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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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 树

    宜戎的女儿翠儿终究还是走了,但杀死她的不是身上的某种疾病,而是敌敌畏,或者说是敌敌畏加速了她的死亡。

    宜荷坐在太师椅上,表情凝重而哀伤,她的身边坐着三个女儿荟玉、桔玉和樱玉。放到平时,宜荷更喜欢女儿们一个一个地来。因为大家一起来固然热闹,但太热闹说不成话,热闹过后又更加冷清,还不如一个一个地来,这样就可以经常有人作伴了。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她们说。

    妈正要让承儒去叫你们,你们竟一起回来了,你们来的正好,哎!翠儿走了!宜荷说。

    在她们到来之前她的脑子里一直萦回着最后一次见到侄女时的情景。那是上个星期,虽然已经到了十二月翠儿的屋子里竟没有生火,一开门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翠儿侧着身子躺在土炕上,脸色腊黄,眼珠的颜色也同脸一样,好像一只被采摘下来日渐腐烂的水果,痛苦扭曲了她脸上最后残留的本貌,然后荡漾开来,蔓延到周身。翠儿一见宜荷便失声痛哭起来:姑姑你还来看我——儿子们一娶媳妇都不管我了!烟筒锈得不能用了也没人给我换,没办法生火,他们就这样让我冷着,姑姑你让承儒兄弟帮我买两截烟囱送过来吧!翠儿哭着将脸埋进枕头里。

    宜荷心里一阵疼,她赶紧张罗着想要找点柴火烧炕,却发现炕火上连火圈也没有。翠儿说是儿媳妇偷出去卖了烂铁,宜荷不敢相信,可那大张着的黑洞又令人不能质疑。哎!我先把炕火给你点着,等回去就让承儒买了送过来。说完她便跑到院子里找东西去了。院子里没有人,她撮了一簸箕炭拿了引火之物返回来,很快炕火烧起来了,宜荷又找了一个大洗衣盆添了水堵住那黑洞,浓烟随即改变了方向从砖缝里冒出来。虽然浓烟呛得直让人掉眼泪,翠儿却倍感温暖,她看着姑姑忙碌下意识地摸摸炕头,那里冰凉的炕头似乎已有了些温度呢!

    柴禾在炕洞里哔哔啵啵地响,翠儿和姑姑聊起了许多儿时的片断,柴禾的声音总有一种让人回忆的魔力。人都不愿相信死亡会忽然造访,那时的她还有信心自己会好起来。过了一会儿,宜荷想喂她吃点东西,翠儿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压得平展的纸,宜荷看时上面好像记了几笔账。翠儿说,姑姑,这是大家过来看我时给放下的,我都一一记在上面了,等以后好了还人家。宜荷看着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又坐了一会儿宜荷起身道:这屋子里潮了许久了,需要多烧一些才能将温度逼起来,我再去添一铲子炭埋住,等承儒来了火就能接上。宜荷说着就要起身,翠儿却一把攥住她的手久久不松开……

    母亲的话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啊”了长长的一声。妈,你说谁?哪个翠儿?荟玉挺了挺本来就坐的笔直的上身问。你大舅的女儿翠儿呀!宜荷语气肯定,意思是女儿听得没错。

    怎么走的?不是前一段刚做了手术,说肿瘤是良性的吗?我们那天去看她还好好的?是吧桔玉?

    桔玉冲着母亲点点头。谁也不敢想象这个刚刚五十岁的女人就和死划上了等号。

    不是身上的那些病,她喝上敌敌畏走啦!

    啊——三个女儿又一同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樱玉起先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现在连她也坐不住了,只见她上身微微摇晃,是——什么时候?可到底是为什么呢?要是此时母亲和姐姐们的注意力能够分出一些来的话就会发现樱玉的神情不再呆滞,上面交织着各种感情的沟壑,那是灵魂的坚冰被震碎后往日情感的重新涌现。可是它们在厚厚的冰层下呆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只流露了那么一小会儿便消失了,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昔的落寞与哀伤。

    大家此刻全被凶讯吸引,宜荷继续往下说道:肚子里的肠肠肚肚全烂了!送到医院时军儿说想给他姐姐洗胃,可医生说人已经不行了,送的太晚,肚皮如一块糟了的布,若是划开连缝也缝不住!不过最后军儿还是坚持要洗,万一能救回来呢!宜荷信由情绪把控,想起什么说什么。

