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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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远,有道慢行 第九章,气海之间,武夫开门

    沉塘关总兵府,有一轮圆月钻出云海升起在校场上空,巨大的六边形校场只有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坐在校场边沿的石阶上,借着月光看书。他侧着身子,好让光线尽量多照一些在书页上,半张侧脸淹没在黑暗中,影子很长。

    校场之外是一片雪亮的辽阔云海,云海之上,一座座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紧紧相连,以总兵府为中心,一层一层如湖水涟漪,铺展开去,一望无际。月光皎洁,不比云海下方的黢黑昏暗,这片云海拱桥间尚有顽童戏谑玩闹,楼阁之间灯火通明,隔着明亮的窗户,里面一家团圆的画面似一道道剪影,划过眼前,其乐融融。

    此时云海下方,有几线金光追着一道黑影没入云层,之后倏地亮起白光,云海随之出现一处巨大的窟窿,那几线流光与黑影几番纠缠,便给统统打落地面,现出真身,是几名兵卒模样的男子。黑影在云海楼阁间时近时远的闪烁,有些挑衅意味的抬抬下巴,目光看着远远的校场。

    风平浪静,黑影放下头冒,露出面容,他看着头顶的月亮,突然认输似的举起手来,身体如云烟消散,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校场里,与借光看书的英武男子间距十米,遥遥相对。黑袍青年举着手弯腰认输,嘴里哀求道:“李总兵,李大人,我求求您了,您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我这就给您磕头了。”

    说着黑袍青年就要下跪,英武男子这才总算放下书,笑着摆了摆手,“别,我可受不起你的这一大拜,莫要毁坏我的道行。”

    黑袍青年保持着弯腰下跪的姿势,好像只要男子不给自己一个解释他就要跪下去,强行给男子拉上一点因果一般,他哭丧着脸:“是不是我家有人和您有过节,只要您告诉我那个不长眼的是谁,待我回家一定扒了他的皮。”

    男子合上书籍,抿嘴想了想,摇头惋惜道:“没有唉,都是我不好,当年没去多闯闯祸。”

    黑袍青年瞪大眼睛,十分惊恐的模样,“那就是小子我做了什么事,犯了您的忌讳?”

    男子扬起嘴角,伸手摸摸脑袋,似乎有点尴尬,“你做的都在规矩之内,从没越界。”

    黑袍青年吼了一句,高声质问道:“那您不放我走?把我困住好像也不合规矩吧。”

    男子点头,说的确不合规矩。然后他皱起眉头,实在想不明白,“我没有困住你啊,沉塘关的门从来都是打开的,任何人想走随时都能走。”

    黑袍青年瘪嘴,“那您把外面的那座用来对付飞升境的遽魂大阵撤了好不好,我这个小小金丹哪能用得着这东西,您往我面前一杵我就已经吓得三魂具散了。”

    男子摇头,很严肃的说:“这不行,你知道最近老是有许多不愿意守规矩的家伙,我只好如此来吓唬吓唬他们。”

    青年气的手一挥,从袖间飞出三人摔到地上,三人皆满头是血,好不凄惨,晕晕乎乎的三人清醒之后,看到远处的英武男子,赶紧一拜,男子侧身,拒之不受。其中一人,抬起头来看着青年,鼻青脸肿的模样下竟然开心的笑了起来,黑袍青年也是笑言绽开,挥手一记掌刀砍下他的一条手臂,紧接着对剩下的两人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校场之内惨嚎声不绝,男子看着一边视若无睹,许久之后,黑袍青年才停下手来,长出了口郁气。

    黑袍青年回过头来望着眼前这传说中,宽厚老实,十分好说话的男子从新换上哭脸,道:“李大人真会死人的。”

    男子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宽慰道:“不会死的。”

    黑袍青年只好站起来,点头,“这一剑,确实不会死。”

    遥远天际,天幕上蓦地出现一块窟窿,有一挂长虹从中飞出,带着经久不散的雪亮流辉划破天际。男子憨厚笑道:“不准备尝试躲一下?”

