郁思萌的奶奶。她想奶奶自生活不能自理后不是一直住在桔玉家?那么城里的那套房子不就空下了?这样想着她就立即将被窝里的安承儒弄醒。安承儒听了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那日后奶奶若要回去怎么办?张冬青瞪他一眼,你这个死脑筋!奶奶是一天老一天了,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将来就能返老还童了?况且我说的不光是住,如果他们有口风的话我们也可以买下来。

    她自是知道丈夫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因此第二天又迫不及待将此想法与婆婆说了。谁知宜荷一听却是一个劲儿地摆手,说此事万万不可,那房子又不是桔玉的,他们也做不了主,还是不要给他们出难题。张冬青一看婆婆不同意,只得仍叫安承儒去说。临走她给丈夫吃下定心丸,你就大胆地说,桔玉最心软,她总不会看着自己的母亲露宿街头吧!

    安承儒当天中午一吃过午饭就来到妹妹家里。他进了门先是支支吾吾地半天不好说,在喝了妹妹递上来的一杯茶后许是顿觉清爽许多,便就着那热气道出了来意,然后等待妹妹和妹夫的表态。

    桔玉的态度果然不出张冬青所料,她一听便向丈夫投去一个焦灼的眼神,当然那眼神中也夹杂着一丝警惕,尽管她知道奶奶此时正在睡午觉。郁思萌听到先是稍稍有些吃惊(他吃惊的倒不是他们一家目前的处境,这件事他早有耳闻,而是妻兄居然提出了买房,而此前他们家丝毫没有过这样的打算),然后沉吟半晌,对着妻兄说道,哥,你们目前的处境我很难过,也很着急,但是那房子你知道我是做不了主的,不要说我就是我爸爸也无权处置。要不这样,你看我们先解决眼前的困难,反正奶奶现在在我们这边,那房子暂时空着,你们就先搬进去,然后慢慢再找合适的。至于买房的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这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那房子从祖上传下来传到我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了,听奶奶说当年是我爷爷的爷爷用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下来的,姓了近两百年的郁,如今要叫它改姓岂是我们一家能说了算的?恐怕要惊动整个家族。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绝不能让奶奶知道,那可是奶奶最后的底线。他说这番话时将声音压得很低,说完也同桔玉一样朝着里间望了一眼。

    郁思萌话说得很中肯,安承儒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将话原封不动带回去传给张冬青。谁知张冬青却并不同意郁思萌的提议,只见她想了想说道,还是先不要搬!安承儒大为不解,问为什么?张冬青说,你想想看,城里的那套老房子郁家怎么可能再有人回去住?那房子最后也终归是要卖,所以郁思萌这样说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卖给我们,这只是一种托词;另一种是他真的做不了主。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都要争取。如果现在着着急急搬进去,他也就不急了,所以现在绝对不能搬,当务之急是尽快催着让他与他爸爸联系!

    安承儒听了老婆的话,又将这意思带过去给桔玉,说与其让母亲跟着来来回回地搬家折腾,不如能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他们还是等着郁父的回复。

    半个月后,张冬青见仍无半点音信,想着自己应该亲自出一趟马了。

    这天张冬青来到桔玉家,虽然平日里一贯大方如她,此时坐在这客厅里她却有些拘谨起来。只见她双膝并拢坐进沙发里,大约因为坐的有些深了,两只手不停地在两膝之间来回摩挲,我就说思萌有眼光,张冬青打量着房间说,瞧瞧这房间里的布置简直就跟电视剧里的似的!

    桔玉明白,以张冬青的个性那是绝不肯轻易夸人,她如今这样说不知心里是什么主意。但她毕竟可怜起了哥哥,哎!人到中年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她剥了一只香蕉给她,张冬青双手接了仍放到茶几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吃。桔玉又给她沏好一杯茶,张冬青也没有心思喝,她正想问郁思萌,郁思萌这时从卧房里走出来,嫂嫂今天清闲?

    嗨!清闲什么,哪像你们的工作,我们是一年到头没个闲!张冬青本就想先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略一斟酌找到了一个切入点,奶奶最近身体可好?郁思萌说还行,但毕竟年事已高,行动总是不方便了。张冬青又说道,不过像奶奶这把年纪,她这样的身体已很难得。

    说奶奶奶奶到,谁知他们说着话时奶奶就从卧室里出来了,奶奶大约听出了他们正在议论自己,一双小眼睛觑着一直走到张冬青近前,你是谁呀?

    奶奶,这是我嫂子!桔玉说。

    哦,嫂子。嫂子?奶奶似乎在自言自语,她就这样一路嘀咕着又踱回去。可是刚刚过了一会儿奶奶就又从卧室里冒出来,只见她仍像上次一样走至张冬青面前,带着一脸的疑惑问,你是谁呀?

    桔玉只得再一次解释,奶奶,这是我嫂子。奶奶听了恍然大悟,哦,嫂子!

    如此两番之后,张冬青不敢再提起关于奶奶的话题,她问起郁父的近况。郁思萌说他上午刚刚与父亲通过电话,父亲现在在南方已经住习惯了些。张冬青一听郁父来过电话,点着头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现在她觉得可以进入正题了,于是端起桔玉刚刚为她沏的茶小心地抿了一口就势端在手里,耐心地等着郁思萌再次开口。

    果然,郁思萌提起了房子的事。那天我哥来说了房子的事后我就给父亲去了电话,父亲得知情况心里非常着急,但他说此事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和几个姊妹商量,这几天我们也一直在等着父亲的消息。今天上午父亲打来电话就是要告诉我们商量的结果,我正准备过去,可巧你就来了。父亲说那房子可以卖,但一定要瞒着奶奶,毕竟这是老人的财产。

    张冬青听到这里那是满心的欢喜,事情完全在她预料之中。那么——你父亲打算卖——多少钱?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郁思萌没有直接回答。嫂嫂,你知道我父亲一向开明,在处理家庭关系的问题上主张男女平等,所以他认为几个姊妹也都有继承权——

    张冬青的心情一下子又跌入谷底。啊?什么?家产还要分给她们?可是谁又会分给嫁出去的女儿呢?咱们这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要不就说我父亲开明,他想的总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与财产比起来他更看重手足情分,不想因为这些伤了和气。

    可奶奶这些年不都是你们照顾的吗?张冬青仍旧表示不理解。奶奶自生活不能自理后更是住在了你们家,享受这点儿财产也不为过吧!