    手术费是军儿两兄弟凑的。军儿五千,老大三千,这次老大也是出了力,算是对你大舅多年养育之恩的报答吧。翠儿自己的两个儿子倒是一个子儿没出,我去的时候他们光是蹲在那里挖脑袋!宜荷有些鄙夷地说。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大舅还不知道呢,谁也不敢告诉他,让他知道了那他也不用活啦,军儿正是因为这个才竭力想把他姐姐从鬼门关拖回来,可还是没能把人保住。可怜我哥哥白头人送黑头人!上星期我去看他他还问起翠儿的情况,我能说什么?自然是拣好的,可现在人走了,让我还怎么说?他们哄他说翠儿做了个小手术需要静养,一年半载出不了门,也不知道能瞒多久,总是能瞒一时算一时!宜荷说着扯起搭在扶手上的毛巾擦擦眼角。

    顿了顿她又说道,尸体在太平间放了两天两个龟儿子谁也不提把他妈往回拉。他们还想闹人家医院呢,说是医院手术不及时给耽误了,可医院说是你们自己送迟了。我猜翠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喝上药了呢,送到医院时只剩了一口游游气,要是发现得早兴许是能救过来的。后来军儿把这两个龟儿子骂了一顿他们才把他妈拉回去了。你说这两个孩子小时候多乖顺啊,我那时还想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他们长大了真该孝顺,怎么大着大着就不一样了呢?他们变了就是从结婚后,那个老大娶的媳妇还有点人性,开始也管婆婆来,自老二家的一进门便互相扯皮。翠儿以前常向我哭诉,人都是一个看一个,早知道是这些忤逆的儿女又生他们做什么?给他们成了家,房子也分了,老妈却成了累赘,两家各吃各的饭,把个翠儿晾在一边,她又没有生活来源,只靠着女儿接济一点,可是女儿家里的情况也不好。到后来她生病,两个儿子还是怕老婆,不敢拿给她一分钱,她想不开呀!宜荷很少情绪失控,可是现在她实在难以自抑,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常言道,好媳妇子问儿要,今天造成这样的悲剧这两个儿子真是罪孽深重,说来说去都是他们不孝,他们要孝顺那儿媳妇自然也不敢!我看他们接下来就悔恨吧。荟玉满心悲愤地说。

    说的可是,真是一个现实版的“高老头”,我翠儿姐是太宠溺这两个儿子了,怎么能早早把房产给他们分了?那么大的院子就是租出去也足以养活自己。说到底人都是旁观者清,轮到自己就糊涂了,所以说母子也好夫妻也好,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自己手里没了底牌,别人也就不拿你当一回事了,爱得太过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桔玉对着姐姐说。

    嗯,我那公公不是一样可怜?现在已经在我家住了半年了,说好的轮流伺候,到现在也不见有人来接,连电话都不打一个!这就是龙多不治水,鸡多不下蛋,要是只有一个孩子,他管也得管,不管还得管!

    世上什么样的父母也有,什么样的儿女也有,儿女多的也有好的,儿女少的也有不好的,就看你怎么教育,一句话,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

    荟玉听了点点头。哎!可是再怎么她也不该轻生啊!荟玉仍旧被翠儿的死所困扰,俗话说死了谁苦了谁,她这样岂不是苦了自己!

    嗯,她这辈子是真够苦的,我早说她是抱上银碗讨饭吃,这也是命!宜荷这时接口道。

    过了一会儿荟玉又问母亲翠儿什么时候入殓。宜荷说是三天以后,今天早上他们给我送来了白布,明天就会给你们各家送的。各家都是双份,送双不送单,不过布是送下了,到时你们只穿一条白裤子就行了,你们爸爸过世时你们穿过的白裤都还在箱子里收着,等会儿你们拿回去试试,要是能穿就不用再做了。

    妈,什么是送单不送双?