    黑袍青年笑着瞪了男子一眼。男子撇嘴,“虽然怎样都得受一剑,但连躲的勇气都没有,你不如我。”

    黑袍青年白眼一翻,拱手道:“谢谢大总兵抬举,小子哪能和您比。”

    青年弯腰之时一道流辉穿过身体,抬起头时,身前已经多了一位并指藏甲的白衣男子。青年低头看着那条至白衣男子指尖而起,穿过自己身体,连通另一天地的雪白流辉,深吸一口气,试探问道:“如果我躲了会怎样?”

    李大总兵站在一边乐呵呵的笑,白衣男子挑了挑眉,“我会用我的剑来招待你。”

    黑袍青年安心的呼出一口气,白衣男子却蓦地笑了起来,“当然,那会是你最接近元婴的契机,三生,七死。”

    黑袍青年瞪大眼,那么高?他转头看着李大总兵,却发现那人已经毫不顾忌的哈哈大笑起来,他又回头指指天幕,李大总兵玩笑似的说:“我不是说过,只是吓唬吓唬别人的嘛。”

    黑袍青年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镜上的缝隙被骤然拉长,他看看白衣男子等着他说话。白衣男子收起剑指,雪白流萤溃散,天幕窟窿闭合,“我与他们的因因果果只勉强够出一剑,现在剑来了,尽管只破了一道金身,但也因果全消,我不会再对你出手,甚至会帮你一把,但后面来人,就看你运道厚薄了。

    ”

    李大总兵也点头,他问道:“一份人情,换两年时限,值不值得?”

    黑袍青年咧嘴开怀,“能与两位因果相连,就算稳赚不赔,就算我道行尽失,也不敢有人说闲话。小子这就走了?”

    李大总兵伸手送客,白衣男子沉默不言。黑袍青年金身消散,云下远处,一座武庙里,已经换上长衫的青年正身,对庙中武神遥遥一拜,请香三柱,刚好燃尽,他只觉身体一轻,天旋地转,再次睁眼已经落在了某处山道上。青年呕出一口血,提气之后,身形飘散,化作几缕青烟,朝四面八方飞窜而去。

    天云之上,校场里两者相视一眼,互相拜礼,忽然黑色天幕猛地开裂,从中冲出一条长河匹练,五彩缤纷,如天河倾泻,空中阁楼疯狂摇曳,人仰马翻。

    白衣男子抱拳佩服道:“李总兵治地有方,在下佩服。”

    李大总兵尴尬一笑,赶紧扯扯领口,信口胡扯道:“看来关外有大妖来犯啊,不得不防,不得不防。”

    嘴上说着,脚下不停,李大总兵麻溜的夺路而逃,白衣男子莞尔一笑,这就是传说中的李大“善人”啊,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白衣男子看着乖乖呆立一旁的三人,说道:“我在流州有一剑匣,你们去给我取回来,顺便带句话给守剑匣的人,告诉他他自由了。”

    三人摇身一拜。

    小院里,穷秀才掌托一碗水,手在碗面一抚,放下来后,碗中之水顿如汹涌江河,波涛四起。

    ——

    天边的阳光透过窗户涌进来,虽然经过窗格灰尘和污垢的过滤,但光线依然很强足够把人唤醒。小瞎子幽幽醒来,茫然的四处看看,破陋的房屋,凹凸不平的床板,一个泥堆的小灶台,两个土碗放在一块小木桩上,还有半碗干杂的生米。

    地面干裂,天气却并不燥热,木门之外是一块用篱笆围住的小院,穿过木门,小瞎子只能看到一颗干老的大树,弯曲的树枝垂向地面,没有一片树叶,就像一个掉光牙齿的佝偻老人,命不久矣。

    走出门外,院里还有一块石磨,一口老井,这就是这个陌生地方的全部家产。小瞎子推开篱笆,来到外面,入眼所见,山也无,水也无,树木也无,草也无,只有一个小小身影在土黄色的大地上挥着锄头努力耕耘着干裂的地面,入眼所见,四面八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耕地的孩子擦擦额头的汗水,抬起头来就见到小瞎子站在屋外茫然四顾,他赶紧挥手,喊道:“你醒啦?”

