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字体: 16 + -

第五十一章(4)

    满街的槐花盛开的灿烂,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花瓣飘飘洒洒,就像槐花做的雨,嫩黄、淡白、浅红,芬芳怡人,在不经意间,浅浅地泊在向晚的街面。一个老人看看顶上的天,渐没于街的深处。

    他时常望着西天的云霞,顿开的窗户灌进春日的暖风,卷裹着他不再飞扬的激情,但偶尔闪烁的思绪常常将他带回血与火的峥嵘岁月。他的一生中有着太多的瑰丽黄昏,翻卷的云霞在他的眼里是泼红的血、燃烧的焰。落日有声,这是他的认为,那轰隆隆的壮烈就是厮杀在战场上的千军万马,呐喊、冲锋,夕阳下被血浸透的战旗迎风猎猎……

    耳边似乎回荡起了久违的信天游,如诉如泣,唱得人肝颤,心也醉了。这歌声从建丽的房间飘出,收录机在高亢地唱着时下最强劲的一曲曲震天响的“西北风”: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

    我抬头,向晴天,搜寻远去的从前,

    白云悠悠尽情的游,什么都未改变。

    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

    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

    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省上新修了一处干休所,按方旭的资历与级别不但可以入住,而且还可以挑选理想的楼层。可方旭不想离开饮马滩,他嫌大城市人多车多闹得慌,举家过日子还是小地方清静。子惠倒是有意想去,可她不能离了老伴。

    又过了一年,随着小女儿建丽大学毕业分配在了省城,这样儿女们全工作在一座城市,固执的方旭看来不搬家是不行了。

    住进了干休所,方旭愈发地显得孤单,时常见他然一身的影子在树阴下慢慢地移动。他既不会下棋也不会打牌,就连老头老太太们热衷的门球他也毫无兴致。每天早晨天不亮他便起了床,打开收音机听国内外的新闻。洗漱完毕,子惠已做好了早餐。过后到外面散一大圈步,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品韵用量杯量好的酒。酒干了,送报的人也来了,他便一张张翻阅起来,这成了他一天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在饮马滩时,他还在小楼前养了一群鸡,一大溜的盆花。在楼前的空地上还开出了一小块地种上了蔬菜,穿着一件工作服,头戴一顶草帽,俨然一副农村老大爷的神态。而今住在了大城市,这一切都没有了,已有为数不多的几盆花摆在阳台上被他伺弄得精心。

    子惠也没多少事干,除了做饭洗衣干点有限的家务活后,接下来的时间她不能看报,也不会别的,只有打开电视机把一出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看得泪眼朦胧。

    方旭看电视除了每天的“新闻联播”再不看别的。起身离开沙发,走进卧室复有坐在沙发上,喝一壶酒,尔后上床倒头就谁,天不亮起床,把个收音机弄得很响,哪怕老伴提一箩筐意见也白搭。子惠受不了,索性和他分居,到另一间卧室关上门睡得安稳。

    子惠每天的营生就是侍弄满屋子的花,给这个浇浇水,给那个修修枝,搬上搬下不知疲倦。他还突发奇想对子惠说,我们养一盆山丹花该多好。子惠说,那是野花,哪有人家屋里养山丹花的。他望着子惠满眼回忆,说你唱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最好听了,就像在耳边回响一样,一转眼我们就这么老了。

    方旭衰老的很快,满头都成了银发犹如霜染。家乡的政府来信说要重新修订县志,要他写一篇回忆录。接到信的那天,他给老伴说,我有什么好写的,又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共产党,他只能是个放羊娃,长大了给大户人家做活,一辈子戳牛屁股,根本不值得炫耀。可家乡的人在收到他如此的回信后,知道他理解错了,专程派人过来,说,你老从一九四七年开始当县长,一直到一九五二年离开,从这个年限上看,你不但是我们县上新民主主义时期的最后一任县长,而且是新中国诞生后的第一位县长,意义重大。来人还说,我们编纂县志人物谱,无论如何都是少不了您的。

    他好酒好菜款待了家乡来人,说既然这样他抽空找人写好了邮寄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时常激动着,想不到他方旭一个从前的放羊娃还能白纸黑字地在家乡的县志上留有大名,这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从那一天开始,他的脑海里全部是峥嵘岁月的往事,像电影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回闪……

    倒是后来有一次在饭桌上,不知过节的小儿子建军财大气粗地冒失出了几句话,惹得老爷子拍了筷子。当时建军说:“爸,你不是说准备回陕北老家的嘛,我给你盖个小洋楼,通上暖气,让方圆找不出第二家。”

    建华想制止都来不及,狠狠从饭桌下踢了弟弟一脚。眉飞色舞、不明就里的建军不解地望望恼怒的父亲,又回头在姐姐脸上找答案,真不知自己一番好心哪里错了,让老父亲连饭也不吃了。

    “你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建华拿眼剜弟弟。

    “怎么了,我又错哪了?莫名其妙嘛。”建军还觉委屈。

    建华说:“现在你就是置下宫殿爸爸也不会再回去了。”

    “啊,究竟怎么回事?”

    建华不语,子惠回答了儿子的疑问:“还能怎么回事,你们的父亲没给老家人办事呗。”

    建军又说:“原本就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父亲还念念不忘。妈,你可不要跟我爸回去定居,不然可别怪我不回去看你们。”

    “什么,你说什么?穷山恶水?”方旭暴怒地瞪视儿子,拍了桌子站起身:“你嫌弃那个地方了?没有那个穷山就不会有我,那个地方不穷山我就不会出来闹革命,当然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没有了我,能有你吗?”