    就是你爸没了,但你爸的那份主家也要送。

    嗯,妈,我是想我们是不是今天就该去看看翠儿?荟玉踌躇了一下问。自听到翠儿的噩耗到现在她一直有种不真实感,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而那时翠儿和她常常背着各自的弟弟在一处玩耍,那时她们怀着多少对未来的憧憬啊!她此刻真想再去见见这个不幸的人最后一面。

    不用了,还是后天吧,你们姊妹几个一起去。上次她刚做完手术时你不是已经去看过一回?那就行了,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去了又能做什么?那家里乱哄哄的,要不是军儿把持着怕她那两个儿子连她的后事也不管呢!停了一下她又对着桔玉道,到时把你二姐也叫上。桔玉却是面有难色,妈,我也正想这个呢,问题是我二姐向来寡妇尿尿一出出,叫她吧怕她嫌花钱,不叫吧又怕她到时候口舌——宜荷想了想道,那就先不要说,反正到时他们白布都要送到,她愿不愿去随她吧,她要不愿意你们几个代表一下也就行了。

    像是搞家庭聚会似的,这时竹玉也来了,竹玉却是因有事来找张冬青,她进母亲屋里前因为先去张冬青那边坐了一会儿,故已听说了翠儿的事。

    竹玉,你翠儿姐走啦!宜荷以为竹玉准会瞪起两只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惊跳起来。竹玉却是表情冷淡,嗯,我知道了,刚才在我嫂子屋里时她告诉我了。

    哦,刚才我们说到后天入殓的事,到时你也去送她一程吧。

    论理数当然该去,不过心里是一点儿也不乐意,那是个什么人家?能把亲妈逼得寻死!还有,我听我嫂子说她寻死觅活也不止这一回两回,哼!她妈活着的时候那么要强,看来是把这个女儿的风水都拔尽了!妈,我还记得我大妗子那时总是给你穿小鞋,背后说你的坏话,还有要不是她挑唆,我三舅就收养了昙玉,那昙玉也就不会——竹玉还想说下去,宜荷打断她道,

    哎!都是些过去的事,都是些作古的人,还提它干什么?各人自有各人命,那也许就是昙玉的命吧!不说你翠儿姐走的恓惶,就是看在你们大舅面上也该都去去吧。翠儿这孩子真是和我哥一样啊!我爹爹以前就常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我哥哥原是有国家粮票的人,自从交到儿子的手上也不得自己作主,幸好照目前看军儿还不错,那国家粮票毕竟和房子不一样,每年还得到公家那里摁手印呢,房子可是分了就分了。哎!说起这国家粮票我们兄妹几个里只有我没有,现在还得拖累你们!想想当初要是不从太原回来该多好呀!到现在一个月也能挣七八百了吧?

    竹玉说,恐怕七百八也不止,那工龄长了去啦。

    嗯!我有一次在街上碰上一个以前的同事,段大妹,荟玉你还有印象吧?宜荷继续说,下巴这里有颗黑痣,你和桂玉小时候一见人家就喊“毛主席”,人家现在一个月挣一千多呢,根本不用儿女管,我要是也有工资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剥削你们了!宜荷说着越发伤感起来。

    桔玉听了忙安慰母亲,妈你不要老说这种话,什么剥削不剥削的,这就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只怪我们条件都一般,只能每月接济这么一点儿,连个生日都没给妈过过,不过等明年是说什么也要过一个,每次妈总说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我看妈说的就对,桔玉还未说完竹玉接口道,搞那些虚的做什么?有那银钱还不如给妈买点好吃的比什么都强。前两天我在街上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那队伍长的,我已经拐上另一条街还看不见尽头。光是花圈就装了有十几车,那些花圈也值不少钱呢,不知又是什么大人物的爹妈,老百姓能抖得起那样的排场?花圈的后面又是数不清的小轿车,后视镜上清一色缠着黑纱,听路上的人说少说也有一百辆。可就是有多少辆车又能怎么样?还能让人起死回生?

    你说的这不算什么,我见过警车开道的也多的是。上次一个地税局的副局长老子没了,让警车在前面开道,结果被记者给盯上了,后来他们为了消灾请记者吃饭,好家伙,记者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了十几只螃蟹,一桌饭吃了几千块才算是财去人安。荟玉道。

    这些头头脑脑的不搞些排场怎么收礼?桔玉也说道,所以我公公常教导我们这种面子上的孝道不要也罢,他早就吩咐过他百年之后不举行葬礼,不开追悼会,甚至还要捐献遗体。不过这跟过生日完全不是一回事,咱们这些普通人又何谈排场?就是想给妈过个生日而已,生活总要有点仪式感。

    那两个逆子把他妈逼死还办什么丧事,我看他们就是想着收礼,告我们做什么?害得我们多花钱!竹玉总是想起什么来说什么,关于这一点她丈夫常用一个精辟的词来形容她,叫信口开河,而在她自己看来这叫一语中的。宜荷听了不禁皱皱眉头,连樱玉也抬起头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拿出十字绣做起来,绣布上一大朵玫瑰已呼之欲出,花下是片片碎落的花瓣。五姐,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是为收钱呢!