    但是父亲不让我们计较这些,她们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连她们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更不要说照顾奶奶,再说奶奶在我们这儿也是父亲的意思,桔玉不仅是脾性儿好,她的耐心和细心也为父亲所倚重。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在前面说着话,没想到奶奶在后面内急拉了一裤子,这倒不算,奶奶大约是想自己收拾,结果弄得到处都是。那天桔玉整整忙了一下午,她帮奶奶一件一件脱下来洗掉,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可以说正因为有桔玉父亲才能放心地在那边生活。郁思萌说完看着桔玉,那眼神里满是感激。桔玉现在已经停止忙碌在沙发上坐下来,听见郁思萌说她腼腆地笑笑。

    那么她们有没有定下多少钱?张冬青又拉回主题。

    我父亲将家里的情况跟姑姑们说了一下,姑姑们原先说八万,父亲压到六万。郁思萌说完停下来靠着椅背。他本以为张冬青会满心称颂他父亲的慷慨,没想到张冬青却表情平平。

    张冬青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个价钱比市场价已不知便宜多少,近几个月来她因为房子的事东奔西跑,早已熟知了东西南北的房价行情,然而这不是她所期望的,她觉得这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友情价,人情在里面占的比重还是太少了。因为不要说六万,就是三万她现在也拿不出来。确切地说她目前手里只有一万三千六,而这点钱也是她省吃俭用、一年到头全家大小不见半尺新布头攒下的。这些年来她嫁到安家没有买过一根菜,没有打过一斤醋,她只管把她和丈夫的工资袋捂得紧紧的(她知道婆婆生性是个要强的,她愿意承担家庭开销她又何乐而不为?)硬是靠着省攒下这万儿八千块。谁知才刚刚够个“万元户”,现在又是百万富翁也见怪不怪。她真恨不得攒钱的速度能再快一些,可每个月就那么点儿,好容易碰上一年调工资自己又因为生二胎受到影响,至今都成为她心里的隐痛。张冬青在心里又复核一遍,离郁思萌说的数字差了四倍还多!

    说实话,她心里预期的数字是三万。她是这么打算的,安家旧院的那间老屋在翻修后卖了九千(这笔钱目前在宜荷手里),加上她手里的一共是两万三千六,余下的她准备再向娘家借借差不多也就够了。可是现在郁思萌说出这样一个天文数字,不要说根本借不到,就算是借到了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再说她相中这套房不就是为了图便宜嘛!她有把握,只要她开口他们还能再商量。

    思萌,那钱还能不能再降降?张冬青双手抱着茶杯说,不提防水一下子从杯子里洒出来溅了她一身。

    哎哟,嫂嫂,小心烫着!桔玉边说边拿毛巾给她擦。张冬青却制止道,没事!没事!一会儿自己就干了!张冬青意识到杯子的碍事,连忙将它放回茶几,不让它再影响自己。思萌、桔玉,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们也清楚,没有起土处,就我和你哥那两个工资!我是真没有前眼后眼啊,要有前几年买下房子也不用现在这样,你看你们多好啊,住着自己的房子歇歇心心的,也不用今天担心这个明天担心那个——

    也就是将就吧,嫂嫂。桔玉轻描淡写地说。

    这还将就?我是连你的脚后跟也拾不上!所以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郎,就凭你哥那俩钱恐怕这一辈子都别想见上房子的影儿。

    那可不是,嫂嫂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强人,放到哪里也是个把式,不像我只会做这些家里的小事——

    他们说话的当儿郁思萌却在椅子上陷入一阵沉思,这时只见他抬起头来对着张冬青说道,嫂嫂,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这样吧,我还是转告父亲,等他们商量出了结果我就去找你。

    嗯,行,那我等你的消息吧,你一定跟你父亲好好说说!张冬青有些可怜兮兮地说,她知道目下她只能是耐心地等待了。

    事已办完张冬青准备走了。桔玉要留她吃晚饭,她说不了,一会儿还要回娘家商量借钱的事。桔玉却不好就让她这样空着手走,忽然想起上午刚煮的茶业蛋,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边说自己只腌了半天,要她拿回去放一放再吃。张冬青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多推辞,就让桔玉装了,她的那只只有重要场合才肯背出来的包包瞬间被填得鼓鼓的,好像一个滑稽小丑的肚皮。那只挎包的肩带本就开始掉皮,现在被重物一抻表皮就如同被拉长的鱼鳞,张冬青就这样一手扶着回家了。

    一个星期后郁思萌如约来到鹦哥巷,他一进入院子就被眼前的沉寂所深深地震撼了。只见几处空洞洞的房子缄默地耷拉着眼皮,如同画里的一般一动不动。他依稀记的,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天然的晒谷场,男人女人们都把这里当成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并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可是现在往日的生气已然消失殆尽,干净的地面上再也寻不到一粒粮食,那些欢声笑语、笑浪戏谑都已经随风而散。人们蓦然醒来,发现这里原来是别人的家!世界就是这样,没有规律可言。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是绝对的。穷者愈穷、富者愈富。马太福音里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郁思萌的到来让全家人都满心欢喜。张冬青用白瓷茶缸冲了满满一缸茶端过来,她因为从不喝茶,并不懂什么茶好茶坏,宜荷一见那上面漂着许多茶叶末子,知道她倒了桶子里的,说道,不要拿那个,那个只剩些茶叶末子了,袋子里的是新买的。张冬青听了就要重沏,郁思萌赶忙制止,说自己是刚喝了茶出来,就不要麻烦了。倒完茶张冬青还感觉缺点什么,她转过身向碗橱里看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忽然想起里屋神像前贡的一盘果子,就取来两个放到郁思萌面前。郁思萌低头瞧瞧那两只蔫头耷脑的果子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了。

