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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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3)

    人老了对亲情愈发眷恋,心灵上也产生了孤独。儿女们都在各忙各的事,方旭总觉得当初没把儿子建设调到身边是个错误。子惠时常也念叨,说建设离得那么远,一年最多见上一面。尽管他也有同感,但嘴上说出的话是,离得远怎么了,他小子没良心。子惠护儿子,说还不是你,我当初要求你把建设调到身边,你就怕别人说你搞特权,全世界就你一个觉悟高。方旭听着不舒服,除了拿眼瞪老伴,再就是一走了之。

    和往常一样,方旭天不亮就起了床。他信步走出小院,早晨的气息很是爽快。

    他背着手,依旧接受着来来往往对他停步打招呼人的问候。那感觉跟以往一样,很舒心。

    他依旧站在马路的对面,开始长时间端望、打量着那座经历了风雨的老红楼。

    前不久,省上再次调整了饮马滩矿区的领导班子,章仲义众望所归被任命为一把手。方旭认为省上早该调整饮马滩的班子了,就凭王树礼能把这么一大摊子拿住?自他上台以来,掰着指头数,他干成了几件事呀,除了往省上跑得勤,他还有什么能耐?才一年多的时间井下就接二连三出了几次伤亡事故,不治他的罪已经就够轻的了。为此他向厅里、省里写了信,再不能放任不管让他胡整下去了。前一段省厅张志林厅长得癌症去世,在追悼会上他向贺明山也反应了饮马滩的危机。虽说老贺也退了下来,但他在省上还是很有威望的。方旭还听说王树礼在省里的那个靠山因年龄马上就要退下来,调整饮马滩的班子指日可待。

    之后不断有消息传来,王树礼很快将调离饮马滩到省厅任总工程师。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往往有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为此,方旭专门去了一趟省城,来回一个星期。返回饮马滩后,当晚章仲义前来拜访。

    “仲义,来,坐呀。”

    方旭给他倒茶,章仲义接过茶壶说,您坐,我自己来。

    坐定后,方旭说:“听说一些事了吧,这对你来说可是个机会啊!”

    “这还得仰仗您老了。听说您向省上举荐了我。”对多年来关心、呵护、提携自己的这位老上级,章仲义的言辞很是诚恳。

    方旭说:“这是什么话,都是为了革命工作。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干实事的人。这一段是非常时期,人事问题很敏感,你不要去省城,省得传出话说你跑官。这段时间你也尽可能少来我这儿,免得传出闲言碎语。目前你只想着干好工作,至于让谁干,那是上级组织的事。”

    章仲义记下了。

    送走章仲义后,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方旭在卧室里接的,不知和谁通了好一阵话,再次出来时,他脸上泛着喜色,同时手里拎了一瓶酒。

    几天后,章仲义走马上任。

    这个清早,方旭之所以长时间站在马路对面打量眼前这座有些破败了的红楼,是因为昨夜章仲义上门来征求他的意见,说办公楼太破旧了,和当地政府大楼相比也太寒酸了,想拆除原地重新翻建一座足以成为饮马滩标志的新的红楼。章仲义还说,我知道红楼在您老心中的分量,如果没征得您的意见就拆除,我连睡觉都不会安宁。

    方旭内心受用,嘴上却批评他说,那是你的权力,我一个下了台的老头子那还能有意见?大可不必。

    就在方旭在这个夏日的晨风里打量完红楼不久,这幢三层红砖楼在轰隆声中被彻底夷为平地,一年后的原址上将重耸起另一幢标志性的大楼。据说新楼的外观设计依旧沿用橙红色,特别是到了夜晚被射灯一照,更会是一番光芒四射的美景。

    新红楼模型搞出来时,新领导班子曾请方旭他们这些退下来的老领导去座谈,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但方旭没去,他觉得干涉新班子的工作不好,弄不好会给人以口舌,还是不去的好。

    晚上章仲义过来给方旭送上了一只新红楼的模型,并说:红楼不能倒,那代表的是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他在让新的红楼续写明天更加灿烂的辉煌。他还说,新的红楼不但从外型设计和高度上远远超过平远市的政府大楼,而且更要让红楼成为矿城最为靓丽的标志。

    方旭反劝章仲义,凡事不要太张扬,张扬容易授人以柄,差不多就行了。他嘱咐章仲义,说如果可能的话给他搞一只旧楼的模型,时间长了也留个念想,毕竟社会在发展,红楼也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该拆了。

    章仲义答应的很痛快。

    旧红楼拆除了,标志着一段历史过去,新的一页又重新翻开。

    可红楼拆除后,方旭每看见那片废墟很是悲哀,自言自语地说,我老方也算完了,没用了……

    红楼被推倒那天,方旭从废墟上拣回一块褪了色的红砖,拿回家洗刷干净,然后用金丝绒包得方方正正,放入一只老式的牛皮箱里,连同他走过的岁月一同尘封起来。这只皮箱是当年在陕甘宁边区时首长送给他的。在他心目中无比珍贵。有几次这只皮箱差点让老伴送了人,气得他大发雷霆。子惠是在擦抹家具上的灰土时发现盖电视机的红绒布不见了,问儿子女儿都说不知道,柜子背后桌子底下沙发旮角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她奇怪了。今天大清早就好好的,咋就突然没有了呢?左思想右寻找,最后问到坐在沙发上喝酒的老头,这才知道被他包了砖。出差来饮马滩的儿子建军惊奇地问老爷子,爸,那是什么砖你居然用妈妈的金丝绒包了它,让我见识见识好不好?老子拿眼瞪儿子,建军似有恍悟地大叫:爸,你莫非得了块秦砖?

    子惠让方旭把金丝绒布拿出来,方旭冲她瞪眼:“我就用了,咋的了?”

    子惠不愿和他怄气,退让一步说:“好好,给你,我再去买一块来。”她转身出了屋门,嘴里还在叨叨,什么破砖烂瓦至于用金丝绒去包它。

    红楼拆了,但方旭在矿区的威望却没倒。不管是新上来的少壮派领导还是普通老百姓,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礼数尽到。不管如何事过境迁,人走如何茶凉,但人们至少不会很快忘记方老头,更不会忘记矿区人曾挂在嘴上的句话:方老头跺一脚,饮马滩抖一抖。当年铁人王进喜吼一吼,连地球都要抖三抖。饮马滩和地球没法比,方旭更不敢和铁人比,能抖一抖已经说明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威力了。

    暖暖的午后,坐在门前葡萄架下的方旭坐在躺椅上喝茶,眼前是一张水磨石圆桌,上面放置着一个小暖瓶和一把质地很好的宜兴紫砂壶。

    他微微晃动着身子,半合着眼,手指在刻着棋盘的上桌沿轻轻无意识弹动着。有只跑出舍的母鸡悠闲地在他脚下散步,不时啄几个小石子吞咽,不去理会那边舍圈里公鸡的呼唤。很是安静祥和,一只蜜蜂飞来又飞走,苍蝇在棋格上跳跃的不紧不慢。

    时光匆匆,恍惚就在昨天,却已经走过了多半个世纪……