    那也不用告我们,表哥表妹的多啦一个一个哪里跟得过来?你有钱上礼?你家还欠着一屁股债呢!我看你应该趁早跟那个赵黎河离婚,趁现在年轻还能找个好的!

    这是谁跟你说的?怎么我们家里的事要你来议论?我知道你们一个一个都比我过得好,你也不用看不起我,不管赵黎河怎么样我都会跟他过一辈子!

    樱玉的忽然生气把竹玉吓了一跳,有一种人要么不生气,一旦生起气来会让人很不习惯。竹玉不敢作声了。还是宜荷及时跳开了这个话题,孩儿,这是礼数,人活在世上不情愿的事情太多了,可有些事不情愿也得做,看在你翠儿姐一辈子就这样了了的份上,报就报上份吧!

    就因为这样才不想,报上的钱她能花上?要是给了她也算,大家报上的礼钱还不知好活了哪个?竹玉的语气柔和了不少但她还是有些想不通。

    那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哎呀,妈,我说归说还能不报?

    话说到这个份上竹玉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这件事情说定大家又商量了一回买花圈的事宜,最后决定由荟玉从厂里找材料大家自己动手做。至于制作工艺,荟玉和竹玉在厂里经常帮别人做,因此根本不用去花圈店里看。

    荟玉很快找好了材料。麻纸是她直接找仓库的库管要的。库管是个精瘦的中年妇女,比荟玉进厂早两天,虽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却老爱在库房的纸堆上爬高跳低,活像个毛头小伙儿。她的两条细胳膊臂力惊人,能抱得起厚厚一摞铜板纸,还练就了一手快速数纸的绝技(像银行的柜员点钞一样),左手掀起一摞纸,右手执刮板在翻起的坡面上噌噌刮起下,一目十张,数得又快又准。因为她古板刻薄得出了名,一般人连张牛皮纸都别想从她这儿淘出来,因此便得了一个抠门儿的名声。

    厂里让她当库管那绝对是知人善任,就看在了她这个抠上。人们总是从她这里碰钉子,后来就有好事者编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来作弄她。有一回临下班,一男同事走过来神秘地问,下班去哪儿呀?是不是去找“毡席枕”?她一听急了,什么张习正,你那是流氓!那男同事听了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女库管的反应正中他的下怀,她那认真的模样让他后来每每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都要将肚子再笑痛一回)。女库管惊讶地定格在那儿,看着他笑越发疑惑,你说的张习正是谁呀?尽瞎说,我哪认得什么张习正!男同事笑得实在受不了,也不解释,赶紧捂着笑痛的肚皮骑车走了。女库管后来也一直未能明白谁是个“张习正”。

    荟玉是能从她那里要出东西的少有的几个人之一,当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她绝不是那种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人。荟玉去仓库时女库管正在库房门口的水龙头上给女儿冲水球玩儿,她将一个橡胶指套套到水龙头上,瞬间指套便如暴涨的气球呈透明状变大,她将水球取下来扎紧递给身边的女儿,问荟玉要什么。荟玉说明来意,她在裤子上擦擦手上的水,像只猫一样跳上纸垛,一会儿便消失在库房的纵深处。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又出现了,此时手上已多了花花绿绿的一卷儿纸,荟玉会意,将它们悉数塞进随身带来的一只蓝布袋子里告辞出来。

    材料就绪,接下来就是动手制作了。大家分工明确,安承儒搭架子,张冬青铰叶子,荟玉、桔玉等扎纸花。连几个孩子也参与进来,将麻纸折成手风琴样的褶皱交给大人。忙忙乱乱了一天,大家的身上都不同程度沾满红红绿绿的纸屑,让人不由想起冬日里挂着破塑料袋迎风招展的树枝,不过大家心里是安宁的,毕竟这一个大花圈在外面买差不多要两百块呢。宜荷也同他们一起扎了一会儿纸花,看看到了饭时便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临出门她问大家吃什么,众人正忙着就说随便吃点。宜荷说要不还是给你们浇一勺?这浇一勺子就是连米饭。因要将葱蒜油等放在勺内置于火上爆成金黄,然后哧得一声浇于饭上,因此宜荷就将其称为浇一勺子。不知道该吃什么的时候她就爱做这个。连米饭吃着舒服又好吃,此时大家肚子都空空的,当然都乐得吃,于是都说好。

    刚刚扎了两朵花的工夫,宜荷已经回来了,一阵葱花的香味也随着她一起飘进屋子里。

    妈,饭倒熟啦?