    张冬青做完这些这才拍拍手在郁思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她表情迫切却能够竭力克制,不过她将两只手交叉叠放在桌子上后还是恨不得能将两只耳朵竖起来。

    妈,那天我嫂嫂走后我就给父亲去了电话。郁思萌这时请岳母也坐下来。父亲说,这件事就不要再惊动我姑姑们了。宜荷听了在一旁使尽点点头。但是父亲说咱们家里的事他还是会尽力帮,他说他的那一份就不要了。

    孩子,这怎么好?宜荷不由叫道。

    张冬青听见迅速朝着婆婆使个眼色。

    嫂嫂,郁思萌继续说,我父亲说你就出五万吧!你要一时拿不出就先搬过去住,等什么时候有了再给也行。

    不用,不用!张冬青慌忙摆手道,咱们还是一下子办妥了吧,我这人最不爱拖泥带水的,一下子了结了住着也歇心。只是这五万块我也有困难,你看我手里目前只有一万多,加上卖了老院的九千,我妈那里还可以借一万,我顶多能凑出三万——张冬青有些委屈地说,你想就靠我和你哥那点死工资借我妈的一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再要借下更怎么办?可是我要不管这一家老小就得露宿街头!我倒想指望你哥呢,张冬青这时看见安承儒从外面进来,不由揶揄道,可是你哥这人你们还不知道?窝囊废一个!我倒说叫他问这边的亲戚也借两个,他不去!怎么?只我家的能这边就不能?

    安承儒此时刚刚下班回来,他听见老婆说话低着头没有吭声。宜荷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心想自己已经将卖了旧院的九千全部拿出来,另外还有一千元的积蓄也给了她,她怎么还能这样说?那一千块钱她攒得容易吗?还不是荟玉和桔玉平时给的零花钱她仔仔细细舍不得花?这可真是白银子买不动黑人的心!她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可真叫人寒心!而安承儒这边也并非如张冬青说的没有去借,事实是权衡各家能去的他都去了。

    最先他想到的是姐姐家,可是在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才刚刚与姐夫栗罗平吵过一架,后来就一直没说过话,现在去借钱那不是对着镜子发脾气——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可那天他实在是气坏了。那天傍晚,他正在车间里检查传送带,姐姐带着女儿来厂里找他了,安承儒一看见姐姐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立即明白姐姐这是又受了气。他开始发愁,心里又心疼又难过。这些年来随着做说客次数的增多他这种矛盾的心理也越来越严重,多少次他很想拒绝姐姐,可是又难以拒绝。果然,荟玉等他从机器上下来便开始哭诉起来,

    咱星茵明天要上学,可他又把卧室门锁了——

    车间里几台庞大的机器同时开动,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那种噪音让人听上一回便不想再听第二回,可是荟玉的哭诉比这些更让人心情浮躁。

    星茵的书包还在里面了,怎么敲也敲不开,不给咱孩儿拿出来明天她可怎么上学?荟玉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此时见了弟弟她的眼泪更加得不可抑制。

    安承儒听着只觉得血直往脑门儿上冲,我真是闻所未闻,世上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畜生!三天两头得找气生,自己不安生害得别人也不得安生!姐姐你是又要让我去哄他吗?他是谁呀?我凭什么老去给他说好话?没有三天好饭吃只有三天好气生!大家都是整天累死累活得连生活都顾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去生气?我看他就是闲的!

    对,承儒,你这可算说对了,他就是闲腻歪了,所以想着法子欺负我们娘儿三个,可是你为了姐姐就再委屈委屈吧!谁叫我瞎了眼嫁给了一只白眼狼!荟玉说着又止不住流起泪来,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无法顾忌车间角落里几双惊讶的眼睛了。

    安承儒见姐姐哭得更厉害了,自己也替她伤起心来,他将手上的白线手套脱下来递过去,叫姐姐擦擦眼泪。好了,姐姐,你别哭了,等一会儿下了班我陪你去吧。

    有了弟弟的保驾护航荟玉的心里可算踏实多了,她于是带了星茵坐在一边静等着弟弟的下班。看着弟弟挥汗如雨,她满脑子里充塞的全是自己的伤心事。

    安承儒下班时天已黑尽,他们推着自行车出了厂门。这座工厂隐藏在几条交叉巷子的最里端,不熟悉道路的人黑夜里怕是很不容易转出来。他们拐出狭窄的巷子来到马路上,还是按照惯例先由安承儒进门假装有事找姐姐,接着荟玉再回家。尽管栗罗平早已戳穿过他们的这种把戏,荟玉却是百用不厌,她能怎么办呢?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安承儒进了姐姐家先在客厅里与栗星果对了几句话,当然,这个场景读者一定似曾相识,出演这种情景戏谁都避免不了会有几分尴尬。应答完,栗星果明知舅舅是妈妈搬来的救兵,对着舅舅拿眼瞟了瞟紧闭的卧室门,然后躲到阳台上干活儿去了。安承儒这时终于迈着迟疑的步子往卧室门边来。姐姐交给他的任务竟让他如此难受,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多拔几千斤的钢丝。

    他举起拳头开始敲门。姐夫,开门呀!预料中的一片寂静。姐夫,开门呀!安承儒再敲。连着敲了好几次,里面声息全无,仿佛那些拳点全落在了一口枯井里。安承儒甚至疑心里面根本没有人。他仍旧敲得很耐心,一下又一下,有时是连着好几下,可是依然是一片沉寂。

    随着沉寂的一再延续渐渐地那敲门声中开始掺杂进一丝烦躁,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便让自己努力克制着手劲儿。可是不管他怎么克制每天与钢丝打交道的拳头落在门上还是让人听出了沉重。大约敲了近十分钟,也许是五分,总之安承儒觉得很久,久得让他的耐心开始撤退。侧耳听听卧室里依旧听不到一丝动静,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具棺木。安承儒不禁在心里骂,死了!这样一想他落在门的拳头就有些带了气,敲门变成了砸门。姐夫开门!开门!快开门!你要不想开把书包接出来你再关上,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呢!