    小瞎子也喊道:“你在做什么?”孩子喃喃道,耕地啊,小瞎子挥手,“快回来。”

    孩子点点头,扛着锄头就往回跑,他身后耕耘出的地,随之也慢慢的恢复原状,小瞎子见状气的不行,挽起袖子就要下地,孩子却拉住他的手笑道:“没事的,一直都是这样。”

    小瞎子从他手里抢来锄头往地上一扔,不知怎得,心中一口气正在不断积压,他说道:“不要再挖了。”

    他看着小瞎子无辜道:“可是不挖就荒废了呀,我再努力努力可能它就变好了。”

    他小心的从新捡起锄头,开心道:“你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见我,可是我知道你哦,江路遥,我看过你呢,你的名字我也很喜欢,江湖路远且逍遥。“

    他朝江路遥伸出手,“我叫张百忍,这个名字怎么样,虽然比不上你的,但是我也挺喜欢。”

    江路遥莫名其妙的抹了把眼睛,咧开嘴也笑道:“这是个好名字。”

    张百忍跟着傻傻的笑了起来。江路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百忍想了想,不好意思的说:“这里是气海。”

    “海?”江路遥看着四周,很疑惑。张百忍低下头,小声抱歉,“对不起啊,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它还是这样,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江路遥狠狠呸了一声,伸出手来搂着比自己还干瘦的张百忍,说:“管他呢,虽然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这里是咱们身体,对吧?”

    张百忍点头。忽然江路遥的肚子抗议声响起,张百忍好奇的问道:“你饿了?”

    江路遥一张厚比城墙的脸此时也微微泛红,不过有啥关系,大家自己人。张百忍说了声我去给你做饭,然后赶紧跑回屋子,江路遥忙跟在后面。

    来到院子,张百忍跳下水井,打上来一小盆浑水,江路遥心有灵犀的拿来木桶,上面隔上层布,两人利索的滤了水,到屋子里生火做饭。

    当一簇火苗燃起来时,江路遥悄悄对张百忍说:“我现在已经有媳妇了。”尽管四周没人,但他觉得说秘密还是要小声点才能营造出气氛。

    张百忍瞪大眼睛,开心道:“真的吗?她叫什么名字。”

    江路遥嘿嘿一笑,“她是我骗到手的,家境比咱两可好了十万八千倍,叫林素素,怎么样我厉害不厉害?”

    张百忍点头说厉害,江路遥很开心,又说:“但是嘛,这个女的我迟早要休了她的,不会过日子,还竟然没收我千辛万苦挣来的钱,所以啊,她要不得。”

    江路遥撇嘴,一旁的张百忍可惜的叹了一声。江路遥挥手,大气道:“不过没事,天下女的多的是,又不缺她一个,到时候再从找一个就是了。”

    张百忍笑着听他讲,心中有些羡慕,江路遥看出来了,立即和他讲自己在外面认识的朋友,又和他说了自己小时候的许多糗事,逗得张百忍哈哈直笑。

    不一会儿,锅里的饭已经煮好,张百忍盛了一大碗给江路遥,自己则盛了一点碗底,小口小口喝着,江路遥见状大怒,伸手夺来张百忍手里的碗,将稀粥一口喝完,把自己的碗往张百忍怀里一塞,一副你不吃,我也不吃的决绝模样,张百忍笑着推推生闷气的江路遥,解释道:“我不饿的,你吃。”

    江路遥抱起手,脸伸到一边,肚子咕咕直响,气的他打了这“不争气”的一巴掌。张百忍眼眶微红,但却好开心,他咧开嘴低头用唇沾了沾粥,然后递给江路遥,江路遥看了看粥面,低头也用嘴唇沾了沾稀粥,又递给张百忍。