    用什么?一泡尿的工夫。你们赶紧收拾吃饭吧,这饭趁热吃好,凉了就不香了。我还烤了点儿干馍馍片给你们就着吃,光吃汤汤水水的不耐饥。瓮里还有咸菜和腌辣椒,谁要带一会儿就去拿,荟玉你家里还有吗?妈再去给你拿两块?荟玉说要。竹玉听了也说要几块。宜荷又问桔玉和樱玉。两个都说还有,宜荷就去给荟玉和竹玉拿了。

    句句等几个孩子在桔玉的催促下去里间洗手。他们只想着快点吃过继续折纸花,只在脸盆底的脏水里匆匆将手蘸湿便擦手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太吸引他们啦。以往一见大街上有送葬的队伍经过他们便想着捡些人家扔在地上的回去玩,现在有这么多现成的他们还不忙着过足瘾?对于他们来说纸花永远是纸花,永远不会把它和它们背后的含义联系在一起,即使偶尔想到,那个逝者也是一个与己毫无相干的逝者,也许只是一个死亡的符号,直到终有一天,他们自己也会长大,也会老去,那时他们才会体味到当亲人一个一个离他们远去时他们面对这些鬼魅的纸花所感受到的彻骨寒意。现在姑且让他们天真烂漫下去吧。

    吃过晚饭大家继续干活儿。张冬青一边铰叶子一边数落丈夫连根铁丝都绞不好,到后来她干脆将丈夫手里的工具一把夺过自己做起来。安承儒倒乐得清闲,假装在旁边做起了老婆的助理。到晚上八点钟一个大大的花圈终于扎好了。

    三天之后翠儿出殡,桂玉因说家里抽不开身没有来,其余人等都跟着宜荷一起来了。灵堂设在院子的南面,就是翠儿生前住的南屋的前面。众人看去,灵堂之前兀自多出来两棵枣树,倒也并不碍眼,那是这院子刚刚修起时翠儿和丈夫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有十六七个年头。宜荷还记得翠儿说过,头些年这两棵树结出的枣子又香又甜,可自从她身体不好后也无心打理,那枣树便如同人一样生起病来,结出的枣子不敢等到红,一红咬开全是一口蛆。到现在已经瘦瘦弱弱得不成样子了。现在它们并排立在那里,上面靠着两个同样瘦削的花圈。桔玉细看时,一个上面写着:

    母亲大人驾鹤西去,音容宛在!

    另一个是:难忘淑德,永记慈恩!

    这时一个妇女迎出来领着他们进入灵堂。灵堂不大,一张长长的灵案就占去了大半,上面摆满了染得红红绿绿的贡菜。在灵案的尽头是两幅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宜荷一见不觉动容,几乎跌坐在凳子上,孩儿你的命真苦啊!宜荷哭得涕泗横流,后面荟玉几个因受了感染也都跟着伤感起来。与此同时,她们对面的孝子们每有一拨亲戚前来吊唁都要哭上一回,这时也不例外。只是从五天前到现在大约是拖的日子太久了,也可能是亲戚太多,此时孝子们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干号,一个一个眼睛红肿眼睛目光呆滞。两个儿媳妇因为有遮脸布垂下来因此看不到她们的脸。

    有人上前来搀扶宜荷,叫她宽解悲伤,宜荷抬头一看居然是三嫂,不禁又相互抱着哀叹一番。

    好了,好了,点到为止,哭一哭就行了!先前那妇女又适时地上前,一边劝慰一边引着二老回房。后面荟玉她们也都跟着进了南房。

    三嫂时雪柳是和三哥宜雨一起回来的,为了避免引起宜戎怀疑他们回平后没有去看哥哥,只等葬礼一完立刻赶回去。宜荷本想再留他们去自己家里,三嫂抚着她的手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情谁也不好,等以后再说吧。宜荷便不再勉强。两个女人又说了一番各人自有各人命的话,过了一会儿只听外面敲打起来了。

    是要开始挂包头了吗?宜荷望向窗外。果然外面人已经乱起来,生面孔也越来越多,不时有人进来向她们询问些主张。张冬青干脆毛遂自荐出去了,甚至还当起了临时执事,站在灵棚边指挥起来。对于这些繁冗的仪式她颇为在行,收头时给什么人披什么斩衣,戴什么顶布,是灰色的布料还是花色的布料都说得头头是道。

    我说你先吃鸡蛋!对了对了,来来来,再喝点糖水,抿一口意思一下就行了,不要喝那么多!