    栗星果在阳台上本来正拿着一只易拉罐磨磨蹭蹭地端详,听到舅舅砸门他紧张地朝着这边望了一眼,再次掉过头去后他将脖子缩得更紧了。

    大约是敲门的声音太过激昂了,卧室里终于传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咆哮,我们家里的事你们外人少搀和!

    怎么就是外人?姐夫你快开门!

    不开!

    我还急着回家呢,你把书包拿出来爱咋嘀咋嘀!

    不开!一声怒吼,栗罗平被彻底激怒了。能听到他是从床上坐起来喊的,声音从门后面冲出来也没有丝毫的削弱。

    快开!快开!外面的人也震怒了,安承儒更加猛烈地拍打起了门。

    滚出去!少在我家里撒野!小心我报警告你私闯民宅!栗罗平简直要气疯了,这是谁叫来的畜生?没有教养!没有素质!

    安承儒也早已经是气恼填胸,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再联想起他平时的所作所为,火就在心里膨胀开来。他依稀记得当年当他第一次看见姐姐挨打就有一种想揍栗罗平的冲动,可是姐姐拦着不让。到后来张冬青告诫他,不叫他多管闲事,说姐姐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自己都不为自己做主,你还能替她做得了主?这些年他也确实懒得多管了。可是现在栗罗平的无赖行径又大大地刺激了他。有些事在事后听说尚且可气,事中便更是让人忍无可忍。他突然做出了一个举动,而这个举动让在阳台上缩着脖子的栗星果差点儿想要找个地洞逃之夭夭。

    开门!开门!忽然,安承儒抬起脚便对着卧室门狂踹起来。那扇漆着绿漆的木门上方原本是镶着一块玻璃的,很久以前就在一次家暴中牺牲了。另有一台海棠牌洗衣机也遭遇了同样的厄运,脱水桶的盖子被砸成了三块,机身也被砸出了一个洞。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风暴过后,栗罗平便在荟玉的再三安抚下将这些东西修复了。门上的副窗钉上了一块硬纸板,机盖也用铁丝细心地铆接起来,不过机身那个碗口大的洞却是难以恢复了。家里像这样的痕迹比比皆是。

    现在随着新的震荡那扇可怜的木门在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后就被破开了,门后的插销扭曲,几颗螺丝钉掉在了地上(幸好荟玉未雨绸缪在副窗上装的是纸板,否则又会多一重惊心动魄),安承儒像一名圣斗战士一样出现在门口。于此同时气急败坏的栗罗平正跳下床,脚哆嗦得几乎套不上鞋。

    怎么着?你想造反?栗罗平暴怒着冲向门口。安承儒毫不示弱。

    眼看着情势就要升级,就在这剑拔弩张地时刻荟玉推门而入,只见她冲着安承儒喊道,哎呀!这是怎么啦?还不如不叫你来呢!叫你来劝他怎么反倒给我惹起事来了!

    就在刚刚,栗罗平虽然逼到了安承儒的面前,但他并没有真的动手,他大约盘算着自己并不是安承儒的对手,荟玉的出现刚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抬手就给了荟玉一拳,都是你引来的流氓阿飞!看把家里折腾成什么了!

    荟玉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幸好被弟弟扶住。但栗罗平仍不放过,又用一根手指戳着,直逼到她的脸上,那根手指似乎集结了他所有的恨,你去叫,你去叫,有种把你们家里的人全叫来!看咱们谁怕谁!

    栗罗平的脸因为狂怒而扭曲,而他的对面,荟玉的眼里却充满了恐惧,栗罗平每用手指戳一下她就下意识地躲一下。

    把手拿开!忽然,安承儒大喝。还没等栗罗平反应荟玉听见赶忙冲着弟弟摆手,不要多说!不要多说!

    安承儒只好抑制住将老拳揍到栗罗平脸上的冲动,站在一旁怒目而视。他忽然心里有些埋怨姐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想不通姐姐怎么就这么能忍?

    栗星果还在阳台上,自父亲从卧室里出来的一霎那他就加快了干活儿的速度,平时最不情愿做的事现在却让他感到了最大程度的安全。

    忽然,一顿发泄之后栗罗平一转身就要重新跨回卧室,正要关门荟玉一个箭步冲上去,让孩子把书包拿出来吧!

    后面栗星茵见状,急忙跑进去拽书包。做父亲的垮着脸,直等星茵一出去,立刻“咣”地一声将门摔上。能听到栗罗平是想重新将门插上,过了一会儿却从里面传出了一阵推拉桌椅的声音。

    门一被关上栗星果也不干活儿了,没有人监督干活儿就失去了意义。安承儒要走,荟玉流着眼泪哀叹了一声,说你不要怪姐姐,姐姐不那么说事情就收不了场,姐姐实在不想叫他结怨你。

    据后来荟玉讲,那扇门一直关了一个星期。最后由桔玉出头才将事件平息下来。自这以后安承儒就没有再登过姐姐家的门,更没有见过栗罗平。

    接下来安承儒想到的是安桂玉。其实想到桂玉的不是他,而是张冬青。虽说桂玉是最难往出借钱的,但也可以去碰碰,万一呢?张冬青这样对丈夫说,首先,她们家已经买了房,其次她只有两个女儿,再没有别的花销,张冬青如是分析,所以你去向她借她也不好推托。安承儒听了也是病急乱投医,便打算去试一试。

    说起安桂玉买房那已是前年冬天的事,为了那套房她可算是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动用了浑身的解数。到了搬新家的那天,安桂玉发了狠,将原先旧家里的东西尽数抛弃。箱子柜子卖到旧家具市场,旧家俱市场不收的她就送给乡下的亲戚,乡下亲戚也不愿意要的她就卖了破烂,要是连收破烂的也拒绝接收的她就只好不无遗憾地将它们留下连同旧房子一起处理掉了。总之,没有一样旧家俱被她带进新家,新房里的摆设清一色全是新的。