    “是你要……”

    建华阻止:“建军,你能不能不说?爸,你别生气了,建军他也就那么一说。”

    “兔崽子,嫌穷山恶水了,那可是我们的根啊!”方旭气意难消。

    “这刚好好的,你们让不让人吃饭了?”子惠的话起了作用,暂时没了人言语。

    子惠气咻咻地站起往外走,不忘扭头瞪儿子几眼。

    子惠说:“你去哪儿,孩子不就随便说说嘛,不吃饭了?”

    “爸——”建华喊道。

    屋外的夜空是明朗的,没有月亮,群星璀璨。建军的话的确让方旭生气,再穷那也是故乡啊。

    儿女们在休息日时回家来陪伴父母,人一多宽畅的屋子里顿时笑话连连。儿女们看父母孤独,希望有一小家搬来陪他们。老俩口齐声反对,说你们能时常来看看就行了,你们还是去过你们的小日子。

    儿女们包括子惠在内当着方旭的面极少提到建国,偶尔时某一个说那天他见了大哥,话说到这儿猛然悬住了,紧张地看看方旭,好在他没有听见,于是话茬又扯到了别处。

    儿女们曾给母亲建议,该让大哥进这个家门了,这天下两口子离婚的又不是大哥一个,父亲也真是。子惠说我何尝不是这样,虽说他当年那样对待我,但他毕竟是你们父亲的骨肉啊。你们的父亲不开这个口,我们谁敢提?如果贸然让他前来,你们的父亲再气出个三长两短那可不得了。

    可方旭病倒了。

    他一辈子很少得病,刚开始以为是一般性的感冒,尽管伴有高烧现象,几天液体输下去,烧退了,人也精神了起来,家里所有人都没当回事。

    可几个月之内,他的这种症状发作了好几次。身为医生的女儿建华有了疑惑,劝父亲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但他不从,说小病小灾没那么金贵,在家里挂几天瓶子就好了。父亲的脾气建华是知道的,他的决定别人是改变不了的。无奈,建华只好配药,输了四天好转了。

    退下来的这些年,方旭除了侍弄花儿、养一群鸡外,大多的时间坐在门前的石条凳上望望天,看着院外匆匆过往的行人。有熟知的人主动和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再就是他那颇显孤寂的身影被渐渐而来的夕阳拖得老长老长……

    他喜欢看斜阳,当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颇有一种悲壮雄浑的苍烟落照。有一次他或许正在想什么,乃至建丽走到身边了他都没有发现。建丽被他的神态逗乐了,喊了声:“爸,干么呢,那么入迷?”

    他显然被唬了一跳,“你这个死女子,就会吓我。我正在看太阳一点点落山呢。”

    建丽说:“爸,想不到您还富有诗情画意的呢。”

    也就是这个方旭最疼爱的小女儿建丽让他不痛快了,建丽她居然找了一个二婚男人爱得死去活来。她的逻辑是成熟的男人才有魅力,那些小屁孩们除了空壳、瞒腹大话外几乎一无是处。她在大学时曾处了一个男朋友,小伙子很帅,家里人都见过说和建丽很般配。可建丽领着转了一圈便对小伙子说,我们分手吧,我们不合适。小伙子急了,连连追问,为什么?她扭头走了,心想不都已经告诉你了不合适,这理由够明确充分了,还需要问吗?真是个弱智。很快她便和离了婚的一个男人打得火热。不久,在给方旭过完七十大寿后她便嫁给了这个大男人,然后两人谋划着准备双双飞向大洋彼岸。子惠着急了,问建丽,走了你还回来吗?建丽说现在还不好说。子惠听女儿没外肯定的话,那就是说可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伤心泪也就出来了。建丽搬住母亲小肩头说,妈,我先在那边立住脚跟,等安定了我一定会回来接您和父亲也去浪浪世界。可方旭没好气,阴着个脸对女儿说,这么大一个国家就容不下你们?话一说完一摔门出了屋子。

    盛夏到来的季节,建丽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方旭有气,却窝心里没法说出来。当年他在建华的婚姻上太固执,致使建华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告终。有了这个教训,他在儿女们的婚姻上再也不发表意见了,只要你们觉着好就行。可建丽的举动和决定对他这个具有老传统思想的人实在难以接受,可不接受又能怎样?

    方建军开车去送妹妹建丽。

    在机场,方建丽在临走之前对建军说,“哥,有件事我想问你,难道你就忍心让宋姗一直等下去吗?”

    方建军苦笑。

    建丽说:“我知道你忘不了谭灵,可这么多年了,你不能总活在回忆中吧。”

    “我的心里只有她,再也没办法容下另一个女孩子了。”

    “可宋姗姐怎么办,她告诉我,她会一直等下去的。”

    “这正是我苦恼的地方。宋姗没有不好,可我不能害了她,那样我怎么去面对宋叔叔,白雪阿姨对我都有成见了。”

    “哥,试着去爱,好吗?感情是靠培养的,何况你和她从小青梅竹马,我想她会唤醒你。在大洋彼岸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兄妹拥别,建丽为了不让泪滑下,她猛然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