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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荟玉的婚礼

    荟玉连续两年被瓦裱车间推选为先进工作者,青年人所有的朝气与活力都从她身上发散出来。和平年代诞生的第一批青年,身心都是水晶做的,无论一线生产还是修建防空洞等防御工事她都冲锋陷阵在最前方。她积极向上,偏又温柔与漂亮并举,所有的优点相加就成就了女人的美丽。

    她和栗罗平的婚礼定在秋末,那时她刚刚捧回了先进工作者的奖品,那是一只白瓷的杯子,正面印着几个隶书大字“先进工作者”,背面是她的名字,荟玉就把它当作嫁妆贴上了红红的喜字。

    别人结婚都要置办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栗罗平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荟玉想了一下,自行车可以不要,她的那辆旧车子还可以骑,缝纫机是摆在家里的也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没有一块手表,荟玉说那就先买块梅花表吧。

    现在荟玉的手腕上就戴着一块小巧别致的梅花表,是栗罗平托了几层关系、花二十五块钱买下的。款式可以说往后十年都不会淘汰,外观也与国营商店里摆的一模一样,当时同事的同乡拍着胸脯保证,这表绝对是正品,为什么这么便宜,只因是走私货,你想国营商店里卖一百多,那八十块都是关税呀!干吗要把钱扔给关税?栗罗平听听觉得有道理,加之他的几个同事都买了他就欣然买了下来,直觉得拣了个大便宜,没想到荟玉后来只戴了半年它就不走了,拿到表店修理,修表师傅说不用修了,机芯是塑料的,坏了就坏了。

    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两个年轻人都非常兴奋,即使连日来阴雨不断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今年的秋天特别涝,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把鹦哥巷里下得泥泞不堪,再加之巷子里没有下水道,人们将脏水都倾倒在道路中央,时间久了形成了一道烂泥沟,像一道化了脓的伤口,即使天晴也污水横流,雨天就更无从下脚,污水和雨水混和在一起,已经半个月了鹦哥巷的人们都脱不了雨鞋。

    到了正日子这天,一大早栗罗平就穿戴起向本村同学杨金发借来的毛料中山装和向村长借来的皮鞋到城里迎亲了。那皮鞋号码有点偏大,他母亲将里面塞了两大团棉花才勉强合上脚。

    一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一边展演着各种车技,时而放开车把儿,时而又将腿跷上横梁……他曾经骑着这辆破自行车同时载过四个小孩儿,横梁两个,后座一个,背上一个,现在他独自驾驭这一辆车子那简直是玩儿,何况今天他的心情是多么好啊!连绵的秋雨让路面有些变了形,到处是水洼,可他还是有办法骑得飞快,一路渐起欢乐的水花,连那些飞溅的泥水他都感觉是围绕着他舞动的精灵。

    自从婚期定下来村里的人都在他母亲面前啧啧称赞:

    看看人家栗罗平娶了个城里的媳妇,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呀!只听说村里往城里嫁的,还没听说城里往村里的……这些话让他受用不已。村里的女孩子频频向他示爱的多了,他才不屑一顾呢,他早就说过,他栗罗平绝不会在这要啥没啥的农村里安家。

    去荟玉家的这条路他已不知走了多少回,今天走起来却格外轻快,不想一进院子便被两个小姑娘截了去路。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每次他一来桔玉和竹玉就拉着他要求讲故事,因为她们发现这个准姐夫肚子里的故事比小人书里的都多。栗罗平呢也总是尽力满足她们,他喜欢逗小孩子玩,但并不是出于对小孩真正的喜欢,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他就没有耐心了。栗罗平正不知该如何打发她们,幸好宜荷出来了。

    你们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你姐夫忙着呢,你们两个规矩点儿,听到没有?不要捣乱!

    小姑娘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开了,不讲就不讲吧,反正今天家里热闹得很。这可是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婚礼,大家都有点兴奋异常。

    现在屋子里两个里间的地下和炕上全都挤满了人,只有门道稍微松宽些,还勉强能够走动。安怡民和宜荷分工明确,安怡民负责接待,宜荷负责掌厨。安怡民自回单位复职后这还是第一次请假,前几天他一刻不闲地给女儿赶制了一张大床,到今天才闲下来招呼亲朋。亲戚中除了宜戎、宜雨,安怡民的姐姐以及表嫂一家也都来了,此外荟玉的同事也来了不少,她们一来就将两毛或三毛的礼金塞给荟玉,然后炒着问新娘要糖吃。舅舅姑姑这边都是上了五块的礼金,其余的亲戚三块两块不等。宜雨除了礼金又带回来不少吃的喝的,他在门道里一边帮着妹妹装盘一边不时恰到好处地给妹妹喂上一口。过了一会儿时雪柳也从里间出来了,她要帮着小姑子做菜却被宜荷一气儿撵了回去。

    街坊邻居都是见热闹就钻的人,在院子里不行,这时也都渗透到屋子里来了,不过他们是流水的兵,时而进时而出,犹如列车到达站点一般,给婚礼增添了不少气氛。疯子从不与穷人说话,看到这种场面忿忿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却还要自己找事不时把鼻子贴在窗户上咒骂一句。

    午饭后新郎就用他那辆破车子载着新娘准备回村里了。临出发时桔玉拉着姐姐的手小声说她也想去,因为上一次她在那里品尝过的酒枣让她一直念念不忘。不想此话被安怡民听到了,被父亲瞪了一眼她赶忙放开姐姐逃走了。