    自从搬进新房她忽然就变了个人,好像那些旧东西一扔掉她也脱胎换骨了似的。一有人去她总要带着人家参观一番,兴致勃勃地给人家介绍每一样物件。

    安承儒的到来让桂玉再一次兴奋起来。这天只有桂玉一个人在家,安承儒正求之不得的,他想若徐良膑在家他反不好开口。

    一百平米的房子桂玉带着弟弟足足转了四十分钟,这时他们来到一间大卧室。承儒,你看,这个房间是最大的,采光也好,我就是冲着这采光买的。说着她又拉开纱窗,看这楼距有多宽!还有我这房子举手也高,足足有三米,不像马路对面的那几栋楼,一进去低矮矮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看顶多两米八,现在像这三米的是不多了。

    这间卧室是姐妹俩的,这时他们又进入另一个房间,影影一个人不敢睡,非要和姐姐住一起。看看光布娃娃买了多少,这两孩子不知道买这么多干嘛!这间呢本来是影影的,现在空着没人住。哈!我还想这下等咱妈来了可有住处了!不像原来在旧房子里,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里,想叫咱妈来也没地方。喏,这儿是卫生间,我这个卫生间结构也是再好不过了,你看在一进门的地方,不像其他家是包在里面的。走,我再带你去看看厨房,桂玉说着又带着承儒来到阳台。以前的炉灶全扔了,现在的这些都是新买的,你看这电磁炉,做饭又快又干净。是什么牌子来?对,尚朋堂。这个牌子好,名牌啊!等以后通了天然气我准备再装个燃气灶。哦,对了,这时桂玉盯着电磁炉下垫的一块瓷砖说,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我地下室里还有这么大两块,是我铺地板剩下的,早想叫你来拿了,你今天要不要拿回去?这可是上好的瓷砖,人家泡在水里卖呢!

    安承儒听了本想说不要,可又不好直说,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骑着自行车不太方便。

    桂玉却仍旧坚持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有空蹬个三轮车来拿就行了,反正东西在地下室,什么时候来拿也方便。

    里里外外地参观完,他们终于回到客厅,一往沙发上落座安承儒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然而不说则已,待他刚一说完,桂玉仿佛见了嫦娥的玉兔,立马现出原形。只听她话锋一转,忽然诉起苦来,承儒啊,不是二姐不借给你,你看自从买了这房就已经是出断了气,要不然我干嘛不买一套好一点的沙发?你看看,大冬天的我还坐着这凉椅!还有,你二姐夫又有半年没有发工资,影影现在上了初中学校也是成天的要钱!二姐若有闲钱肯定借给你,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一个星期都没有舍得割一斤肉呢……

    安承儒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从桂玉这里是借不出钱来,又恐怕桂玉还要无穷无尽地说下去,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了。

    然而桂玉这页并没有揭过去,过了几日,桂玉许是心里有些不自在,打发孩子们上学后就自己来到鹦哥巷。她一进门就对着母亲和弟弟说出了一番内疚的话,承儒要是缓几年再买房我手里兴许也就有两个钱了,可他偏偏是现在……说完也不等母亲说什么,她忽又提起了瓷砖的事,承儒,我那天说要给你两块瓷砖,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拿?那可是好瓷砖,说着她又把那天对承儒说过的对着母亲重说一遍。

    宜荷听说瓷砖还能在水里泡配合地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这让桂玉很满足,于是又补充道,这瓷砖市场上卖四十块钱一块呢,我硬和人家砍到二十!

    宜荷听了回头对着儿子说,你二姐会讲价,他们哄不了!

    桂玉实打实接受了母亲的赞赏,更加起劲儿地说起来,妈,要不你去我家住两天吧,自从住上新房你还没去过吧?你放心,有你的地方,不像以前了,现在我们一家四口踢飞脚呢!楠楠和影影一人一间卧室,星果和星茵哪有她们的条件!以前我还羡慕我姐姐,现在我这房子比我姐姐家的可大多了!你去了我单独给你住一间,那么大一张床你打滚儿都行!

    我不去,哪能去得了?我还得给承儒做饭呢!

    哎呀妈,不是有张冬青嘛,你去了我家上厕所也不用出门,家里就有卫生间——

    知道,和你姐姐家一样。

    那可不一样,妈,我姐姐家才多大,一眼望到头,我家一百多平米呢!有时候我回家都找不到良膑在哪儿,还得一间一间地找!

    你姐姐那房子多少年了?当初修的时候可也是不错的。

    桂玉听母亲这样说心里微泛醋意,她总觉得母亲向着姐姐,也不说房子了,又说起了她的宝贝女儿。以前总觉得没有儿子是块心病,现在我觉得还是女儿好,买了这房我就算完成任务了,可你看我姐姐,眼看着星果大了,还得攒钱给儿子娶媳妇,我还替她发愁呢!

    嗯,儿子女儿都一样,生下什么说什么话吧!你姐姐负担是重啊!宜荷心里不无隐忧。

    桂玉总算是找回了一些心理平衡,这时她忽又想起瓷砖,疑惑地看了一眼承儒道,你赶紧找辆三轮车去拉吧!我倒是想给你送过来,可是我拿不上呀!

    要那能有什么用?

