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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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1)

    夏日的一场暴雨后,方旭再次病倒了,而且这次比任何一次都严重,高烧不退,建华慌了。她背着老爷子对母亲说:“妈,你得说说我爸了,再这么不去医院真不是个办法,我担心……”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子惠也有些紧张了,用怀疑的眼神望上了女儿。建华点头表示了自己的疑惑,子惠的心情有些沉重了。可无论说破了嘴皮,方旭就是不肯,说多了他不耐烦还有了脾气,气得老伴扔下一句话不管了。“看你逞能的,就知作践人。”

    话虽这样说,但看着输了液渐渐有了鼾声的方旭,母女俩叹气摇头毫无办法。这个夜晚,她们就方旭的话题说了大半晚上,等液体快输完了,建华给父亲再次量了一下体温,基本正常,她的心稍微放宽了。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建华的爱人曲静波。曲静波已是部队歌舞团的副团长,这次他带团到帕米尔高原下连队哨所慰问演出,来回一个多月,满面皆是风尘。问候过了,曲静波又俯首看了几眼睡熟的老丈人,然后在丈母娘和建华脸上找答案,意思是老爷子怎么又病倒了。建华不说什么只是摇头。善解人意的子惠发话了:“液体马上就完了,你们待会就回去,没啥大要紧的。”建华原本是想留下来的,但考虑到江河的情绪只好拔了针头,收拾完输液器和爱人一道出了门。

    在路上,建华问了几句曲静波出差的情况,然后她向爱人说出了对父亲病情的担心。曲静波说,你们当医生的就神经质,没那么严重,以往还不是输几天液就没事了。建华不在说什么,但愿如此。

    一进家门,不等换了鞋子,曲静波便急不可耐地抱住建华就吻,建华情绪不高但她还是应合了他。她说:“去洗一洗,我在床上等你。”

    半卧在床上,她满脑子想的还是父亲的病情。说实在的,按现在的心情她根本没心思也没情绪行房事,但考虑到爱人的感受,在曲静波洗漱完毕后,她还是耐着性子积极配合了他。建华这点好,从不为自己的好恶在性事上和爱人闹不愉快,只要他需要,她从不拒绝。不像她的有些同学朋友,高兴了怎么都行,不愿意了把自个男人晾在一边,时间一长矛盾就此而起。

    等一番云雨平息下来,看着曲静波香甜地吸着烟卷,她半伏在他的胸上再次提及了父亲的病。她说:“我真的好害怕,不是我做女儿的咒父亲,我的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曲静波轻轻地抚着她还算丰胰的胴体,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实在不放心最好说服老爷子到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建华说:“可父亲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连我妈也说不了,再多言又惹他不高兴了。”曲静波又有了感慨:“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就这样,不关心自己,不像……”“好了,咱不说了,睡吧,你也坐了一天的车。”

    然,半夜时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建华夫妇惊醒了过来,子惠在电话里说,你父亲又发烧了。

    建华和曲静波急忙穿衣赶往家里。

    这次是在曲静波的极力劝说下父亲才去了医院。

    尽管曲静波不断安慰妻子,但第二天拍了片子结果出来后,家里所有的人傻了眼:老爷子肺部有指甲盖大小的黑影。

    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院长肯定地说,错不了,是癌!惊呆了的建华泪不觉地哗地就涌了出来。老爸的肺不但是癌症,而且已到了晚期。建华不敢相信,她的大脑处于了一片空白。

    方旭在医院住了没几天又一次嚷着要回家,说:“一个小病花这个钱干啥,这钱可都是国家的。”

    子惠说:“你都为国家贡献了一辈子,现在有了病花一点有啥可心疼的。”

    已成了大款的方建军眼含泪水对父亲说:“爸,咱不花国家的钱,给你治病花我的钱成吗?”

    方旭冲他瞪眼:“你的钱是黄河水淌来的?”

    已做了方家儿媳妇的宋姗站在床前对公公说:“爸,只有您能好起来,我们倾家荡产都行啊!”

    因了宋姗是宋秉宽的女儿,方旭夫妇对这个儿媳妇特别喜爱,听了宋姗的话,方旭无不疼爱地对她说:“你以后要对建军管紧些,别让他以为挣了几个钱就鼻孔朝天了。他敢不听,你就来告诉我,看我咋收拾他。”

    “爸,建军挺好,真的挺好的。”

    “那也得管,千万不能让他胡来。”

    “爸,我管,他一直都在听我的,我一定不让他胡来。爸,您放心……”宋姗的泪出来了。

    “不要哭,孩子。我没事,没事的……”

    方旭的病发展得很迅速,没几个月他已经骨瘦如柴了。人脸上没了肉,显得浓眉下的那双眼睛愈发地暴凸。疼痛袭来,他的额头全是汗珠。子惠伸过手让他撑住,她的手掼都快被他捏扁了。他刚强了一辈子,如今得了重病也没使他软弱下来,病房里从来听不到他因疼而叫住声,至多是从鼻孔里哼上一哼。

    儿女们不忍还过脸低声嘤嘤,他听见了对儿女们还微微笑一笑说,别哭了,哭什么呀。他的声音不高却依旧底气很足。

    实在疼得厉害了,打上一针,这才慢慢缓过劲来。这时他看看子惠,又把视线转向几个儿女们,在他们身上打量着,又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打量完了,他对儿女们说,你们都去忙你们的,不要整天守着我而耽误了工作。他催建设回去上班,说建设都是领导了,一个单位哪能长时间没有领头的人。

    儿女们几乎是掩面而出的。

    没人相信,他那么刚强的身子会突然间垮下来,而且垮得很快,致使不到半年,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冬天的天很冷,暖气的温度上不去,子惠只好插一个电葫芦,放在他的被窝里。可有那么一天,他竟然被电葫芦烫伤了皮肤却毫无知觉。老伴心疼地掉着眼泪数落他:“你就不知疼?”

    他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癌细胞扩散的很迅速,从肺部开始先是侵蚀了他的骨骼,继而转移向大脑。导致的后果是站不起来到脑子糊涂,甚至连儿女都不认识,惹得儿子悲叹女儿哭泣。

    那些日子,他只是靠输送氧气和药液来维持着一个尚存有的生命气息。多的时候,他就那么寂静的躺着,要么睡得很沉,要么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不眨一下。孙子问:“爷爷,您喝水吗?”不答,也毫无反应。老天,怎么会这样?孙子嚎啕大哭。

    “老方,你看看,这是二孙子呀!你不是老念叨他嘛,现在娃娃大学放假特地回来看你来了。”

    他的眼帘总算闪了一下,分明有两行热泪滚落而下。

    “奶奶,爷爷他没糊涂,他听得懂,爷爷没糊涂啊!爷爷,是我呀,爷爷……”

    子惠也是喜极而泣:“对,你爷爷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输氧器冒着咕嘟嘟的气泡,液体嘀哒的不紧不慢。毕竟是高干病房,连室内的配置都充满生气,色调和谐,好像墙壁和地板都有脉搏的跳动。现代科学把一个房间安排得生机盎然,然而却陪伴作着一个即将消失的生命,这就令人倍感苍凉。

    这种苍凉到子惠走出医院回到家里,还紧紧地包缠着她的心。看着墙上老伴的画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他扔下我就这么要走?!

    那张脸刚毅,自当年认识他的第一天起,这张棱角分明、且有着浓眉大眼的脸就植入她的脑海,并相携走过了几十年。

    而今,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