    一路上,破车子载着一对新人“咔嗒咔嗒”响个不停,这声音与车把上系的红绸极不协调,但在一对新人看来也不失为一种情调,栗罗平戏谑称这是车子在为他们演奏——“咔嗒”婚礼进行曲,荟玉听了咯咯直笑,乌黑的发辫随着笑声在胸前微微颤动,那发梢的红绳与她的红夹袄相映成辉,使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忽然天空隐隐地筛下一些银线样的雨来,栗罗平这才想起忘了带草帽,早晨起来天就有些阴沉沉的,大人嘱咐过,急着出门就给忘了。幸好是小雨,可经不住时间长,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两人身上的衣服已变得半湿不干,一阵凉意袭来,荟玉将身子向丈夫更紧地靠了靠,仿佛那里有屋檐。

    路两边的田地长得一模一样,她看着那些光秃秃的田地,禁不住问道:快过桥了吗?栗罗平说还早呢。路的前方的确有一长一短两座桥,长桥名符其实,短桥则名存实亡。荟玉所指的是长桥,一路上只有这座桥让人眼前一亮,不过要到这座长桥还需要些工夫。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长桥上,这时雨下的小了些,变成了毛毛细雨。荟玉从桥上看下去,桥下河道很宽,从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蛙鸣声,第一次来这里时栗罗平就给她讲起了儿时常来这里游泳的故事,她知道那时水比现在大多了,现在这里只能算是一片浅滩,即便这样里面仍孕育着无数的小生命。越到桥中央蛙叫得越起劲儿,好像是知道桥面有人通过,有意展示自己的歌喉似的,也可能是人类扰乱了它们的寂静,向人类发出了郑重抗议。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哇鸣都让她想起前苏联田德里亚科夫的那部小说《月蚀》,当然因为是借的,那本书她并没有读完。他们就这样听着吵吵嚷嚷的蛙鸣声过了桥。这座桥在当时已有些年代,几十年后桥面的石板出现断裂,经过大修复才恢复了交通,但桥下却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河道干涸,蛙鸣消失,只空留下一座发呆的水塔。

    过了长桥到短桥还有一刻钟的路程。短桥那时已只剩下护栏,中间被陆地取代,好像桥面被掩埋在了公路底下似的。栗罗平回头对荟玉说:过了短桥离家就不远了。

    雨一直似有似无地下着。他们拐进了一条泥泞地乡间小路,车轮在泥水中曲线行驶,屡次化险为夷。荟玉索性下来,两人并肩走着。马上要进村了,前面已能看见黑压压的一堆人,看起来他们在村口已经站了不短的时间,头发上都沾着水汽。最前面的是栗罗平的父母,他们手里捏着草帽自己却不戴。看见他们老两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漾出了一波灿然的笑。他母亲抢先一步迎上来将草帽戴在儿子和儿媳的头上,嘴里还唠唠叨叨说着什么。他父亲却不说话,只笑咪咪地听着同村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对新人在前,父母及亲属在后,村里的人很自然地尾随,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进村了。

    众人的议论比鞭炮声都响亮。

    漂亮!

    果然漂亮!

    又是城里的!

    又是工人!

    这小子就是有本事!

    他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迅速走进院门,又迅速挤进屋子里。栗罗平的姐姐们一进门就都脱了鞋准备上炕,一霎那间那盘大炕被挤得满满当当。许久不见面大家聊天的话题很多,荟玉暗暗心想若是学了声乐她们大约都是女高音,每个人都能达到高八度,聊天跟吵架似的。荟玉这时也被众人扶上炕头,她坐着不敢多说,别人问时她才答。栗罗平呢也被众人围在脚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应付着。男人们大都在脚地上站着,只有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坐在炕对面的大箱子上吊着腿。连仅有的一只八字凳也不得空闲,刚一有人起身就被另一人占据了。村里的婆姨小孩们跟进来一大群,有的人进不来就在门道儿里搁浅着。两个小孩踩在门槛上被他们的母亲一把扯下:

    别踩门槛!

    一个穿着大人罩衫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儿毫不客气试图穿着鞋往炕上爬试了几次却没有成功。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屋子里准备上灯了,村妇们这才带着孩子陆续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家里的人荟玉才稍稍放松了些,幸好屋子里比较暖和,她身上的湿衣服到现在也终于捂得差不多了。这时她婆婆端过一碗糖水来,她还真是渴了,端着水一饮而尽。

    晚饭就在炕上举行。女人们靠窗台盘腿围坐,一对新人居中,男人们分列两端坐在炕边,父亲被安排坐在那张唯一的八字凳上。只有母亲一人踮着小脚从锅台到炕席不停地端菜送汤。锅台上方突突的水汽在整个屋子里扩散开来,氤氲到每个人的脸上。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直吃了个把钟头才算收场。

    整个晚饭时间荟玉还不曾见婆婆坐过一下,直到撤掉杯盘铺上被褥,大家都找位置睡下了老人还在灶台边刷洗。荟玉起身下地想帮着婆婆一起洗碗,栗罗平见了却说:我妈天天这样,你让她闲她也闲不住!

    三姐听见笑道:“哟,还没怎么就心疼上了!不过也对,怎么能让新娘子干活儿呢,今天你就免了吧,以后我们来了你可就是主人了啊!”

    一觉醒来荟玉发现婆婆还没有睡,那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挤在箱子上的两位姐夫打着惊天的呼噜翻了个身。而灶台上此时已多了好几拍包好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