    用处多了,你看我不是垫在电磁炉下,就是垫花盆也行,铺到下面干干净净的,别人问我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桂玉是如此实诚,叫安承儒实在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得勉为其难答应去拿。后来他就将它们丢弃在院子里的炭圈上了。炭圈上原是覆了一层塑料布的,瓷砖压上去免得塑料布被风掀起,也算是使它们物尽其用了。

    连妹妹樱玉那儿安承儒也去了。在出发前张冬青照例对他做了动员讲话,你想想看,赵黎河在外面五花六花地花,有那些钱倒不如支援了咱们!他们当然不知道赵黎河向郁思萌借钱的事,宜荷没有跟儿子说起过,樱玉自己更不会说,她们可不想让这件事成为张冬青的谈资。

    赵黎河在外面到底欠了多少债至今仍是个谜,每次母亲问起樱玉总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宜荷便也不忍再问。而那赵黎河呢?自从屋子里解禁出来财运依旧没有一点起色,他反倒连村里的赶会也不愿意去了,整天呆在屋子里,等着财运自己上门,似乎那半个月的禁足生活让他养成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睡大觉的习惯。偏偏这时又祸不单行,樱玉所在的门市部倒闭,她失业后在家呆了半个月,终于在在一个前同事的帮助下找到一份熨烫衣物的工作。熨烫衣物可不比从前当售货员,计件算工资,一件衣服5分钱,日积月累下来不知有多少件衣服从她手里出去了。而她的那一双光洁如玉的手也因经年累月的磨损,指甲盖变形,完全不似了旧时的模样。那个弥漫着蒸汽的车间里到处是女工和堆积的衣物,女工们就在那乳白色的蒸汽中彼此看不清脸大声地说笑,谈论着自家或者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只有樱玉常常沉默寡言,也从不搭讪别人的好奇心。

    每天下班回家她最愁见到的就是丈夫那一副蹶不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有时她心烦气躁就迫使赵黎河起床,这时赵黎河就从床上懒洋洋地支起身,嬉皮笑脸地看着她。不过若是樱玉真的发起火来,他也就不得不坐起来,在脑子里迅速地搜寻着对策。他的陈词不外乎那么几条,有时是刚刚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有一个好项目正等着他去合伙,有时是对方突然出了意外,他还得继续再等下去。赵黎河说得那样恳切,每次都令她不容置疑。

    事实上樱玉也的确没有怀疑过丈夫的能力,她相信他落到现在的地步完全是因为没有遇到伯乐和机遇。她将丈夫的思想不加选择地全部接受,并且又内化为自己的思想,实在是近朱者赤,这也不能怪她。但尽管如此,每天从溽暑熏蒸的车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看到眼前的一切还是使她焦虑和忧愁。有时候她在狭窄的厨房里做着饭,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直到滚开的锅里发出紧迫的鸣叫声才将她的思维重新拉回。她每天在厨房里呆的时间要比在那间卧室兼客厅的小房间里多得多,一直要忙到晚饭备好她才回到房间里与丈夫一同进餐。偶尔赵黎河也会去厨房帮她炒个小菜,他不做时她也不喊他进厨房。她觉得男人是干大事的,即使是暂时的失意也不能代表日后他不会飞黄腾达。但是有一天一件事情使一向对赵黎河信任有加的樱玉也灰心了。这天安承儒恰好前来造访。

    其实不管知不知道那件事,安承儒压根没想问樱玉借钱,他想借的是樱玉的公婆,当然这也是老婆张冬青的主意。张冬青忽然想起修钟表的老赵,简直醍醐灌顶,说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安承儒推开虚掩的铁皮门走到院子里,里面的人才发觉有人进来了。安承儒听见樱玉声音里带着气,谁呀?

    怎么了?安承儒进到屋子里就在门口站住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脚,他一进来房间里显得更挤了。

    他的对面,赵黎河跷着二郎腿坐在火炉边,一见到妻兄,他连忙跳起来将塞在桌子下的另一只凳子拖出来,来来来,哥,你坐,我们没事,没事,哥!

    樱玉看一眼凳子,顺手拿来一块布揩去上面的灰尘才让哥哥坐下。她自己则坐到后面的床上去了。

    真的没事?

    没事,哥,赵黎河说着从身上掏出一盒蝴蝶泉牌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又将打火机凑过去点着。我们两口子好着呢!你放心。赵黎河口吻轻松,说完还不忘讨好地看一眼樱玉。是吧?老婆。

    还未等樱玉开言,赵黎河忽又酒瘾上来,抓起炉盘上的一瓶二锅头一仰头灌下去,那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

    喝什么喝?喝不完啦?樱玉见状不禁勃然大怒,狠狠地瞪向丈夫。安承儒也不由从心里生出一股厌恶。

    哎呀!你看你不要生气嘛!不是跟你说了吗?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这喝点酒怎么了?干吗要大惊小怪的?你见过生意场上的男人哪个不喝酒?这个你不要管,你们妇道人家不懂!酒里的学问呀大着呢!我跟你说商场文化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酒文化。几乎所有的生意人都知道,要想做生意首先就要学会喝酒,不信你去问,百分之九十九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酒和烟一样,是一种社交的工具,男人们坐在一起若没有烟酒试试,就好比演员缺了道具,那可是演出事故。

    况且这冬天里冷的,喝点酒还能暖暖身子。赵黎河说着下意识地搓搓两只肥厚的手掌,又往火炉边靠了靠。他趁着樱玉不注意又一次抓起酒瓶对着嘴巴灌下一口,两片紫黑的嘴唇因受到酒精的刺激朝内倒撮一下,额上立即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吃菜喝的是个啥?安承儒的话不轻不重。

    嘿嘿,赵黎河听出了意思,对着妻兄谦卑地笑笑。喝着解渴,喝水还不是一样嘛!他那眼神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倒让人觉得可怜。

    樱玉不听则已,一听走过去一把夺过丈夫的酒瓶,气呼呼地掼到窗台上。

    赵黎河却也不跟老婆计较,忽然问起妻兄的来意,哥你是有什么事吗?

    哦,你爸你妈不在吗?你们现在是一起吃饭还是分开吃?

