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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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2)

    病房里很安静,壁上白色的孤灯依稀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输进方旭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

    饮马滩矿业局局长章仲义来了,他静静地坐在床前的方凳上定定地望着这个他跟随了多年的老领导。那过去的一切好像就在眼前、就在昨天一样,他们共同踏上了西行之路。

    贺明山前来看他。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

    “才几个月的时间,方旭的病情怎么发展这么快?治疗有问题吗?”问这话的是贺明山。

    子惠说:“他固执了一辈子,不容得给他手术。”

    “唉,老方啊老方……”可以听出,贺明山的话里多了几分感慨。

    他对着不省人事的老朋友说:“当年我离开饮马滩你还说过我是个逃兵,可你如今要先我彻底逃走,你老伙计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啊……当年在羊马河你这家伙还欠我一顿羊汤呢……”说着他已是老泪纵横。

    贺明山又说:“子惠,他方旭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几次招工名额都被他作废了。”子惠说:“这没啥,这辈子跟了他是我的福分哪!我知足了。”可话又说回来,在那个不平凡的年代,父亲无疑代表了真正共产党员的风范。”

    方旭无悔!

    液体还在不紧不慢地嘀嗒着,守护在病床边的子惠紧紧攥着当家人的手,唯恐一松手他将永远离她而去。

    像是船儿在大海上航行,浪高高地举起又抛下,晕船他看见子惠呕吐的厉害,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好。他转身去找医生,连跑带喊:“大夫,大夫……”

    突然,他的脚步止住了,分明又看见年迈的父母负重从山峁上下来,母亲满脸的汗珠噗噗滚落摔成八瓣,父亲吃力地移动着步子,腿在打颤。他连忙迎了上去,忽刮过一条黄风,父母的身影没了。他急得四下寻找,猛然发现小凤姑娘唱着撩人心弦的歌儿笑茵茵过来,刚想问候,她不见了,圪梁梁那边又是令人如醉如梦的山曲……

    都说人在临死之前会有一次回光返照,生命的最后时刻大脑皮层聚有光亮,子惠说她的的确确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在此之前,她在不断安慰自己,他不会死的,像他那种性格的人,即使一只脚垮进阴曹地府,他也不会到阎王爷跟前报到。正如医生的话,迷糊是正常的,清醒反而让人担心。他先是身子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眼睛睁开了……家人包括护士都情不自禁地惊呼了起来。

    他笑了,尽管其他人都没有看出,但子惠事后坚信自己的眼睛没有错。儿女们都希望奇迹出现,子惠更是这样,可出了病房,她嘱咐孩子们,你们的父亲上路就在今明,要做好一切准备,晚上更不可少人。

    不会吧?

    子惠不语,一个劲摇头。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子惠叹口气对或站或坐的儿子建设、建军还有儿媳杨蕊、宋姗说,你们的父亲这一生不容易,做人要学你们的父亲。他没求过人,包括为你们的事,你们不要怨他。他太刚毅,在文革时期,造反派那么整他,他也没低过头告饶。

    建军说:“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话,做了手术说不定……”

    子惠摆手:“没什么当初,你们的父亲固执了一辈子,他会听?”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女儿建华闪出病房急呼:“妈,我爸要说话,你快来,快……”

    方旭的话只有子惠听了半天才听清,说他要回家!

    子惠明白了,叶落归根,他这个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的人的确该回家归根了。他原本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他的根就在千里之外的那片黄土高坡上。他想永远置身于连绵浑厚的黄土,倾听那响遏行云、荡气回肠、饱含激情的信天游,还有那红艳艳的山丹丹花的芬芳、温馨、美丽……

    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依旧是液体在缓缓地嘀嗒。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唯一的信息:方旭他还活着!

    子惠呆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老头子。多少日子里,来来往往看望父亲的人很多,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独自守候的老伴的身旁。共通生活了几十年,她同样也是第一次这么守候,这么看他。直道此刻,她才心惊地发现,他是那么地衰老,肌肉松弛,前额眼角像刀子一样刻上了褶皱,头发更是如雪。

    建华记得父亲病重但还清醒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说,丫头,爸爸这辈子在你们兄弟姊妹中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爸现在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原谅爸爸呀!

    建华听的五脏六腑都碎了:“不,不是这样的,爸爸。你没错,天下父母都是为了儿女呀。”建华极力摇头,眼里皆是泪花。

    方旭说:“你能原谅爸爸,爸爸就再也无憾了。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当心让你女儿看见笑话。”

    建华破涕为笑:“在父亲面前我永远是孩子,没人笑话。”

    而今望着被病魔折磨得连疼痛都没了知觉的父亲,建华的泪默默再次流淌。

    子惠对女儿说,我看明天该让你们大哥来了,你没见你父亲在寻找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