    ……

    军儿的媳妇见状直夸她是个百事通。嫂嫂,你说这红事白事为啥都要吃鸡蛋、喝糖水呢?

    鸡蛋代表双亲,红蛋是妈,白蛋是爸,吃鸡蛋意思就是不忘父母的恩!至于这糖水嘛,也是希望日后甜甜美美的意思!张冬青回答得淡定且自信。军儿的媳妇更佩服她了。

    挂包头结束,人们准备就餐。院子的东面已经搭起了临时的帐篷,里面摆着五六张油腻腻的大圆桌,人们都陆续往那里涌去。宜荷没有胃口,就在屋子里和三哥三嫂简单用了一点。过了半晌,就在院子里的人们吃过饭渐渐散去时,忽闻窗外一阵骚乱,

    是要准备起身了吗?宜荷问从外面进来的荟玉。

    不是,妈,外面吵起来啦,你们快出去看看吧!

    谁和谁吵起来了?宜荷一边问一边急急地与三哥三嫂走了出去。

    灵堂外,只见翠儿的两个儿媳妇站在枣树下已吵得不可开交。而两个孝子呢手里分别抓着一条哭棍站在自己的媳妇背后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咱们就说清楚,这两棵树长在院子里明明是共同财产,凭什么你把八十块钱独吞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那你的意思是分你点儿?人是我联系的,价钱是我谈好的,跟你分美死你!

    你联系下就是你的啦?那这间南房将来我联系好卖掉也都是我的?

    你盖上十八床被子梦去吧!我家是长子当然是我家说了算,轮也轮不到你们家!

    少说旧社会的那一套,什么长子次子,现在是新社会,你卖了树的钱就得分我们一半!

    丢人哩!八十块钱还要跟我分!

    你把八十块钱独吞了就不丢人?老姑、老舅、舅舅你们长辈们今天在都来给评评理!二媳妇见宜荷、宜雨、军儿他们都过来了,转向他们声援道。

    却听军儿厉声说,你还知道长辈在?懒得管你们这些烂事!随你们狼吃狼虎吃虎去!

    宜荷知道这种场合也只有他能出面制止,他是正儿八经的人主。

    果然,二媳妇见夫舅这样说,知道是自己情急失算,寻错了对象,红着脸不吭声了。这二媳妇长得又矮又小,站在军儿面前恰好是最萌身高差,幸好她的丈夫身量也不高,只见她丈夫看她一眼,许是觉得媳妇受了委屈,遂上前一步支支吾吾道,二舅,这事儿您还是管一管吧,现在我妈没了,就剩下我们兄弟俩,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好,您要不管这个家就乱了!

    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好?是不是你妈的那间房子?你妈尸骨未寒你们就惦记上她的房子啦?你们还不知道怎么办?不是早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办怎么办啦?

    那二儿子听了也羞愧地退到一边去了。这时那先前一直当仁不让的大儿媳妇忽然开口道,二舅,你也不要生气了,我——我把卖树的钱分给他们一半吧,等我妈一走人家就要来砍树了。说完她就退到灵堂里收拾东西去了。

    那二儿媳妇却仍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只是碍于军儿在跟前她撇撇嘴没敢再说什么。她们畏惧这个二舅,对于大舅倒是只维持一个亲戚名分,彼此保持着距离相安无事。可是军儿的火线已经被点燃,他也顾不得院子里有那么多人看着,指着兄弟俩的鼻子骂起来……

    当院子里鼓乐再一次敲起来时,人们开始搬动花圈,接着是桌凳和贡品。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纷纷扰扰用绳索将棺木捆好慢慢地往出移动。而棺木旁两个孝子不知是扛不住众人的指点还是在这最后的关头动了心,忽然爬到母亲的棺木上号啕大哭起来,遮脸布下拉出了长长的鼻涕。

    出殡的队伍一走灵棚很快就被拆掉了,空地上只剩下一地需要清理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