    早就分开了。赵黎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他现在还有脸过去吃?樱玉怨怼地看一眼丈夫。

    赵黎河被樱玉这样说似乎很觉没有面子,张了张嘴想要分辩却又闭嘴了。

    发生什么事了?安承儒大为不解,他注意到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激动,又联想到自己刚进门时的情形就更加疑惑。

    问他自己吧!樱玉忿忿。

    哎呀!我就打打麻将怎么了?你还没完没了啦!赵黎河一扬脖子着急地说,大概因为酒精的缘故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我又不是为玩钱而玩钱,就是想广交天下豪友。你放心,这些人又不是社会上的地痞混混,都是些企业家。赵黎河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刘三德,焦化厂的厂长,郝明喜,饭店的老板,还有武大江,武大江哥你听说过吧?那可是大老板,在柳林承包了煤矿,现在又在灵石搞了一个焦化厂。这些可都是人物,那不是谁都能结交的,一般人你想去巴结人家还不跟你玩,我跟他们在一起还不是为了搞好关系将来好利用,这叫做拉虎皮做大旗!樱玉最清楚了,这不是,上个月刘三德还叫我去管理他的焦化厂,一个月少说给我三千,可能过几天我就去呀!昨天夜里我们在一起就是谈这个事来,结果——也不知道我爸怎么知道的我在那儿,居然就找过去了!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一点面子也不留,我爸他——太过分啦!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犯得着他那样管我?以后可叫我怎么再跟朋友们见面?赵黎河越说越委屈,仿佛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尴尬的一幕。

    你爸也是为你好。

    哥——你听我说——赵黎河口吃地越来越厉害了。我也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他怎么能不顾忌我的尊严?我看他这辈子只知道修钟表挣那两个小钱,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多元而复杂,他哪里知道挣大钱除了本钱投资,更重要的是人情投资——

    少往出抬你的这些大道理,你说着不腻我还腻呢!樱玉不耐烦地打断他。爸爸以前管过你吗?若不是因为你越来越不像话,他这上了年纪的人还不乐意轻闲?你装吧!看你装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爸爸这回可是寒了心!樱玉忽然又抑制不住激动起来。

    跟你们说了也不懂!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尼采、叔本华这些人都被当作异类,却终成一番事业。不是跟你们不一样就是错,那句话怎么说的?不疯狂只是疯狂的另一种形式。你们想照着你们的样子来塑造我,那绝不可能,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存!赵黎河烦躁地又要点烟,想起应该先给妻兄便凑过去,安承儒却摆摆手说不要了。

    给你的自由还少吗?樱玉听了仿佛自言自语,说完便不吭声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是要去刚才说的焦化厂吗?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安承儒问。

    当然。赵黎河吐出一大口烟圈儿,斗室的上空立即悬浮起了一层呛人的烟雾,与冷空气搅混在一起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不过现在还没有最后定,其实我有好几个意向呢,可能去那儿,可能去灵石,也说不定会去一趟上海,那里有一个朋友想叫我去做代理。现在主要是资金解决不了,要有资金我早自己开店了。干大事的渠道多着呢!说出来怕你们胆儿小,赵黎河说到这里诡谲地笑了一下,我还想洗黑钱呢!

    洗黑钱?那是犯法的吧?

    当然!可是那怕什么?只要能赚钱。最近我还想找朋友帮忙贷点儿款。我有一个同学在银行上班,只要开出口来他肯定能贷我,问题是我没有东西做抵押。

    可你这几年做买卖挣的钱呢?

    这不是出了意外都赔进去了,哎,当初有钱没经验,如今是有经验了又没钱了。

    你爸爸不是一直都在资助你?

    说实话我也不好再向他们开口,他们的钱也应该不多了!

    安承儒抬头看看墙上的表,觉得自己陷入到一道无解的迷题之中,自己的别人的他都解不开。时间不早了,他起身说,我还要去买些菜。坐在床上的樱玉和炉边的赵黎河同时起身,将他送了出去,后来他们才想起忘了留哥哥吃晚饭。

    竹玉没有让安承儒白跑。安承儒去竹玉家时月亮还在上班的路上,路边的各种小摊倒先行一步在十字路口排开阵势。他听见一个拉着平板车的吆喝着便宜处理大白菜,便走上去一气儿买下好几颗。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直寻思着借钱的事。若不是张冬青逼他,剩下的叫他想办法,他才不愿意开这个口。

    门敲开,只有竹玉一个人在家。竹玉一边喜滋滋地将哥哥迎进门,一边说杨椿一会儿就回来。这时她发现安承儒手里的白菜,以为是给自己买的便脱口道,哥你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安承儒听了尴尬地笑笑,看着手里的白菜老实道,这——是给——咱妈买的,要不给你留两颗吧。

    竹玉听了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用哥,你都拿回去吧,我们这里离菜市场近,买菜方便得很。她将哥哥让到沙发上,自己又忙不迭地跑到卧室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叫他一会儿捎一些熟肉回来,她知道哥哥最爱吃熏肉。

    米汤里的水刚刚翻起浪花,杨椿已经带着熏肉回来了,并且除了熏肉他还带回了两个小菜,一个是香辣素鸡,一个是酸辣海带丝。平遥人爱吃辣,外面卖的小菜几乎都烹辣。这也正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摆下饭菜,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竹玉将熏肉推到哥哥面前,哥,这是专门买给你的,都吃了别剩下!

    嗯嗯。安承儒点点头,夹起一块送到嘴里。可是过了半天他都没有再动。哥你快吃呀!过了一会儿竹玉再一次将肉送到哥哥碗里。安承儒显然是怀着心事,这时他终于开了口,讲起买房的来龙去脉,最后问杨椿能不能借钱给他。

    杨椿听妻兄说完朗声笑道,哥,你这个事也不用和我说,你和竹玉说就好,她是家里的女掌柜,就是我逢时过节的想要取点钱都得向她申请呢!

    竹玉听了嗔怪地白一眼丈夫。少在我哥面前瞎说!你偷偷地给你们家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哪有?每个月的工资不是都交给你了嘛!

    别装了,你妈那天都跟我说了,说你弟弟自从做买卖赔了钱都亏你接济,不然他那老婆早撂挑子走人也说不定。哼!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倒拿钱接济她!从今往后我也像她那样,省得你嫌钱多碍手!你倒是说说,你工资都交了我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也没有,就是下了班打点儿零工挣的几个小钱。事到如今杨椿只能是嘿嘿地陪着笑。那你说我妈都急成那样了我能看着不管吗?咱们尽了心尽了力良心上也算是对得起了。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安承儒点了一下头却并未说话。

    哦,怪不得每天说加班,原来是挣外快去了!竹玉不依不饶。说,到底给了他们多少?是借还是给?为什么背着我?