    张百忍开心的合不拢嘴,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江路遥余光紧紧盯着,看到张百忍喝了一大口后嘴唇上还沾着不少粥粒,也是赶紧转过身来,开心的从他手里抢来稀粥大喝一口,张百忍见状也是赶紧下手,抢过碗来对着嘴就灌,两小孩就这样对着一小锅稀粥挣来抢去,就比看谁吃得多,到最后两者都气呼呼的觉得对方肯定某次多喝了一口,但粥已经喝光,没法再比了。

    江路遥用力鼓起肚子伸手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表示自己比张百忍喝得多,张百忍撇撇嘴看着他憋红的脸就知道其中有多少“水分”。

    江路遥一看这百试百灵的招不奏效了,赶紧喘气,心中还不忘鄙视穷秀才不会与时俱进,穷秀才的招式已经越来越体现不出效果了。

    两小孩屁股挨屁股坐在小木桩上,江路遥忽然说:“百忍,你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很大的房子,我们邻居穷秀才有很多书,我还有很多黄鼠狼小弟,有好多钱,回了家我再给你骗一个媳妇回来,好不好?”

    江路遥开出了自己能拿出的所有条件,但张百忍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手轻轻的拍着,也不说话,无声的安慰着讨价还价的孩子。

    “走吧,家里有好多吃的,还有鱼,我把钱全给你。”江路遥不断开着条件,张百忍笑着说,“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也是你的家,我不能离开的,我一离开咱们家就没了,再说了,我挺喜欢这里的,虽然累点,但每当看到自己努力耕出来的地,我就很开心,当然不及见到你开心了,可是我努力做事,尽量让自己存在的真实一些,只要还能努力,我就很幸福。”

    江路遥不敢说话了,两人都沉默良久,乍然间听到外面轰隆直响,赶紧抬头相视一眼,跑出门外,远方辽阔平原上骤然出现一股气势磅礴的大水,横推过来。

    张百忍指着远方开心道:“路遥,气海终于汇聚成海了,你成功了。”

    他开心的差点蹦跳起来,但眼底却有难掩的失望,为感到江路遥开心,对自己感到失望。江路遥突然回头盯着张百忍说了句题外话,“百忍,你怕累么?”

    张百忍笑道:“不怕。”江路遥同样拉出笑容,恳求道:“那我能不能再麻烦你多累累,帮我把这个地方开耕出来?”

    张百忍一愣,但江路遥已经一步冲了出去,迎向汹涌的江河,他高喊道:“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不要,张百忍!我一定要在将来某一天对你说,‘你成功了’。”

    张百忍终于笑着哭了,他不断点着头,朦胧的泪光里,正有一个瘦小身影,无畏的冲向江涛。

    怒江之前,江路遥竖拳于胸,心间一股意气直达霄汉,与双足里两道始气汇聚天灵,崩开眉心,七窍流血,他却脚步不减,每一步迈出气势皆高涨一分,眉心便再裂一点,到最后他浑身浴血,裂痕开到了唇上。

    江路遥浑然不觉,一拳递出,天地之间便有有飓风绕他而起,搅动风云,天际云海如漩涡流转不息。他闭上眼睛,伸手抓住一股缠绕身边的风,下一次出拳,他要让江河倒卷三千尺。

    “既然门都开了为什么还不进去?”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在江路遥耳畔,他连忙睁开眼睛,一名高大男子站在他身旁,身形模糊,不见面容,周身也没有一望无际的江流,只有一朵朵绽放的金色云朵无边无垠,而身前不远处的几节阶梯上,是一座交缠龙虎,白中带金的通天石门。

    “为什么还不过去?”男子又问了一遍,江路遥低下头看了看脚下,两根镣铐箍住了双脚,镣铐的两根铁链垂下金色云海,他抬起脚来给男子看。

    “重要么?”男子再问。江路遥向前迈出一步,脚上铁链随之铿锵作响,随即嘣的一声断裂,他抬起另一只脚,铁链同样绷断。

    他几步跑到门前,抬头看着石门两柱上金光闪闪,两眼放光,心中活络,转头正要开口,男子却率先脸一黑,一脚踹到他屁股上,江路遥身体一轻,直接飞过了石门。

    “想得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