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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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梧桐树和石榴花

    做心理治疗时,孙医生曾经极力要求我谈谈父亲和母亲,甚至用他自己的故事与我作交换,却被我拒绝了。可是最近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想起年少时侯的狼狈,与父母一起生活时发生的龃龉。

    我一直努力远离他们,去远处求学,去更远的地方工作,恨不得去天边生活。我每年探望父母一次,如果有事无法成行就推到明年,也不期待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这种疏远也让我的父母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常见面,每年夏天我妈妈会寄蜂蜜给我。先前是从养蜂人那里买,后来是自家的蜜蜂酿的。我爸爸退休以后养了几箱蜜蜂,出乎意料的成功。

    我喜欢喝蜂蜜,从小到大得了蜜蜂很多恩惠,以至于听到蜜蜂两个字都觉得心头发热。

    我一直以为我家周围没有什么植物,更没什么花,山上更是贫瘠到山崖裸露。何处采蜜,这岂不是让蜜蜂很为难。

    我爸爸却说:“枣树、槐树、梧桐树都开花,山上的荆棘也开花,春夏的时候漫山的野花。蜜蜂都忙死了,哪会不够采的。”

    我记忆中却不是这样。

    因为有煤矿,近百年来,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习惯了被掠夺,很少得到滋养。

    这里不是城市,更不是乡村,是被人使用到连鞋子都无法再擦,最后遭到丢弃的破毛巾。

    这里的人要么成为掠夺者,要么成为被掠夺者,唯独没有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被掠夺者拼尽全力改变身份成为掠夺者,而掠夺者更为恐慌,因为失去掠夺者的身份他们只能成为被掠夺者。

    不管是掠夺者还是被掠夺者都带着从这片土地上得到的所有战利品走的远远的。在这片土地上最终留下的只有那些碎砖烂瓦。在这里连神灵都流离失所。

    据说这里曾经很美,是太行山脉中的一处风水宝地。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一栋破败到只剩蛇虫鼠蚁筑窝的小楼,竟然是段祺瑞的一处公馆。

    尽管我认为相比较修缮小楼成为一处售票的景点,维持小楼的破败更富有诗意。仿佛在洒满月光的晚上,原本昏暗的前厅还会再次灯火通明,伴随着阵阵乐声和欢笑声,门廊的玻璃上还能映出人们跳着狐步舞的身影。可眼下人们的困窘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地方很容易让人产生无力感。从清朝开始,人们就在这里挖煤,然后是德国人来,日本人来,国民党来,建国后接着开煤矿,到今天终于挖空了。现在还有很多人住在德国人和日本人盖的漂亮别墅里。

    漂亮是从房子外面看,忽略掉原本门前庭院种植草坪的地方放置的一堆堆碎砖烂瓦和生活垃圾,极力发挥想象力,或许你会发现原来那是缩小版的,被岁月侵蚀过的哥特式建筑。

    如果你发现房间的地板被抬高到令人惊诧的程度,那则是日本人盖的或者修缮过的房子。千万不要急着走进去,无论外面如何艳阳高照,里面永远是黑黢黢的。原本应当几个人住的房子,现在挤进去好几家人、十几家人,或者更多。

    我的房间在三楼朝北。我时常站在窗户的一侧极目远眺那些起伏的山脊,它们似近实远,是太行山脉绵延过来的一段。

    这一段犹如一个急脾气的小男孩随意画下的几笔,还没来得及细细勾勒就对这幅画失去了兴趣。结果导致山的形状非常写意,山不像山,丘陵不像丘陵。连山上的土质都是随机的。

    有些地方是干硬的石头垒起的高台,贫瘠到只有荆棘能从石头缝隙中生长出来。有些地方是细腻的红土,下过雨后粘腻到连鸟兽都拔不出脚来。有些地方则是松软的黄土,像沙子一样极容易被雨水冲进河里。

    每次我看到书里描写太行山景色的段落,或者其他山脉,比方说喀喇昆仑山脉、喜马拉雅山脉,景色是如何瑰丽奇幻,令人见之忘俗,或者高原气候狂暴让人心生敬畏,那里的文化让人啧啧称奇,我都会满心嫉妒。似乎它们才是造物主的杰作,看到他们的人也独得偏爱。而我眼前这些山地、丘陵只会让资本逃离,恐怕连神灵都不愿眷顾。

    我时常会想,也许别处沧海桑田变换不定,可是这里似乎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就连山上那处宋时的古战场还是刚刚结束一场战争的样子。一个人的寿命太短,美丽的东西太多,又有谁会去深情凝视这段荒凉闭塞的山脉呢!

    无论我如何贬低这里的景色,总有一个瞬间一个地方能让我感觉到美。比如,秋天傍晚的苹果园里,或者夏日清晨布满露水的林间小路,还有冬日正午白雪熠熠的山顶。似乎这片土地重新获取了得到救赎的希望。

    在搬到这里之前,我们住在外婆家。夏天的时候,我在后院的一间厢房里避暑。窗户外长着一棵石榴树,一根枝丫斜斜的伸过围墙,外面是一条窄窄的石头巷子。

    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很少见它开花,更没见它结果。它顽固的长在那里,瘦弱的令人难堪,如果不是夏天的时候得了它的恩惠,我几乎怀疑这课石榴树已经死了。

    相比之下,它前面的梧桐树是那么生机勃勃。在我小小的心里,它已经是棵参天大树了。

    厢房靠门的一侧是外婆供的神龛,另一侧是我睡觉的土炕,围着土炕的墙上是走一位走江湖卖艺的画匠描的牡丹彩凤,红黑打底,金线勾勒,历经十数年鲜亮如新。

    据说在一个风雪夜里这位画匠倒在外公家门口,外公心善救他回来,为他寻医问药。等到病好,他便在几间房里画上了这些漆画。

    漆画往上就是我用玻璃纸描的红楼梦、水浒传里面的人物。喜欢的就多描几次,不喜欢的就画个大概的影子。

    可惜十二金钗我才画到史湘云,一百单八将刚刚画完我最喜欢的鲁智深和柴进,还在想为什么吴用的爹妈给孩子起名叫吴用,我们就搬家,不住那里了。

    以后的夏天我参加了绘画班。除了我喜欢画画以外,这是我唯一可以出门的理由。我已经忘了画过什么,只记得,每天下午雷雨过后,天上一定会有彩虹,地上坑坑洼洼的小水塘周围有很多蜻蜓在飞。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想画,心里满满的软软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我在流浪的时候,一直想着那棵梧桐树、树下的蜻蜓、石榴花,它们仿佛是我的无何有之乡。它们被时间编写进了我的基因,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这不是乡愁,我也没有故乡。我在任何地方都很自在,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也没有心理不适。我想,这应当源于我小时候的生活,我从识字开始就从一本书流浪到另一本书,从未停歇。

    如今我发现自己无法属于任何阶层,也无法固定在任何地方,我爱上了冒险和碰运气,还有东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