    我的大领导!大当家!大掌柜!就是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把钱给他们!你放心,就是借,以后有了就叫他们还。何况这不是为了咱妈嘛,咱俩上班都这么忙这些年也多亏了咱妈带孩子。好了,你看哥在呢你就别急着攒点我了,等没人了你再收拾也不迟!

    哼!还?那还不是有年没日子的事?指望你弟弟还是他那个老婆?我今天可是把话挑明了,要是老人我们当然得管,可是现在连你弟弟也管,你以为咱们家是大款?我们还不是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起来的?竹玉说着便伤起心来,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杨椿这时见竹玉那件十年不变的毛衣内心也不禁矛盾起来。只见他忽然变得一脸严肃,老婆,你放心,他们借钱也就是想做个小买卖,等钱周转开了就会还咱们的,到时不用你说咱妈就会去催的。

    竹玉见丈夫这样说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丈夫这个人虽然表面上谦和依顺心里却是极有主意的,只要是拿定的事任凭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改变。她这时忽然想起哥哥刚才说要借钱,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哥,你要买房子是好事,等过了年我们也想买呢,这套房实在是住不开,再说了我也想住楼房,干干净净的,冬天也不用自己烧锅炉。我本来是有两个钱的,可因为觉得反正现在买房不够就在年前买了国库券,后年才到期,目前家里就只有一千块,要不你先拿上吧。竹玉说着就要起身去卧室里取钱。

    不管怎么说,竹玉借出的这笔钱总算让安承儒有了一个交待。

    张冬青最终还是对郁思萌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以三万的价格成交。要是换了外人听了这个价钱一定会以为张冬青脑子进了水。郁思萌再次表示需要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从五万降到三万这个幅度实在有些大。

    这次征求没有用了多长时间,郁父接到儿子的电话半天之后便做出了回复。这位善良的老人爱屋及乌,不愿意看到寡居的亲家母再跟着儿子居无定所。他对郁思萌说,你岳母的这些儿女中就属你们条件最好,你们多尽点孝心也是应该的。桔玉听着公公的话大为感动,她调皮地在丈夫面前称公公为善良的老头儿,郁思萌听了又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

    房子一到位全家人巴不得立即从院子里搬走,他们是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虽然新家是应该先收拾一下的,至少粉刷是必要的(现在他们商量好等住进去以后再说)。搬家的前一天张冬青去村子里买回了一只银红公鸡。市场上银红公鸡紧俏得很,张冬青是未雨绸缪一个月前就托了人的,因此她不仅买到了鸡,且那鸡生得鸡冠鲜红,张冬青只一眼便相中了它。

    张冬青将杀鸡的工作交给了她的娘家哥哥。谁杀鸡鸡肉归谁,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位兄长做事的风格同张冬青如出一辙,只见他麻利地一刀下去便结果了那鸡的性命,然后就势提着将鸡血淋遍新房的每一个角落。待鸡血流干,最后他将鸡头彻底切割下来钉在妹妹家的房门上,然后自提着鸡肉回家去了。

    到了搬家这天,郁思萌和杨椿都来帮忙。原先的方案是用三轮车,但家里那些家俱都太笨重了,三轮车根本派不上用场,张冬青一合计又从单位找来了一辆大卡车。对于宜荷来说这些家俱虽不值钱,但每一件都与一段往事相连,所以她是一件都舍不得丢掉。不仅是她,连张冬青也对这些旧家俱青眼有加,当然她更看重的是它们的实用价值。她说家俱不能光看外表,外面卖的式样是好但不结耐,刨花板做的,一搬就散架,这些家俱才叫真正的实木呢!

    这时他们准备搬一对黄色的扣盖儿衣箱。试试份量,杨椿建议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些,张冬青连忙答应着一件一件往出拿。说起这对衣箱还是当年安怡民按照最流行的款式打的,那时许多人家用的还是黑板箱,这衣箱比黑板箱已不知轻巧多少,容量却一点也不比它小,可混到现在也是笨重得可以了。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全是包袱,从露头的地方可以看出有的是一包碎布头,有的是几件旧毛衣,安承儒插队时穿过的军绿棉袄还在,他们结婚时做的西装也在。这时一条尚未拆包装的纯毛绿围巾从箱子里跳出来,与围巾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把铜制的锥子和一个老式顶针。宜荷一眼认出,那围巾是她当年用荟玉厂里发的“号号”买的。这个“号号”可以去百货大楼任选30元的东西,她在挑了一些日用品后就用剩下的钱给张冬青买下这条围巾,原来她竟一直没围过,她在心里不禁暗暗嘀咕:球毛鬼态发不了大财!至于那把铜锥以及顶针,她一直百思不解它们的不翼而飞……原来……好吧,反正这些东西迟早是要留给儿子的。

    家俱装上车,又将剩下的空当嵌上锅碗瓢盆,以及从柴房收拾出来的一些杂物,大家浩浩荡荡地向新家进发了。

    新家坐落在一个二进院落,那院子一共住着四户人家,上下院各两户,他们住的是上院。正房的门额上一块“八十齐眉”的匾额一看就已有了些年代,据说那老屋里曾住过几代长寿老人。大家七手八脚将宜荷的东西搬进上房,又将三间西房帮着收拾齐整,独留下一间没人住的将其堆放了杂物。

    过了一段时间等一切安定下来,张冬青想着也该将新房粉刷一下,就将东西陆续倒放进杂物间,自己吃住也在里面。

    粉刷新家的这段日子宜荷则被几个女儿接到了自己家。大家又说母亲住到哪家哪家的餐桌就变得格外丰盛,谁都想留着母亲多住几天,甚至为了留住母亲她们将她的行李偷偷藏起。却总也拗不过,等到粉刷一新的房子干透,宜荷便要回家去了。

    至此他们一家终于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